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纱袖中探出雪白如笋的长指,轻抚过镜中眉眼。
那是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怎么用关于容颜的美好词藻都不过份。
这样的面孔,是该独一无二的!
她微闭上双眸,轻舒了口气。对,唯一的。她一直都是天下无双的女人 众女官皆屏声静气的各司其职,没人敢多看一眼。
新来的侍儿悄悄抬起眼睫,华侈到近似光怪陆奇的世界不是他能够想象的。
他不敢太明显,只能慢慢的打量着 却在眼神渐接触到那女子的面孔时,大惊失色。
“娘娘!”
艳绝天下的眉眼像是深海中的魅族,冰冷而端傲的转看向他。
女子果然听见了他的失声轻呼!
在眼神准确的传达到后,他立即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着不敢再抬头看一眼。
“你乱叫什么。”旁边的管事女官走到他面前小声训诫道。
“娘娘……娘娘是不是不舒服,好像,好像流血了。”他坐立不安,也不敢抬头,只能轻声而又快速的回答道。
管事女官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便退到了女子的身后。弯腰躬身,眉睫低垂说道:“娘娘,您今天的药还没有用呢,要不要传进来呢?”
女子在菱花镜中轻擦拭自己弯弯的嘴角。一小抹血丝而已。
有这么大惊小怪么?
她将沾血的白丝锦牡丹绣帕很随意的丢放在妆案上,做了个扶鬓的动作。
这个意思就是同意了?
管事女官使了个眼色,那跪在青帘之后的传药官立即双手呈药,小碎步走了过来。
待到了她的面前时,身子跪得更低,双手却呈得更高。
侍药的女官款款走来,端起白瓷小碗先用寸长银针沾试了一下,再敲了敲碗口。
传药官忙用银羹匙舀了一小勺,浅尝了口。
华服女子端起药盏啜饮一记,忍不住蹙眉。锦帕也掩住了有些失色的樱唇:“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苦口,取走吧。”
传药官立刻双手双脚行大拜之礼,口中还朗声道:“娘娘乃千金贵体。应知良药苦口,不管是为了陛下,还是为了这个国家,娘娘都必须……”
半天没动静。
他悄顿了顿,用眼角去窥伺她的表情。却被管事女官抓个正着,一个狠瞪,他立即眼观鼻,鼻观心。
待到传药官离去,管事女官继续服侍女子更衣。
“又沾满了……所以本宫才痛恨,这么浓重的药味。”她顿了顿,眼神穿过百鸟朝凤百叶屏风,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管事女官不敢答腔。
娘娘说话并不需要他们这些下作的婢子附和,在萝月宫中,她们只有耳朵和眼睛,没有嘴。
有嘴的人……通常熬不到最后。
当朝的萝月国母,是个身体虚弱的女人。尽管高居凤位十多年,也因为体质原因没有诞下皇嗣。
但她的美貌智慧和仁慈无与伦比,深受皇帝和子民的喜爱。
刨去一些为了子嗣绵延不得不纳娶的妃嫔,几乎可以算作专房之宠。
饶是这般,皇帝还是觉得对她有所亏欠。
除了皇位,恐怕天下已经没有不能捧到她面前的东西了。
三声在深宫中略显突兀的长叶声响起,她的神情有些微微收敛。
“你们退下吧。”
管事女官行了蹲礼后使了个眼色,周围的侍儿侍女立即心领神会的跟随在她身后退出宫门去。
原本还满是钗环瑾佩的内庭,霎时变得有些寂寥。
傅山的狻猊环身炉正喷薄着蜿蜒而上的清烟,她拖着长裙,双手轻抚弄过不大明晰的烟气。强迫着这些其实并不好掌控的香尘飘向自己鼻腔。
深吸了口气。很沉静,很淡然的香气……却在尾调中带上了那么点儿哀怨,悲伤的味道。
盘桓的长烟后却渐渐凝现出个影子,那断续若风的模样就像从深水中浮游而上,转瞬就清晰成形,挣脱了烟气的包裹跨进门来。那是个结合了武士与贵族迥异气质的男人,身上套着玄墨色的深衣,另一边肩膀披着烟青色的铜甲,束成一只松散发辫的长发很随便的垂在左肩。
面孔到是很寻常,寻常到丢在人堆里绝对找不着那种。
“没有找到。”她没回头去看,只自顾自将那熏香扇入鼻腔中。
他单腿跪下来,眼观鼻鼻观心。
“看来的确是没有找到。”她维持着扇香的动作,绝美的嘴角却翘起了个诡异的角度:“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能算到呢?”
“接下来,该做什么。”他不卑不亢,缓缓开口。
她转过脸来,忽而露出个倾国倾城的笑容:“还得找啊!”
“天下间,果真还会有像娘娘这般容貌的人么。”他淡淡问道,口吻中亦没有情欲。
“造物主的旨意,你能猜到么?”像是很清楚他会无理的搭腔。她没有丝毫色变,亦维持着绝丽清妍的笑容,只是语调中带着些许不甘?
“你猜不到的。”她顿了顿,笑容也有些收敛:“本宫也猜不到……”猜不到会在这么多年后,她的身体会愈见虚弱。
猜不到,他会有胆子帮助那个人逃离!
否则她再痛恨那个人,恨到想让那个人去死!也不会让那个人逃走 但,那个人不在那里,还会在哪里呢?
若白笋一般的长指渐渐抚上面颊。
一样的面孔吗?
怎么会是一样的面孔呢 像是梦境般的萝月后宫中,传来她像是冰碎般的锐利尖声:“我要见他!”
“我这就安排。”
幽深的长廊像是没有尽头。
他建造这个地方时,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在这里度过下半辈子吧 她捂着口鼻,迤逦长裙在光滑的黑耀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墙上的夜明印入了地石的光泽,带着点点星辰般的光芒。仿若天际遥遥,是堕落而悲伤的最尽头。
像是要将所有光芒都吸入,却没有半点反射出来的门石来自太湖深处。精巧的鲁班锁绕着角门一周,牢不可摧。
玄墨装束的男子搀扶着她,从长廊尽头抵达。
冰冷阴湿的环境让人浑身不舒服,这个地方,她是第一次来。
真的很不舒服,不舒服到连骨髓都痛的那么明晰。
但越是这样,她越恨!
男子从袖袋掏出钥匙,轻转了转匙孔。
乞巧鲁班锁发出咔咔地长音,一个接连着一个。
就在人觉得它们应该会永远响动下去的时候,声音,停止了。
男子使了把力气。门石应声缓缓支开,邻墙的夜明也随之将一束淡青的光束投射进去。
男子也立刻识相的退到了好几十步远的地方。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
但并没有吓到她。
“你来了。”内里维持着盘腿坐的人徐徐睁开双眼,脸色很平静。
“你能猜到我会来么?”她的语调里没有多少关于好奇的成分。但她,就是这么问出了口。
“猜不着。”他淡淡回答。
“这样的地方,本宫从没想过自己会来。”尽管那个人住在这里那么久,但,她就是不想来!
“我也这么觉得。”他的语速很慢,像是在回味着什么。
她踏进了一步,左右仔细观察着这个冰冷阴森的地方。
微蹙眉心的样子绝美,但吐出的话语却冷清的很。“你很可笑。”毕竟当年,是他亲手选择的不是吗?现在却自己主动住在这里?
赎罪?
当他做出了选择时,就知道再不能回头了!既然要保护氏族,想要继续享有荣华富贵,现在住在曾经住着那个人的阴冷地宫中!又到底算什么!
“阿锦。”他缓缓开口。
“我是萝月国母!”她打断了他的话,满脸阴郁也遮盖不住惊人美貌。
“娘娘。”他顺着她的话尾,亦不再激怒她。
“我要你搬回去。”她走得更近,近到可以看见他微闭着双眼。
“我已经带来了所有的荣华富贵……你不可以这么狡诈!在享用了我的牺牲后,才做这个悲天悯人的样子!”天下间,最不适合做这个样子的!就是他!
所以,她看见了,就想吐!
“你母亲,已经病逝了。”
“是,是吗。”她抖动了下唇瓣,面上依旧维持着愤恨的表情。
“我不是替我,是替她。”想赎罪的一直都是自己的妻子。
赎罪?
他吗?他哪里配……“为什么不通知我。”她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
“你身体是不是又变弱了,她不希望自己耽误你。”
她的额汗直冒,一抹血水也顺着嘴角缓慢溢出。“阿锦!”见她异象,他立刻睁开眼睛要扶住她。
“不要碰我!”她往后倒退一步,用袍袖遮住嘴角。
“既然当初是你选择的,如今,早就由不得了!你,还是快点搬出去吧!很可笑!”丢下这一句,她掩住胸口快步往前跑去。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既然选择了她,还要这样做!
既然上天选择了她,为什么还要她身体这样弱!
她恨!她好恨啊!
夜有些深了,房中照例没有点灯。
白晨推开门扉,却被一具温热的身子抱住了。
他维持着被抱的姿态不动,淡淡问道:“怎么还不入睡?”
怀中的人儿没有说话,只微微摇了摇头。
他抚过怀中人披散着的长长青丝,很是滑顺。
淡淡的合欢香气借着青丝撩动,钻入了他的鼻腔。
汐娘,平日是不用香气的 他紧紧扣住她的手,她丝毫不见挣扎。
顺势软软靠在了他的怀中。
“汐娘。”
怀中的女人不答话,却将他回抱的更紧,小手甚至有些放肆。
他蹙眉,想要去环怀中人的腰,却被她巧妙的离间双手。
她的唇是炙热的,落在了他凉凉的薄唇上。
他顺理成章的回吻着,来到了她的耳垂间。
她低吟了一记,继而紧紧搂抱住了他的窄腰。
突然,她惊叫了一声:“啊……”好痛!
满室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经大起,昏暗的萤红彩光露出了白晨那张冰冷的俊颜。
也露出了她那张,根本就是个陌生人的脸。
“晨哥哥……”她怯怯的,企图走过去。
“出去。”他淡淡道。
“晨哥哥,我是……”她努力要把话说完。
他不再说话,转身便往外走。
“不要走!我爱你!”她焦急的冲到了门扉,股不得女儿家的羞怯,只企图挡住他的去路:“哪怕你不爱我,没关系!只要给我一晚!我愿意把这具身体献给你!还是,你害怕姐姐会生气呢?”
最后一句话,将他的脚步钉住。
没有回头,他淡淡开口:“不是她的问题,也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不是她,其他的女人,我都不感兴趣。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