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着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去相亲,有谁理解我的心?
在这偏僻的山村,二十一二岁还没出嫁的姑娘就算大龄,何况二十七岁了还没对象的我,更成了茶余饭后长舌妇们议论的中心。其实我长得并不难看,五年来,多少后生小伙投来爱意灼灼的目光,多少媒公媒婆走马灯似的跨进门槛,可我不是摇头,就是缄口不言。母亲的眼泪,父亲的拳头丝毫动摇不了我的意愿。然而一到晚上,我却以泪洗面,苦苦思念……
近了,近了,三岔路口。
近了,近了,黄桷树下。
小我五岁的弟弟即将完婚,还不处理掉我这个包袱,长舌妇们又将怎样议论?昨天,当我终于答应去相亲时,父母兴奋得老泪纵横。尽管我那“一不在娘家,二不到男家”的奇特条件曾使他们傻了眼,可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相信我不会再成为他们的心病……
黄桷树下,早已等着几位候选的小伙。他们潇潇洒洒,光彩动人。可我的眼光却和黄桷树一起投过他们的头顶,往机耕道远处眺望——
我们是邻居,从小在黄桷树下一块儿长大。捉迷藏,掏鸟蛋,做游戏,背课文,慈祥的黄桷树记录下我们两小无猜的童年。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一见面就感到羞涩忸怩,一日不见,又觉得缺少什么。于是你悄悄地替我挑水、劈柴、拉煤,我偷偷地替你割草、做饭、洗衣。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河水潺潺地经过黄桷树下流向远方。
终于,我们也像城里那些年轻人一样开始约会。一个满天星星的夜晚,黄桷树送给我们快意的凉阴。当我告诉你媒婆来给我介绍婆家时,你憨憨的一笑:“好呀,恭喜你了。”我一下觉得失落了什么,一个劲儿地捶打你的肩膀:“你坏,你坏,你想让我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呀。”你一把将我拥进怀里,炽热的嘴唇和着喜悦的泪珠印在我的脸庞,烙进我的心里……从此以后,两颗年轻的心便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多少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林荫道上留下我们青春的足迹。多少个薄雾朦胧的黄昏,哗哗河水摄下我们的依依倩影。花前月下,诞生了多少美好的记忆。黄桷树旁,产生出多少梦幻般的憧憬。于是我们第一次有了真真切切的思念,于是我们第一次有了水晶般透明纯洁的爱。然而,当你提着“千杯少”登门求亲时,父母委婉的言语却似一盆凉水,从你的头顶一直浇到脚底: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好后生,可我们好不容易才甩掉穷帽,再不能看着我家妞儿去过苦日子……
“这是望鱼村的黑三娃,模样虽然黑点,可家里是养猪专业户。这是荷叶村的王贵,远近闻名的硝老板。这是桃林村的黄军,去外面跑一圈,可赚千儿八百块……”听着媒婆连珠炮似的介绍,我烦躁得想大喊一声:够了!难道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爱情就只能是金钱的代名词吗?
由于我父母的拒亲,你一气之下,也没找我商量,就和一个胖胖的、相貌和文化都远远不能和你匹配的姑娘闪电般的结婚了。可怜蜜月还没度完,家里就传出吵闹声。刚做新郎官的你,脸上整天笼罩着一团愁云。当你背着小山似的猪草经过我家门前的时候,当你端着满盆的脏衣服去河里洗刷的时候,我多想像从前一样来帮帮你呀,然而,我们之间已画下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就是这样辛劳,你那胖胖的妻子还不满足,不是嚷着钱不够花,就是叫唤你做的饭菜不合她的口味。有一次你们拌嘴,她竟把你书架上的书抱来烧了。有生以来,你的眼里第一次射出愤怒的目光,抡起粗壮有力的手臂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岂料她反手一碗,把你额头砸出一条长长的口子。去村医疗卫生站简单包扎回来,你坐在我们常常约会的黄桷树下,望着缓缓流动的河水愣愣地出神。瞥着你额上洁白的纱布,黄桷树不停地摇头叹息。那时,我躲在自家二楼的玻璃窗内,没有哭,没有喊,眼里涌满泪水。后来你们那乌烟瘴气的家庭不吵不闹,出现了静谧的气氛。人们正庆幸着你妻子思想的转变时,一副亮铮铮的手铐戴在你的手腕上。原来为了满足你妻子的私欲,你竟然被黑道上的盗墓集团拖下了水。当你锒铛入狱时,你那胖胖的妻子毫不犹豫地离你而去。当押送你去劳改农场的囚车呼啸着经过乡村时,黄桷树撕心裂肺,我掩面长泣。哭你误入歧途?哭你那胖胖的妻子无情无义?哭富裕的土地上仍然还有贫穷?哭我父母眼光势利?不,最终是哭我自己软弱无力。
“妞儿,他们相貌堂堂家境不错呀,你怎么一个也看不上?”母亲焦急的声音飘进耳里,“都二十七八岁的人了,还选择什么?”
还选择什么?依然选择你。当你品尝铁窗滋味时,我才明白,爱情的力量是多么的神奇。它可以使人变得聪明,也可以使人变得愚蠢;它可以使人青春焕发,也可以把人推向罪恶的深渊。当我在黄桷树下经过久久徘徊和苦苦思索后,突然领悟到爱情的力量又是多么的伟大:不管受到什么势力的阻拦,不管是否与有情人成为眷属,一颗芳心依然属于深爱的人。前几天,当我听说你在狱中表现良好,提前释放时,才给你安排了这别出心裁的约会……
“妞儿,你快说话呀!”母亲焦急得早已不耐烦了。
“妈妈,你别着急,我等待的人儿不已在机耕道拐弯处出现了吗?”望着你愈来愈清晰的身影,我突突直跳的心,快要蹦出胸膛。啊,几年的铁窗生活怎使你变成这副模样:年纪轻轻,眼角就爬满皱纹;浓眉大眼,却黯然无神;一双手相互揉搓着,神经质地绞扭着弯曲的长指头……我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默默地对你说,干吗要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是心疼你那破裂的家庭,还是悔恨失足的过去?别这样,浪子回头金不换,黄桷树正向你敞开着宽广的心扉。
近了,近了,你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中,我咚咚咚地迎上去,一头扑进你的怀里……
你愕了。
我哭了。
黄桷树满意地笑了……
1995年11月13日于洪雅
原载《中国林业报》1996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