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润仪被挡得不甘心,不依不饶地在外等着。听见里面的一阵猛咳清冷一笑,向徐幽道:“徐大人,苏婕妤听着身子不适呢,大人还是让我进去为好。”
“适或不适都有陛下在里头。”徐幽眼也未抬地平淡道,“如若婕妤娘娘当真身子不适,陛下自会为娘娘传太医。”
话语中偏颇分明,直说得陆润仪面色一白,打量他一番道:“徐大人何必如此帮衬着这位?不看看现在怀着皇裔的是谁。”
徐幽听言眯起眼淡瞧着她,心说虽然素来“皇裔为重”,但眼前这位未免也把皇裔看得太重,真当有个孩子就一切无忧了?怎么就忘了有孕至今陛下都没晋她位份呢?怎么就忘了即便有了身孕,在点心那事上陛下还是袒护苏婕妤袒护得分明呢?
徐幽沉吟片刻,不咸不淡道:“臣并不帮衬谁,只是循圣意办事。”
翌日辰时,广盛殿。兵部尚书楚弼上奏,道当年苏婕妤加害楚修媛一事多有疑点,因此致苏婕妤被废多年来实在良心不安,故而奏请陛下晋苏婕妤位份……
如今的朝堂之上,鲜少有朝臣爱去多管皇帝后宫的事。偶尔有人提一提、找找茬,也不过是为表个忠心;但今日这事……
楚弼一边说着,一边就听旁的同僚倒吸冷气。
满朝文武皆不住瞟着他,心说楚大人您这是……失心疯了?楚修媛可是你亲女儿!
一番话说完,满殿安寂。连皇帝都久未说话,似是也被他惊住了。过了许久,才见那冕前的十二旒一动,皇帝的口吻中似乎带了些许玩味,问他:“哦……既如此,楚大人觉得,晋婕妤什么位份合适?”
“若真非苏婕妤所为……便不该有当初废立一事。”楚弼沉稳说。一众朝臣都是一惊,窦宽和叶阗煦更是一凛,所幸楚弼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既只是存疑……便也不好说是否清白。臣请陛下重查此事,未查明前,暂封苏婕妤昭仪位为宜。”
昭仪?九品之首?位比九卿?
泰半朝臣并不很清楚目下后宫局势的变动,只道皇帝还如从前般厌恶苏妤,当下若不是要守着礼数,简直就要忍不住扶了额头擦一把冷汗:楚大人,您今日是怎么魔障了?同时得罪当今天子和自己的女儿去护一个“不好说是否清白”的嫔妃……您是想告老还乡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故而有意触怒陛下吗?
窦宽身边的几人,只觉左相大人的目光冷若寒刃……
“楚大人。”窦宽扫了楚弼一眼,沉然道,“苏氏当年戕害皇裔一事已是满朝皆知,何来存疑之说?”
苏妤的罪名不是早已坐实了么?
楚弼刚一张口,却被皇帝抢了白。皇帝笑说:“哦,窦大人,是宫正司近来在查,朕想着修媛是楚大人的女儿,便跟楚大人提了一句。”
“这……”窦宽懵了一瞬,遂一揖道,“陛下后宫中事,臣等不便置喙。”
听着倒像是替皇帝把楚弼的话挡下了。
“嗯,朕的后宫是不劳各位大人操心。”皇帝笑说了一句,窦宽刚一放心,他便又道,“不过楚大人所言也有理。苏氏……”他沉思着微有一喟,“到底是朕的发妻。不论能否确定是不是冤枉了她,只要不确定是她所为……朕总不好太亏了她。”
皇帝如此说着,仿佛要晋她位份只是为了做给旁人看的。窦宽思量着,只觉话说至此,想阻住皇帝不给她晋位已不可能,正琢磨着如何讨价还价一番,却听得叶阗煦禀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想公平出事无碍,封昭仪位却不妥。莫说昭仪,后宫九嫔位比朝中之九卿,岂能让一许有大罪之人做?”
窦宽心下欣慰,叶阗煦这番话莫说拦住了苏妤做昭仪,估计连九嫔也做不到了。下一句话却让他觉得天旋地转:“不如……先册个正三品的位子,再下诏阐明昔年之事,着禁军都尉府与宫正司一并彻查……也算先还苏氏清白。”
如若这不是朝堂之上,窦宽简直想动手打他。正三品无碍,高于婕妤、又非位列九嫔的,也就剩下正三品的充仪、充媛、充容、充华了。但……
下诏阐明当年之事?这是要满朝文武都明明白白知道苏妤可能蒙冤了?窦绾怎么办?叶大人你就算不在乎窦绾……你女儿叶景秋离后位可也只有半步之遥。
竟还要着禁军都尉府一起查!原本两年过去了,这事也就是后宫中的事。如今如若牵涉了禁军都尉府,便是从后宫扯到了朝堂,变数一下子多了多少!
窦宽心中重重叹息,叶大人您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陛下,臣以为……”窦宽才一开口,皇帝却未给他多加阻拦的机会,满意地笑道:“朕觉得可以,便按叶大人的意思办。暂册正三品充仪,着礼部挑个吉日行册礼。”
册礼,按规矩嫔妃晋封都需行册礼。但一则麻烦二则所耗人力物力颇多、加之很多嫔妃晋封是因有孕,故而除却昭仪、妃和夫人外,其他的册封礼基本都能省则省了,时常是下道旨了事。
皇帝说出的“册礼”二字,似是无意,却堪堪在众人心头一敲。
皇帝在朝上没提封号的事,可当他亲自拟好了封号差人送去礼部的时候,礼部的一众官员几乎齐齐傻住。
云敏。
按理,只有正一品夫人能用双字封号,不过苏氏本就是皇帝的发妻,所以也没什么大关系。只是这两个字……都是很普通的字,看似没什么不妥,但就这么放在一起,让人禁不住地联想到本朝从前用过的两个封号:云清,敏宸。
云清是仁宗的皇后闵氏做夫人时的封号,也是她后来的谥号;而敏宸……是太皇太后做夫人时的封号。
这两个字同时出现,一众官员不得不去猜测皇帝到底是何用意。难不成……
真是世事难料!
后宫中,听罢此事最是吃惊的便是楚修媛了。愣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什么?父亲请旨……册她做昭仪?”
岂不是堪堪让她压自己一头?若没有左相和吏部尚书拦着,自己日后是不是要向她见礼?
简直人人都疯了,先是皇帝为了个苏妤置陆润仪腹中皇裔于不顾、又是父亲亲自上疏奏请皇帝册苏妤做昭仪……
狠一咬牙:“备轿,本宫要见章悦夫人。”
“娘娘……您还是别去了。”宦官在旁低言劝说着,“楚大人进了这样的言,您想想后宫里最担心的是谁?必是那两位夫人啊……章悦夫人现在只怕正在气头上,您何必去找这个不痛快?”
锦都城,禁军都尉府。
宫中有宦官来传话,沈晔知是有事要办,一并落了座,命人奉了茶。
“中贵人①有事请说。”沈晔说着揭开茶盏盖子饮了一口。
“陛下命沈大人协宫正司彻查当年苏氏戕害楚修媛腹中之子一事……”
宦官的话音未落,沈晔呛了水。
“……协助宫正司查后宫的事?”沈晔惊疑不定地打量眼前之人一番,确是一身宦官的装束,沈晔却仍觉得他一定在开玩笑。
这阵子都什么事儿!先是接了急令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去彻查一个……宫女;现在又索性把嫔妃的事也推给了他。
陛下您直接把禁军都尉府搬进宫和宫正司放在一起算了!
沈晔一阵腹诽,宦官看出沈晔的神色古怪,长声一叹:“唉……沈大人,您就别不满意了。礼部和后宫现在都已经惊得回不过神了。”喝了口茶抬头觑了觑他,“告退。”
“……中贵人留步!”沈晔叫住了他,神情仍有些不自然,“这后宫里的事……我也没法查啊。”
“陛下也知道您没法查。”那宦官转回身道,“瞧着陛下的意思,就是想让满朝都知道这事,所以沈大人您就……往大了查便是。”
沈晔这才猜着了三分,皇帝这是不想立后所以四处找事来拖时间么?
只是……为什么是苏氏?直接让两位夫人争个没完不就行了?
往大了查……
沈晔思索须臾沉声一唤:“来人,去彻查当年太子府中所有侍婢下人。随入宫中的无妨,放回各家的、赐去别府的一律叫回来问话!”
这声势确实够大。
绮黎宫德容殿中,折枝为苏妤斟了杯桂花酒来。这酒是中秋时采了新鲜的桂花酿的,目下已经十一月,可以用了。
苏妤啜了一口,味道尚有些淡,便道:“再倒一杯出来留着我喝,剩下的在放一放吧,滋味差些。”
折枝应了一声“诺”便去斟酒,斟完了未及端给她,晚殿门处一看就连忙拜了下去:“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朝她一抬手示意免礼,又过去扶苏妤,扫了眼苏妤搁在旁边小几上的酒盅促狭笑说,“自斟自饮,好雅兴。”
“没有……”苏妤看看他又看看折枝,认真道,“折枝‘斟’的,臣妾只管‘饮’。”
“……”皇帝挑眉看着这个从一见自己就害怕到如今敢开上一句玩笑的发妻,心下甚慰,“下个月就是你生辰了,想怎么庆生你自己定。”
庆生……两年没正经庆过了。苏妤心中微有一酸,抬头望着他眸光清亮:“陛下,臣妾想见见姑母……可以么?”
她已经太久没见过任何一个苏家人了。满带心惊地提了这个要求,也不知他会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