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市街,晋明飞也算一个人物。他身高一米七五,虽不魁梧,两条腿却长得又长又结实。走路时,他身子略往前趋,大步跨着,傲傲地扬着头,带着目空一切的神情。他的相貌很是桀骜不驯:头发乱蓬蓬的,两侧的发绺,长得掩住半边耳朵;前额突出,眼窝深陷,讥诮的目光,仿佛从阴冷的洞穴射出;而那嘴巴,显得过于宽大,衬着厚厚的嘴唇,给人有些放纵而残忍的感觉。他的衣着,也独树一帜、卓尔不群。当同龄人以穿黄军装、北京布鞋为时尚,他却一身笔挺的浅米色纯毛青年服,脚下是锃亮的黑色小方头上海皮鞋。衣服是他托人在上海旧货行买的,二三十元一件。上海有西服的人太多。这些西服,全是国外名牌或进口面料制作,质地很不错。“文革”已快十年,西服早被划入资产阶级范畴,穿,没人敢;丢,舍不得。精明的上海人一动脑子,将它改成中山服或军便装,自己穿或是送进旧货行,都有利用价值。晋明飞所在的长城钢厂,是上海内迁厂,上海人多。找人买些上海产品,他有办法。
长城钢厂地处江油县,距省城三百多里。他一年回来五六次,总是匆匆地进门,匆匆地出门,很少与人攀谈。遇上他睥睨而来,街邻不自禁有些敬畏。有人悄悄问他母亲:“陶大娘,你家明飞到底干啥工作?”“炼钢的,工人嘛。”“不像,不像。”没人相信晋明飞是普通工人,认为他不是搞艺术的就是干部,至少,在做技术工作。
廖凡与晋明飞是好朋友。
一条街上长大,以前廖凡认识晋明飞,却不熟。一次,廖凡去同街社青卓仕明家,遇上晋明飞正在大谈尼采和歌德。谈到《浮士德》,廖凡插了几句话。“你还懂诗?”晋明飞不屑地问。卓仕明说廖凡喜欢文学,写了不少的诗,还拿出抄录的几首作证。看了廖凡的组诗“放歌青城山”,晋明飞挑剔地打量着他:“勉强能读。改天,给你看我写的诗。”这样,以诗为纽带,他们开始交往。很快,他们成了朋友。晋明飞是初六六级学生,比廖凡大三岁。每次回锦都,他都叫上廖凡,一起逛街或陪他去同学家串门。出去,基本都是晋明飞花钱。他用钱很慷慨,毫不心疼地从衣服内包掏出一张又一张十元的票子。一个月才三十多元工资,这么用?……廖凡劝他节约点。他满不在乎地一笑:“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我有找钱的路子。”谈到与街邻的关系,廖凡提醒他不必过于倨傲。他奇怪地反问:“你忘了尼采的话?我站在三千英尺高空,看着人类是多么渺小啊!……”说话时,他夸张地伸开双臂,神往地凝望天空,好像即将飘然而去……
九月中旬的一天,廖凡突然收到晋明飞的信。信封写着“内详”,没有来信地址,邮戳是上海的。信上字迹潦草,好像匆忙而就。晋明飞说,他二十一号回锦都,二十二号中午要办三桌结婚宴席;他已给母亲写信,叫廖凡全力协办。结婚?……廖凡听他提过三四个女人,似乎他与她们关系都不错。与谁结婚?为什么猛不丁地要结婚?廖凡颇感纳闷儿。一个多月前,锦都谣传七级地震,人们纷纷在大街上搭棚打铺,神经紧张地折腾了十来天。然后,又传来毛主席逝世的噩耗,人心更加混乱。商品供应也非常紧张,就是凑齐肉票油票酒票等,要在几天内办好三桌宴席,绝非易事。廖凡不敢怠慢,匆匆去找陶大娘。
“这个死娃娃,红不说,白不说,一下要结婚了!”陶大娘恨恨地说。她正捏着晋明飞的来信,同晋明飞的哥哥面面相觑。
“只有给他办。”晋明飞哥哥无奈道,“哪个叫他是你的幺儿,我又是他的哥呢?这样,肉啊鸡啊蛋啊之类的我负责。你给他布置新房,把我的房间收拾出来,给他住。黄花木耳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廖凡去跑。”廖凡在禽蛋公司工作,恰能帮上大忙。
按照分工,大家紧张地忙碌起来。廖凡专门向运输公司请了三天事假。
晋明飞如期回来。他带着新婚妻子钟珊珊,与廖凡匆忙地见了一面,忙着去邀请亲友。钟珊珊满口吴侬软语,柔柔的很是动听。她身高一米五八上下,体形柔弱;白净的瓜子脸上,有细细的雀斑;齐肩长发,额前一排妩媚的刘海儿。典型的小家碧玉!廖凡在心里评价。
黄昏时候,晋明飞的同事龙滔,专程从江油赶来。晋明飞叫上龙滔和廖凡,一起去冷饮店。
“这十来天,简直像打仗,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现在,总算轻松了!”用玻璃管搅着杯里的橙汁,晋明飞疲惫地说。
“看来,这次你真的动了感情?”龙滔打趣道。龙滔是渔民的儿子,方脸,微胖,肤色较黑,戴着度数不浅的褐色圆框眼镜,看去就是老好人。一九六八年,他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在长城钢厂当教师,后来调到厂报当编辑。因为给厂报投稿,晋明飞与他认识,成了好朋友。
“哪次我是虚情假意?廖凡不清楚,你不能说一无所知吧?”晋明飞不快地问。接着,他自负地笑了,“就说这次与珊珊的事,如果不是因为爱,我会跑到上海找她,马上就结婚?”
不待龙滔与廖凡询问,他讲起他与钟珊珊的恋情。他的表情,兴奋又骄傲,像凯旋的将军。
钟珊珊是上海人。初中毕业,她本该到云南支边。她父母找关系,将她户口迁到长城钢厂,投奔她哥哥。这样,她摇身变为长钢子弟,插队在距县城几十里的武都山区。
晋明飞认识钟珊珊,是在武都长途汽车站。那天,钟珊珊与同队知青王阿兰,打算乘车回县城。无奈,最后一班车票已售完。这时已是下午五点。买不到车票,意味着她们要么住一夜,第二天再买票回城;要么,走十多里夜路回生产队。她俩缠着售票员软磨。晋明飞在车站闲逛,刚好看到这一幕。他在一个知青处玩了两天,已买好票,也坐这班车回县城。钟珊珊那弱不禁风的古典般的秀美,立刻在他瞳孔中定格、放大。仿佛一个巨大的磁场在吸引,他不假思索地凑过去,帮着钟珊珊。几句话后他便清楚,不可能在售票员那里搞到车票。他灵机一动,叫钟珊珊等等,急步向那辆班车走去。他找到司机,谦恭地递上一支“凤凰”香烟,天南海北地闲侃几句,然后直言相告,还有两个同伴没票,请他想法。司机为难地搔着头。他掏出两包未开封的“凤凰”,强塞给司机。这种烟,市面上很难看到,是上海同事送的。司机稍一沉吟,答应让她们上车。
公路盘着丘陵蜿蜒,汽车一路颠簸。晋明飞将座位让给王阿兰,自己同钟珊珊挤着坐到引擎盖上。晋明飞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从但丁的《神曲》谈到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从拜伦的诗歌谈到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还模仿当地方言,说着串串俏皮话。钟珊珊开心地轻轻笑着,不时,崇拜而妩媚地瞥着他。公路坑洼不平。汽车颠晃着,稍不留意,就让他俩挤在一起。身子一接触,钟珊珊立刻羞涩地挪开。但刚拉开距离,车子又一阵簸动,他俩又挨成一团。最后,钟珊珊只得让晋明飞搂住肩膀,帮她保持平衡。下车时,两人依依不舍,很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们交换了住址。两人宿舍隔得不远,晋明飞是三街坊,钟珊珊是五街坊。她的哥哥,是长钢二分厂副厂长。晋明飞听说过,但不认识。
第二天,月上柳梢头时,凉风吹拂的涪江堤岸,他们第一次约会。一见面,晋明飞就紧紧地搂住钟珊珊。她软弱地挣扎着。在晋明飞粗暴有力的拥抱中,她很快放弃抵抗,温柔地倚在晋明飞怀里……
晋明飞的激情如同火山爆发,势不可挡地汹涌。他贪婪地攫取和享受着钟珊珊的一切。钟珊珊找出种种理由不回生产队。只要稍稍有些时间,她就溜出门,到晋明飞的单身宿舍幽会。他们不敢公开恋情,唯恐被钟珊珊的哥哥知道。她哥哥相当疼爱她,一直在设法把她转回上海。不久,钟珊珊怀孕了,晋明飞果断地叫她做了人流手术。最终,他们的一切,还是被她哥哥知道。他顿时勃然大怒。对晋明飞,他略有耳闻,视为浪荡子弟,没有丝毫好感。他绝不允许这种人成为自己妹夫。他毫不犹豫,立即将钟珊珊押回上海,交给父母看管,然后调动所有的社会关系,全力以赴地为她办理病转回沪手续。
钟珊珊突然消失后,晋明飞又急又气,断定她哥哥将她藏起来。他拐弯抹角地找人打听,才知道钟珊珊已回上海,正在办理病转。他正考虑去不去找她,钟珊珊来信了。她说,她永远爱他,叫他忍耐一下,一待病转手续办妥,她就来江油。晋明飞放心了。他把信给龙滔看,得意地说:“珊珊就像风筝,飞得再远,线把在我手上,一招手,就会飞回来。”他情深意长地写了回信,钟珊珊却没回复。他估计,她被父母看得很紧,不方便写信,没在意。
晋明飞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每天,他到车间逛一圈,点过名就一溜烟地走了。除了偶尔看看书,他的大多数时间,用于打鸟、玩扑克、吹牛谈天,逍遥又自在。两个多月过去了。流逝的时光,冲淡了晋明飞对钟珊珊的思念。他的眼睛,瞄上厂医院一个护士。她叫张泓,个子高挑,风姿绰约,顾盼之间别有情调。他三天两头到医院看病,找机会接近张泓。他两次请张泓吃饭,张泓都羞答答地推却了。但那不即不离、欲语又止的神态,反而激起他更多的想象。他绞尽脑汁,准备一举突破张泓的心理防线。这时,钟珊珊忽然寄来一封挂号信。
钟珊珊在信上说:她已办完病转,在一个街道小厂上班,她很怀念他俩在一起的日子,不过,她在上海,他在江油,共同生活很不现实;她让他忘掉她,祝愿他找一个更好的爱人。
看完信,就如霹雳炸响,晋明飞魂飞魄散地呆了好一阵。以前,他谈过多个女朋友,都是他找出理由,一个又一个地分手,洒脱地离去。他不能忍受这种耻辱,不能让高傲的自尊受到任何一点伤害。钟珊珊的形象,蓦地在他眼前冉冉浮出,无比的秀美,无比的妩媚,连那细细的雀斑,也像恰到好处的绝美点缀。随之而熊熊燃烧的,是他烈焰般的征服感。他决心不顾一切,一定要得到钟珊珊。
当即,他到厂办开了结婚证明,向车间请了十天假,说去上海结婚;然后带上全部积蓄,一共六百多元,跳上江油至上海的火车。
钟珊珊的家,在四川路附近一条里弄里。里弄只有一个出口,钟珊珊只要上街,必然要从弄口经过。到上海后,第二天一早,晋明飞守候在里弄口。
一切如他所料:差二十分钟八点,钟珊珊急急地走出里弄,看样子是去上班。
晋明飞幽灵一般突然闪出,挡在钟珊珊面前。
“你?……”钟珊珊一惊,慌乱地垂下眼睛。
“是我。我来了。”晋明飞异常冷静。
钟珊珊怕被邻居看见,低头走上大街,站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
她轻轻地抬起眼睛:“你好吗?”
“不好。很不好。”晋明飞的声音金属般坚冷,不带半点感情,眼光却疯狂而执着地逼视着钟珊珊。由于连坐三天火车硬座,没有休息好,他的眼窝陷得更深,眼睛里布满细细的血丝,面容也显得憔悴。
钟珊珊哀哀地轻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