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只是……”叶景秋登觉惊慌。她从前虽不曾说得这般露骨过,但不给苏妤面子的时候多了去了,从未被皇帝这般质问。蓦地被他一问,她忐忑之余更感意外,怔了须臾,才道,“臣妾只是觉得她曾戕害皇裔……”
“戕害皇裔。”皇帝轻有一笑,“倒是说到点子上了,近来宫正司说楚修媛当年小产之事只怕另有隐情。”他不紧不慢地徐徐说着,复又看向了苏妤,一颌首沉然道,“大约是朕冤枉了贵嫔。”
什么?!一瞬间,几人都是同样的吃惊,吃惊之后却是不一样的心思。苏妤望着他几乎愕住,她从没想过那桩已成定局的陈年旧事还会被重新提起,更不敢想他会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张氏肯为她翻案也就罢了,可他……居然肯相信么?
“至少在宫正司查明原因之前,朕不想再听见那般的议论。”皇帝口气平平淡淡地一字字敲在章悦夫人心上,看着她面色微有发白,他微一顿又道,“既有冤情,就先晋她做婕妤。位份不高,但两位夫人应该清楚朕的意思。”
他说得宽和,窦绾和叶景秋却生生愣住。位份是不高,但既然还未查明,苏妤便算不得清白。如此急着晋她位份,他的意思她们自然清楚,这是明明白白地要护苏妤一道。是以要紧的根本不是位份高低,而是自此之后六宫都能看出不一样来。
二人还未回过神,他沉吟片刻又向苏妤道:“霁颜宫太偏了些,你搬去绮黎宫住吧。离月薇宫近,你和娴妃走动起来也方便。”
竟还顾及她和谁交好了……
叶景秋怔了又怔,终于回过神来,一福身道:“陛下,臣妾以为如此不妥。当年之事,涉及皇裔安康。如真有冤情,待得查明后陛下再复她位份不迟;但陛下如此急于晋位……如若并无冤情,岂不是……姑息了重罪?若日后六宫嫔妃皆效仿……”
“夫人担心得太多了。”皇帝缓一笑打断她的话,“若当真无冤情,朕自会决断。至于夫人方才说的‘复她位份’……”他笑睇了苏妤一眼,“待得事情查明,朕自会考虑。”
窦绾闻言只觉被人在胸口重重一击般窒了息,恨不能当众给叶景秋一巴掌——复苏妤位份,亏她真敢说这样的话。她先前的位份可是他的正妻,复了她的位份,还有她二人什么事?
叶景秋一听亦是后悔不已,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得狠一咬牙闭了口,生怕慌乱之下多说多错。
见无人再敢多话,皇帝心中很是欣慰,轻一挑眉看向自他说晋位起就再未吭声的苏妤。苏妤本是惊得回不过神,在他的目光中终于反应过来。虽是太突然,突然到她从来不曾设想过——经了先前的种种,她哪还会去想自己还能晋位?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了,揣着满心的疑问又觉当着旁人的面半句也说不得,是以除了谢恩似乎也没旁的话可说。刚欲下拜,皇帝却如浑然不觉般自顾自地揽过她就往外走去。
没给她下拜的机会。
跟进来的御前宫人在这般的场景下亦是愣了又愣才举步跟上。
出了椒房殿,贺兰子珩觉出苏妤不自觉地躲了一躲,便松开了她,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各自走着。
苏妤在侧后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觉得疑惑。先前她觉得他是想从她口中知道些苏家的事,可连他自己也说,知道她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今日便更奇怪,他会赶来长秋宫解围也还罢了,竟还毫无征兆地这样晋了她的位份,还是个根本站不住脚的理由。犹豫片刻,她试探着开口唤了一声:“陛下……”
“嗯?”他停住脚步回看着她,见她不语,挥手让随在后头的宫人退下,轻问道,“怎么了?”
“陛下为什么……”她哑了一哑,不知怎么问他合适。
皇帝看着她的神色了然一笑:“别多心。回去好好歇着,过两天再迁宫就是。”
“……”苏妤默了一瞬,垂首一福,“诺。”
她带着无法消释的疑惑不解接受了陆续前来嫔妃的道贺。在近两载的时间里,这是霁颜宫最热闹的一次。她看得出前来道贺的嫔妃们笑容之下亦有深深的不解,不知这个曾经犯下大错、被皇帝厌弃多时甚至是贬妻为妾的嫔妃为何突然有了翻身之势。
或者说……如若阖宫中有一个翻不得身的人便该是她,可她却偏偏翻身了。
从前对她颇是不屑、与她迎面碰上也会假作不见的低位嫔妃终于不得不恭敬地称她一声“婕妤娘娘”,纵有几分不情愿,却是谁也不敢忤逆圣意。
傍晚时分,来道喜的人仍是络绎不绝,折枝见她疲乏,便以“婕妤娘娘尚未病愈”为由拒了来客。扶着苏妤上榻歇息,苏妤倚在榻上阖目沉思,半晌,复睁了眼,眸中微有凛意:“折枝。”
“娘娘。”折枝一福,上前了半步。苏妤挥手屏退了旁人,坐起身浅蹙着黛眉问她:“你说……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折枝立时蹙了眉头。
是,连她也觉得奇怪极了。她觉得陛下并不是爱心血来潮的人,就算是,也不会对苏妤的看法有所改观。可从苏妤罚跪那天起,他的态度就奇怪极了,后来的种种都让她们忐忑不已,今天索性直接晋了位份……
“奴婢也不知道……”折枝苦思着嗫嚅说,“兴许是因为宫正司查出了什么,陛下当真觉得冤枉了娘娘?”
“呵,你信么?”苏妤冷声一笑,“张姐姐也不是头一回提起那事不对了,他先前哪次信了?”
是不可信。折枝沉思了半天,摇头一叹说:“那就不知了。不过且先不说陛下是个什么心思,娘娘您是怎么想的?”
苏妤淡泊的面容下凝起笑容,思量一瞬,问她:“我若说我想争宠,你觉得如何?”
“……啊?”折枝惊得合不上嘴,只觉这比皇帝突然晋她位份还要奇怪,愕了一愕,她说,“可是……如若陛下当真是另有所图……娘娘您……”
“那就让他有所图去。”苏妤沉下一口气,“我一时想不到他能图什么,但就算真有所图,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再摔一次罢了——我连贬妻为妾的事都经过,再摔一次也惨不过那时了。”她轻抬眼眸凝视着折枝,眼底有着少见的坚定,“所以我近来在想,如若还能再风光一次,为什么不?”
“可是娘娘……”折枝忖度着道,“娘娘会不会想得太容易了?出了事单是降位份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如是搭上性命……”
苏妤微有一滞,她还记得,她曾经说过,自己定要活得比他长。一直以来她虽然活得艰难却还是对此颇有信心,因为她从来不去争、不去斗,让他再也找不到她什么错处。
如若她要去争……
她想了一想,缓缓道:“我不会去害人的,只是不想任人去踩罢了。你看看如今的后宫,新进宫的佳瑜夫人也还罢了,正经迎娶进来的,就算当真坐上后位我也说不了什么;可叶景秋……”她想着便笑意愈冷,“这两年,她实在嚣张得可以。”
不管她从前争不争,她心里始终是不服的。
“娘娘……”折枝仍是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劝。她也知道,苏妤这两年活得实在委屈,如今有了机会想要一争也并无不对,但是……
她咬了咬下唇问她:“娘娘您如是信了陛下……”
“我半点也不信他。”苏妤轻然一笑,“不管他是为什么转了性,若说他是当真为我好,我半个字也不信。你放心就是,我自会心里有数。要争是一回事,断不会就此信了他让他再抓了把柄的。”她说着笑觑了折枝一眼,“干什么担心这个?你当我傻么,早知他是什么样的人还会信他?”
折枝噤了声,犹豫不决地看着苏妤。只觉她如是当真能扬眉吐气、狠狠地将从前受的委屈还给那些妾室,她也觉得畅快。但又委实怕她得不偿失,毕竟……后宫里的起起伏伏太难预料。
苏妤亦是沉思着,掂量着其中利弊。过了好一阵,终是做了决断,望了一望天色,笑问折枝:“快到晚膳的时候了吧?”
“是。”折枝一颌首,询问道,“娘娘要传膳么?”
“传吧,早些用完了,好去长秋宫昏定。”苏妤说着一哂。原是想明天早上再去晨省的,可有了今日这一遭,她不去昏定就太不合适了。再者,她也实在想看看,今晚在长秋宫的众人会是怎样的反应。
她衔着笑意下了榻,看了眼镜中发髻略有些乱的自己,卸下了珠钗径自梳理着垂下来的长发,闲闲道:“还是让郭合去成舒殿回个话,就说晋了位份不去拜见佳瑜夫人不合适,故而今日便去昏定了,请陛下不必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