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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天平上的房子(1)

过完国庆节,区上传出分房消息。各种传闻像股股暗流,神秘地在人们的交头接耳中涌动;接着,暗流越汇越多,很快成为一片汪洋,恣意泛滥在全区每一个角落。房子建在水碾河,区里统一修的:二三十幢火柴盒样的六层楼房,骄傲地整齐排列着,很是引人注目。十年前,中学组织“学工”,去跳蹬河一家砖瓦厂劳动,覃西家住米市街,天天经过这里。那时,这里全是农田,还有一个大碾坊。河水冲过,碾子快乐地歌唱着。

不久,小道消息越来越具体。有的说,全区以系统计算,六百名职工一套房子;有的说,机关干部不参加分房,重点照顾基层;还有人仿佛就是区长,一咬一个准儿地说,除了贡献外,工龄必须满二十年、年龄满四十五岁,才有申请资格。一时,流言满天,人心浮动。工业局系统的头头脑脑,只要碰在一起,谈的全是分房的事。

想想也是,建国三十二年以来,这样大规模地修建职工住房,区里还是第一次。区上企业,大多是集体所有制,既无条件参加机关分房,也没实力自己盖宿舍。覃西所在的红星服装厂,两三百个职工,找不到几个住房宽余的,有的,甚至祖孙三代挤在一间小屋里。覃西自己,也急迫地需要房子。半年前结婚时,父母把稍大的里间让给他,自己搬到外间,挨着水缸支张大床,加上吃饭的方桌,放着油盐酱醋、菜板菜刀的条桌,窄得侧身才能通过。现在,妻子又已怀孕,孩子不久将落地,房子问题,已经成为燃眉之急。

覃西向老厂长钟明友谈过他的困难。一九七四年,他结束知青生涯,调进这个厂。钟明友一直对他相当赏识。他从生产科调度、科长,再当到分管供销的副厂长,全是钟明友一手提拔。“小覃,你放心。只要有名额,保证是你。一年多来,你南征北战冲市场,销售收入翻了两番,两百多万做到六百多万,大家都有目共睹。再说,我是厂长兼书记,我的话,哪个敢不听!”钟明友大包大揽地拍胸口。

“你在,当然好办。不过,你下月要退休啊!”覃西放心不下。

“这有啥?房子的事,我已经向赵局长反映过了。我还推荐你接我的班,当厂长。”钟明友毫不在意。

随着调整领导班子,分房消息也被确认。

钟明友退休后,局里调徐兆祥任厂党支部书记。覃西由排名第二的副厂长,跳过第一副厂长汤辉云,任代理厂长,主持工作。徐兆祥原是包装厂支部书记,四十多岁,覃西认识,但不熟。

宣布任命后,徐兆祥主持领导班子第一次会议。他神气地仰着瘦小的鼻头,露着被烟雾熏成暗黄色的牙齿,威风凛凛地说:“区上决定分房,五百个职工一套。局里给我们两个名额,最后再统一平衡。你们想想,全局大小二三十家工厂,四千多职工,只有九套房子,咋分?有的厂,一个名额都没有。我做了很多工作,争取到两个名额,算是上任的见面礼吧!”

汤辉云落寞地垂着眼。对覃西任代理厂长,他很是郁郁不快。他比覃西大几岁,十七岁进厂,当副厂长,也比覃西早两年。此刻,听到局上给了两个名额,他倏地抬起头,眼镜后面,眼珠若有所思地转动起来。

“覃西,你大有希望。”分管后勤的副厂长温兴平笑着说。温兴平年龄与覃西相仿,父亲是医生,住着宽敞的三大间房子,不为住房操心。

“依我,不管哪方面说,小覃该分房子。”工会主席陈素惠拂拂前额的发丝,断然表明态度。

徐兆祥威严地干咳两声:

“房子问题,我要作些调查研究,再决定。现在,我们谈谈分工的事。”

“分工?”覃西愕然地问,不明白徐兆祥是什么意思。代理厂长宣布后,他接过钟明友分管的财务和办公室,加上他一直分管的供销,共管着三个部门。汤辉云没变,仍管生产和技术;温兴平分管后勤;陈素惠除了工会工作,厂里的事,都帮着管一点。

“我的意思是,除了支部工作、生活后勤外,我还要参与经营。所有的经营决策,必须要我同意。比如财务,支票一万元以上、现金一千元以上,覃厂长签字后,交我审核才能开支。毕竟,党是领导一切的嘛!”

徐兆祥盛气凌人地说,右手腊肉般干黄的指间,不知什么时候,又点上一支烟。徐兆祥不怎么看得起覃西:自己十八岁当兵,三十四岁转业,大大小小也当过连长;现在,虽然人在基层,但关系在工业局,正正经经的国家干部。听说覃西有能力,却脾气倔强,他不以为然,认为有办法调教。

覃西愤愤地紧闭嘴唇,黑亮的眸子里,目光锐利而凛然。他清楚,徐兆祥这么做,等于捆住自己手脚,使自己无法行使经营决策权;而且,这种做法,也不符合上级有关厂长负责制的规定。

温兴平小心翼翼地问:“徐书记,其他厂有没有这种先例?”

“其他厂咋样,我们不管。我们厂情况特殊,小覃只是代理厂长,注意,仅仅是代理。我完全同意徐书记的意见!”汤辉云首先表态。

“我反对!”覃西激动地抬起头,白皙的双颊顿时涨得通红。他解开扣得一丝不苟的中山服风纪扣,冲动地站起来,“这种做法,绝对不利于经营!财务从来是一支笔,现在变成两个人签字,既不符合财务制度,也降低了工作效率。如果徐书记一定要这样做,就请局上把我免了,你干脆书记厂长一肩挑。”

气氛陡然紧张,好像办公室堆满炸药,半点火星也会引起爆炸。徐兆祥冷哼一下,沉着脸,重重地放下茶杯。汤辉云幸灾乐祸地望着窗外。温兴平紧张地看看覃西,又看看徐兆祥。

“小覃,你先坐下。”陈素惠暗示覃西冷静,笑着打圆场,“徐书记,调整分工的事,是不是向局上请示后再决定?我们接着商量分房的事?”

“房子的事暂时不谈。会不开了,我回局上汇报。”徐兆祥拎起人造革公文包,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

钟明友退休时,曾给覃西交代,伙食团要增加人手;厕所的化粪池堵了,应抓紧疏通;成品库房漏雨,需要检修。要在过去,这些小事,覃西交代给温兴平就行了。可是,徐兆祥上午说过,生活后勤他都要过问,覃西不便独自做主。下午,徐兆祥没来厂里。第二天上班,覃西走进书记办公室,提出办理这些杂事。他以为,徐兆祥一定回答研究研究再说。哪知,他慷慨的一挥手:“这些小事,你叫小温办了就是。”他脸上挂着微笑,似乎早已忘记昨天的争执。

中午,在“味之腴”饭店给徐兆祥接风。酒席原本订在昨天中午,徐兆祥负气走了,接风宴改在今天。

覃西带头,几个领导轮流向徐兆祥敬酒。汤辉云端着酒杯,谦卑地说:“徐书记,早就久闻你的大名,办事干脆,有魄力。在你领导下工作,我很高兴。来,我先干为敬!”

徐兆祥满意地点点头,把酒一口喝干,眼睛睃着覃西:“我都四十多岁了,啥没见过,未必还想当局长区长?不来都来了,也没啥个人贪图,只想把担子挑起来。我比你们蠢长几岁,大家就像兄弟一样。只要好好干,你们有的是前途。”

覃西听出话中的影射,起身诚挚地说:“徐书记,昨天我的态度有点冲动,请原谅!我自罚一杯。”说完将酒一干而尽。

“年轻人嘛,”徐兆祥带着教训意味道,“要多注意修养。过于倔强,要栽跟斗的。”

覃西一听,心里很不舒服,昂头想要分辩。陈素惠急忙绕开话头:“徐书记,还加不加菜?”

“加!”汤辉云抢着站起来,“我自费,添一个清炖肘子,以此表示对书记的敬意。”

“那咋行,一起结账。”陈素惠安排服务员加菜。

“小陈,小汤有这个心意,尊重人家嘛!”徐兆祥老气横秋地说。

覃西有些鄙夷地转过眼睛,与温兴平默契地对视一下。

又是几杯酒下肚,汤辉云吞吞吐吐道:“今天书记和代理厂长都在,我的住房情况,也向大家汇报一下。”

“说!”徐兆祥大模大样的一挥手。

汤辉云给他点上烟,待他美美地猛吸一口、喷出浓浓的烟雾时,才苦恼地长叹一声:“我简直有苦难言!大家晓得,我住在父母家,房子虽小,勉强也能安身。哪知,我妹妹突然找我,说妹夫家房子要拆迁,她要搬回来。就这么一间房子,不能我和妹妹两家人住吧?我是当哥的,只有让她。厂里有两个分房名额,可不可以考虑我的困难?我十七岁进厂,工作十五年了,不能说没有贡献吧?”

覃西十分惊诧。汤辉云有房住,从没谈过要房子,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提出房子问题,真的还是假的?他一肚子疑惑,不动声色地看着徐兆祥。

陈素惠朗声一笑:“既然这样,当然可以照顾。假如只有一套房子,给小覃。如果两套,你也有份儿。”

汤辉云不满地沉默着。陈素惠的话,说了等于没说。局上能给两套房子吗?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徐兆祥捏着牙签,不快不慢地剔着:“可以考虑。这件事,朱科长给我谈过。”

“人事科也管房子?”覃西讥刺地问。他知道,汤辉云常去局人事科朱科长家;平时,嘴上也有意无意地挂着朱科长。这次分房,局办公室负责,与人事科无关。

“人事科管干部,当然也管干部的生活。”徐兆祥不高兴地瞪他一眼。

那天后,汤辉云对覃西的态度,倏忽间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覃西代理厂长时,汤辉云曾公开表示不满:“资格老不如运气好!拼死拼活十多年,副的还是副的。”对覃西安排的工作,他始终带着情绪敷衍。现在,他对覃西特别尊重,就是分管内的事,也要征求覃西意见。工作上,他也比以前积极多了,上班提前十分钟,下班后,还在车间到处巡视。

徐兆祥却态度微妙,与覃西不远不近地保持距离,例行公事般合作着。逢上什么重要事情,覃西想听他的意见。“你是代理厂长,看着办吧。”话虽然说得不咸不淡,他脸上,却明显表示出不以为然。对这种“软刀子”杀人的伎俩,覃西大感恼火,可又没有办法。

陈素惠从内心佩服覃西,与他走得较近。凭着女性的直觉,她敏锐地察觉有些反常。她找到覃西,说出她的担心。

“的确有点奇怪。”覃西困惑地想着,“大概,看到经营生产都顺利,徐书记放心了。汤辉云呢,积极表现,可能是为房子。”

“我也说不准。不过汤辉云这个人,性格太阴……小覃,你的脾气不要太犟,硬着颈子做人固然洒脱,但要吃亏。要注意方式方法。”陈素惠忧虑地劝道。

流言是什么?流言像裹着刀子的风,带着人们固有的妒忌、自私等特性,阴阴地从车间角落吹出,偷偷地四处飞旋;流言又像黑夜留在树叶上的残露,太阳出来,它很快蒸发了,但第二天,它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吸引人们的视线。针对覃西,厂里忽然冒出各种议论:“才进厂几年,不过读了一个电大,又入党又当厂长,还想分房子?天下的好事,都被他占完了!”“这几年,市场本来就好。哪个当厂长,手上有权有钱,都能抓起来。未必,就他姓覃的一个人能干?”“要不是钟头儿撑起,他早就下台了。凭他那个臭脾气,人都得罪完了!”……

覃西听不到这些闲言闲语,但从个别人不自在的眼光中,他有所察觉。他悄悄地问陈素惠。接触几年来,陈素惠的干练和坦诚,赢得他的信任。好些事,拿上班子会议研究前,他都事先征求她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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