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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靠山没了,遭人陷害成死囚(1)

自从知道了吕仲的往事之后,我比较担心张勃见到吕仲,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在这长安城中,张勃要杀掉吕仲,就像踩死一只蚂蚁。所以,每次听见门外有人拜访,我都紧张得不行,叫吕仲赶快回避。还好,张勃一直没有再来。

不知不觉新年过去已久,春天都来了,正是莺飞草长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该去夕阴街的富平侯府第拜访一下张勃,因为我听说他新年过后,身体一直不大舒服。他以前对我不错,我不能装傻。

见到张勃的时候,他正坐在堂上低头看着一编竹简,听见我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脸上堆满了笑容,说:“一直听说萭子夏不肯谒见王侯,今天枉驾光临,勃实在有幸啊。”他看上去确实精神大不如前,脸色比往常黯淡了许多。

我赶忙伏地道:“听说君侯身体有点小恙,所以特来看望。至于不肯谒见王侯,实在是抬举章了,章只不过不愿意人家说我趋炎附势而已。这也是章的一点儿可鄙的爱慕虚名之心,让君侯见笑了。”

张勃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来我家,实在非常难得。今天要陪我痛饮,才能放你。”说着他吩咐身边的家仆道:“赶快摆酒上来,我要和萭子夏痛饮。”

家仆迟疑道:“君侯不是说自从去秋以来,饮酒之后就觉腹痛胸懑吗?为此君侯都戒酒三个月了,我看今天还是不要开戒了罢?”

听家仆这么说,我也赶忙劝道:“原来君侯已经戒酒,还是保养玉体要紧。等身体康复,章一定献上家藏陈酿,为君侯祝寿。”

张勃尴尬地说:“今天高兴,就让我尽兴一回。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吗?”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的竹简。

“不知道,望君侯和章同乐。”我略微有些失望,我还以为张勃是为了我的拜访而欣喜,毕竟我从没有来过张勃的府第,即使是他屡次到我家去,我都没有按照应有的礼节回拜,理由就是我要保持不谒王侯的虚名。张勃应该对我的第一次来访感到欣喜的,可现在……

“实话说吧,我终于为陈汤办成了一件事。”他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好像如释重负。

陈汤,又是陈汤。看来在张勃眼里,陈汤的确非常重要。我以前不知道陈汤救他的细节,直到我听吕仲描述之后,才发现陈汤轻浮性格下面的坚忍,他宁愿丢掉自己的两根手指去为将来下注,要是换了我,可能做不到。还好,陈汤这次赌赢了,他碰到了这么善良的一位列侯。

“哦,什么事?”我问道,“其实上次陈子公当上太官献食丞,君侯就算出了大力了。”

张勃摇了摇头:“不然。上次主要是子公自己的才能,如果他不能在十天内记熟几种药典,谁又能帮得了他?但是这次,我总算可以独揽功劳了。”

看他那么得意,我知道,如果不让他把这分得意发泄出来,他的病情没准会加重。于是我恭敬地说:“愿闻其详。”当然,我也的确对陈汤的事感兴趣,不是因为他本人惹我感兴趣,而是最近一年来,我身边的人都鬼使神差地和他有或多或少的瓜葛,尤其是突然冒出来的吕仲。我简直不好意思用“巧合”两个字来搪塞。

张勃仰起头,感叹地说:“是这样的,今上即位才四个多月,三个月前,他下了一道诏书,要列侯们为大汉朝廷举荐人才,我赶忙把陈汤举荐上去,希望能把陈汤选拔为‘秀才’,今天刚接到文书,我的奏章被批复了。你看看,今上还嘉奖我呢。”

他的家仆会意地把几案上的那编竹简递给我,我看到奏书的末尾果然有今上的御笔朱批:“君心在朝廷,朕胡不喜?所荐山阳陈汤,可应秀才,俟太常试毕,即可列为郎选。”

“列为郎选”,说明陈汤从此可以升为郎官,郎官中最高的中郎和议郎,秩级为六百石,如果现在秩级为二百石太官献食丞的陈汤能选拔为郎官,显然就是大大的升迁。更重要的是,当郎官是晋升更高职位的阶梯,多少列侯子弟都是从郎官出身,最后当上太守九卿的。怪不得张勃这么高兴。

“唉,子公真是命好,有君侯这样的好人关照他。”我奉承道。

这时候府中的侍者已经将酒食摆了上来,张侯道:“来,我们边饮边谈。子公在宫中侍奉皇帝,不能随便出来,否则今天就叫人把他唤过来了。怎么样,你们也有很长时间不见了吧?”

我道:“去年还见过几次,新春以来,一直没有他的音信,想是宫中事繁,没有闲暇出来吧。”

张勃点点头:“也许。”

我们正说着话,感觉斜照进厅堂的日头渐渐溜走了,时辰已经近了日中时分。忽然家仆又趋上堂来,在张勃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张勃带笑的灰暗脸上突然变动颜色,他伸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拍了一下,道:“唉,我真是老糊涂了。”

他看着我,解释道:“前段时间左冯翊王翁季约我今天去他家饮宴,说是庆祝他孙子的周岁,我近几天身体有点小恙,加上一直忙于子公的事,竟然把这事忘了。现在他派了儿子来迎接我,我真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他又对着家仆说:“你先去把王府君的公子请进来,我当面跟他请罪。”

家仆点点头,躬身下堂而去。

在等待的间隙,张勃道:“这位左冯翊王公,曾是子公的父母官,当过山阳郡瑕丘县的县长,因为积劳升迁,除为左冯翊。说来也巧,前年我去关东游历,在途中正好碰到他来关中上任。”

我口中应和道:“哦,由小县县长一下子升任左冯翊,此乃超迁,这位王公一定有什么过人的才干罢。”

张勃的脸色突然有些古怪,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位王公在左冯翊任上,据说去年的考绩还不错,现在已经岁满,转为正任了。”

我正想说什么,这时家仆已经带着一位青年人走上堂来。

我一见到这位青年,就感觉有点面熟,该不是在哪见过吧?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中等个头,脸色还比较白皙,但是下巴很古怪。张勃是南向坐的,我东向坐,他伏地向张侯施礼的时候,我正好看到他的脸部侧影,下颌骨陡然凸出一块,使得他的嘴巴上面毫无遮挡,真让人怀疑如果碰上雨天,他嘴里会不会积满雨水。他郑重地对张侯行了拜手礼,说:“君侯,家父今,天早晨,鸡鸣时,就起来了。吩咐侍,者准,备酒食,恭候,君侯大,驾。”

他艰难地说完这番话,咽了一口唾沫。我脑中突然雪亮,这个人不就是吕仲跟我提过的那位井研亭碰到的结巴吗?原来他父亲就是左冯翊王翁季,而王翁季竟然和张侯是在井研亭认识的,难怪刚才张侯提到他们时有点闪烁其词。

张侯这会儿捂着右腹,皱眉道:“实在抱歉,近来贱体有恙,一般不大出门,竟然忘了此事,死罪死罪。如果肯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我们现在立刻驾车出发如何?另外,我这里还有一位朋友,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市萭子夏,希望能允许我和他一起去。”

结巴马上道:“君侯,不要客,气,玉,体不安,想来是思虑郁积,出去,走走,会好的。”他又转脸向着我,深深一揖,道:“柳市,萭子夏,大名,如雷贯,耳,希望能,屈尊,同去。”

本来我有点不悦,张侯竟然擅自做主,要带我去王翁季家,但看到面前这位憨厚的结巴如此诚恳,心里也就释然了。何况,刚才的发现让我生起了好奇之心,他父亲,那位王翁季显然就是在井研亭被吓得要死的大官了,我得去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尤其是这位结巴的妻子,竟然让吕仲那么馋涎欲滴,我尤其想见一见,虽然不一定见得到。

王翁季家也在夕阴街,离张侯的家并不是很远,马车一阵疾驰,很快就到了。这个宅子比张侯家可差得远了,世家究竟是世家,像王翁季这样靠着积劳勉强当上中二千石的人,要赶上张侯家的派头,起码还得往下传好几代。可是如果王翁季就只有那么一个结巴儿子的话,恐怕传下去的希望实在很小。我看着他憨厚的面孔,不禁为他惋惜。

院子里果然很热闹,透过院子左边的侧门,我遥遥看见边院里有许多侍女蹲在井台上洗涮各种蔬菜和鱼肉。面前中庭的左侧,则已摆上了一排木架,挂着大小不一的石磬。看见张侯到来,一个头发花白,带着三梁冠的老者急忙下堂,对张侯深施一礼,笑道:“张侯枉驾莅临,幸何如之!幸何如之!”

张侯也笑着还礼,接着向他介绍我。但是他听了我的名字,面色似乎有些不悦,不过仍是客气地招呼:“原来就是以游侠仗义闻名的柳市子夏,失敬失敬。”看来他是不很喜欢我这种地痞流氓的。

我猜想张侯之所以强行抑制住身体的不适,特意赶赴王翁季家,一方面是带着不能失信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是想跟王翁季谈谈陈汤的事。果然,酒过三巡,他命令停止奏乐,对王翁季说:“今天有一件喜事,要和府君共享。”

王翁季饶有兴趣地说:“哦,君侯有什么喜事?”

张侯悠然笑道:“我举荐陈汤的奏书已经被皇帝陛下批复了,很快他就可以选拔为郎官。”

王翁季一愣,看出来他并不感到惊喜,但他仍强笑道:“陈汤真是好命,有君侯这样的贵人一直照顾他。希望翁季有朝一日也能有幸让犬子列为郎选,那我死也可以瞑目了。”

要是我事先没有猜出那个结巴的身份,肯定会对他们的问答莫名其妙。既然猜出了,我能推测王翁季是忌妒,其实他又何必这样忌妒呢?人家陈汤好歹救过你儿子的命以及你儿媳的贞洁,为此人家还付出了丢掉两根手指的代价,你就不该为人家高兴高兴吗?况且你的儿子说话结巴,又怎么能进宫侍候皇帝?若是被皇帝看到他鳄鱼般硕大的下颌骨,说不定反而会心里郁闷呢。

张侯道:“令郎秉性忠厚,思维缜密,正是做郎官的良选,以足下的秩级,碰上下一轮选拔,一定可以依靠庇荫而达成所愿的。”

“那就多谢君侯的吉言了。”王翁季顿时露出真诚的喜色。

说话的间隙,张侯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令孙呢,怎么不抱出来见见,不要光顾我们吃喝,忘了主要的事情。”

王翁季道:“难得张侯还记着这些小事,快去抱小孙孙出来,让张侯看看。”

侍者答应了一声,一会儿,一个青年妇人抱着一个孩子从堂上冉冉走下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女仆。这个青年妇人面目忧伤,但是的确端庄清丽,看到她,我立刻肯定她就是在井研亭把吕仲迷得七颠八倒的女子了。

我呆呆地看着那女子走到张侯面前,伏席拜手,道:“张侯万寿无疆,好久不见了。”

张侯按住腹部,笑道:“免礼。”说着又把按住腹部的手张开来:“来,让我看看令郎的模样。”

那妇人把孩子抱上前去,张侯喜笑颜开地看着小手乱抓、眉清目秀的孩子,道:“令郎取了什么名字?我应该送他一点礼物才行。”

一旁的结巴插嘴道:“他大父,给他,取了,叫充,国。”

张侯道:“充国,好名字。我大汉营平侯赵充国因为不世的功业,天子将其图画于未央宫殿墙上,和当年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一起列为十一名臣。希望王氏的充国,将来也能效法营平侯,立功封侯,为天子股肱之臣。”

坐在他对面的王翁季脸上乐开了花,道:“多谢张侯吉言,我王家世代都会忠心耿耿辅佐汉室,死而后已的。”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坐在那里,王翁季对我爱理不理的,倒是他那个结巴儿子挺热情,怕冷落我,时不时跟我搭讪两句,可惜他说话太不利索,任何一句囫囵的话都被他说得千疮百孔,有时我看见他巨大的下颌吃力地张合,就很有一些怜悯,想把他说了一半的话给补充完,然后问他一句:“你想说的是不是这样?”他肯定会极度赞同我的话,因为的确,我在心里屡屡把他下面的话猜中了。

宴会可以说非常无聊,张勃之所以带我来,可能是为了践诺,又不好意思径直把我扔下罢。他在席上也的确跟王翁季大赞我的优点,可是王翁季显然无动于衷,顶多是客气地应付两句。好不容易熬到宴会结束,我心里陡然一松。

回家之后,我把陈汤的事告诉妹妹,她也很高兴,但眉目间仍有一丝怅惘。我本来想建议是否去拜访陈汤,或者邀请陈汤来家里做客,但转而一想,似乎也没有多大必要,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后面的日子我比较忙,择了一个吉日,我和吕仲去了长安县廷,跟长安令说,我要把家产的一半赠送给吕仲。长安令感到非常惊讶,对我盘问了将近一个时辰,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慷慨。我把当初吕仲对我的救命之恩说了三遍,当然也编了一些鬼话,主要是隐瞒了吕仲以前的身份和经历。我在长安还算小有令名,最后长安令命令户曹的官吏给我办了家产转让文书,我借着喜庆的名义也顺势送了长安令两万钱,相当于他三个多月的薪俸,于是一切都皆大欢喜。

虽然我并不想张扬这件事,但它还是很快传开了,长安人谁都知道我萭章有上千万家产,一下子赠出五百万,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的豪爽、知恩必报的名声更是传遍朝野,拜访我的游侠少年和达官贵人们更多了。这简直是大汉天下一种古怪的风景,本来官吏们和游侠们是死对头,可是在乐善好施、仗义疏财这些公认的品德上,大家竟然轻易地走到了一起。

这期间我很担心张侯也会因此好奇,要求见一见我这位恩人,那样的话,不知会惹来什么后果。不过我是没法顾忌这一点的,我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好在张侯也许忙于他的事,没有什么来往。就这样春去秋来,转眼又过了一年,我突然得到了张侯的邀请,说是他病势垂危,想要见我。

我的头登时轰地一下,急切地问送信的使者:“怎么会这样,张侯到底生了什么病?”

使者低垂着脑袋说:“其实张侯自去年新年以来身体就一直不适,今年又遭受了打击。皇帝陛下下玺书谴责他举荐不实,削了他二百户的租税。张侯自己心里羞愧,感觉看错了人,于是病势越发沉重,终至不起。”使者说着,声音也哽咽起来。

我想使者一定很伤心,像张侯这样的列侯,对下人一向温恭有礼,传为佳话,我在家里对待婢仆虽然也很宽厚,但和张侯相比还略有不如。何况张侯的地位远高于我,那显然更加难能可贵了。可是他怎么会犯“举荐不实”的过错呢?朝堂的事我向来漠不关心,难道是陈汤……

“如果不是很冒昧的话,我想问问,张侯到底怎么举荐不实了?”我坐在疾驰的车子里,狐疑地问身边的使者。

使者道:“有一位叫陈汤的人,不知道君有没有听说?”

果然是他,我说:“当然,张侯还曾介绍给我认识。”

使者突然眉目间带着怨恨:“都是这个人,害得我们张侯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请君具体说说。”我对使者的怨恨之情感到惊讶。

“去年我们君侯向朝廷举荐陈汤为秀才,皇帝陛下也批复了,选拔陈汤为郎吏,可是这时候陈汤的家乡来人,告诉他,他父亲突然去世,要他回去奔丧。陈汤眼看自己好不容易才当上郎官,怎肯回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竟然贿赂这位家乡人,让他不要声张。后来这件事被人告发,陈汤就因为父死不奔丧的罪名下狱。丞相府主事官吏一查记录,发现陈汤是我们君侯所举荐,于是劾奏我们君侯‘举荐不实’,削去二百户的税收。我们君侯一怒之下,病势越发沉重,今天稍微神志清醒,急令小人请君一见。”他说着说着又垂泪了。

我连连叹气,不知道说什么好。很快马车已经到了夕阴街张侯宅前,我跳下车,一路跑进张侯的宅邸。

张侯看上去很有精神,简直可以说容光焕发,一时间我简直以为使者传错了消息,但看见他周围的亲属都个个脸色哀戚,心头顿时豁朗,大概张侯已是病入膏肓,今天正是回光返照的时候。我跪在张侯床前的青蒲席上,叩头道:“君侯,萭章来拜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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