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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散文卷(18)

三月前我由荫护五年的穆宅搬出来,默咽了多少感激致谢的热泪。五年中待遇我的高义厚恩,想此生已不能图报万一,我常为这件事难受。假使我还是栖息在这高义厚恩之中时,恐怕我的不安,怍愧,更是加增无已。因此才含涕拜别,像一个无家而不得不归去的小燕子,飞到这荒凉芜废的花神殿。我在不介意的忙碌中,看着葱茏的树枝发了芽,鲜艳的红花含着苞蕾;如今眼前这些姹紫嫣红,翠碧青森,都是一个冬梦后的觉醒,刹那间的繁华!往日荒凉固堪悲,但此后零落又哪能设想呢!

我偶然来到这里的,我将偶然而去;可笑的是漂零身世,又遇着幻变难测的时局,倏忽转换的人事;行装甫卸,又须结束;伴我流浪半生的这几本破书残简,也许有怨意吧!对于这不安定的生活。

我常想到海角天涯去,寻访古刹松林,清泉幽岩,和些渔父牧童谈谈心;我不需要人间充塞满的这些物质供养我的心身。不过总是扎脱不出这尘网,辗转因人,颦笑皆难。咳!人生真是万劫的苦海呵!谁能拯我出此呢?

忽然一阵狂风飞沙走石,满天星月也被黑云遮翳;不能久留了,我心想明日此后茫茫前途,其黑暗惊怖也许就是此时象征吧!人生如果真是这样幻变不测地活动着,有时也觉有趣呢!我只好振作起来向前摸索,看着荆棘山石刺破了自己的皮肤,血淋淋下滴时虽然痛苦,不过也有一种新经验能令我兴奋。走吧!留恋的地方固多,然留恋又何能禁止人生活动的进展呢!

走到房里灯光下堆集着零乱的衣服和书籍,表现出多少颠顿狼狈的样子;我没奈何地去整理它们。在一本书内,忽然飘落下一片枫叶,上面写着:“风中柳絮水中萍,飘泊两无情。”

一九二八,六,三○。

《妇女周刊》发刊词

光明灿烂的地球上,确有一部分的人,是禁锁幽闭,蜷伏在黑暗深邃的幕下;悠长的时间内,都在礼教的桎梏中呻吟,箝制的淫威下潜伏着。展开过去的历史,虽然未曾泯灭尽共支人类的女性之轴,不过我们的聪明智慧,大多数都努力于贤顺贞节,以占得一席,目为无上光荣。堪叹多少才能都埋没在柴米油盐,描鸾绣凤,除了少数垂帘秉政的政治家,吟风弄月的文学家。

至少我们积久的血泪,应该滴在地球上,激起同情;流到人心里,化作忏悔。相信我们的“力”可以粉碎桎梏!相信我们的“热”可以焚毁网罟!

数千年饮鸩如醴的痛苦,我们去诉述此后永久的新生,我们去创造。

战栗的——不避畏浅薄,握破笔蘸血泪的尝试了。惭愧我们的才学,不敢效董狐之笔;但我们的愚志,希望如搏流之椎。我们的努力愿意:

一、粉碎偏枯的道德

二、脱弃礼教的束缚

三、发挥艺术的天才

四、拯救沉溺的弱者

五、创造未来的新生

六、介绍海内外消息

大胆在荆棘黑暗的途中燃着这星星光焰,去觅东方的白采,黎明的曙辉。抚着抖颤的心,虔诚向这小小的论坛宣誓:

“弱小的火把,燎燃着世界的荆丛;它是猛烈而光明!细微的呼声,振颤着人类的银铃;它是悠远而警深!”

同是上帝的儿女

狂风——卷土扬沙的怒吼,人们所幻想的璀璨庄严的皇城,确是变一片旷野无人的沙漠;这时我不敢骄傲了,因为我不是一只富于沙漠经验的骆驼——忠诚地说,连小骆驼的梦也未曾做过。

每天逢到数不清的洋车,今天都不知被风刮在哪里去;但在这广大的沙漠中,我确成到急切的需要了。堪笑——这样狼狈,既不是贿选的议员,也不是树倒的猴狲,因有温馨的诱惑我;在这萧条凄寒的归路里,我只得蹒跚迎风,呻吟着适之先生的“努力”!

我觉着走了有数十里,实际不过是由学校走到西口,这时揉揉眼睛,猛然有了发现了:

两个小的活动的骷髅,抬着一辆曾拖过尸骸的破车,一个是男的在前面,一个是女的在后面,她的嘴似乎动了一动,细听这抖颤的声浪,她说:“大姑儿您要车?”

“你能拉动我吗?这样小的车夫。”

“大姑儿,您坐吧,是哪儿?”前边那个男小孩也拖着车子问我。但是我总不放心,明知我近来的乡愁闲恨,量——偌大的人儿,破碎的车儿,是难以载起。决定后,我大踏步地向前走了。

“大姑儿,您见怜小孩们吧!爸爸去打仗莫有回家,妈妈现在病在床上,想赚几个铜子,给妈妈一碗粥喝,但老天又这样风大!”后面那女孩似唱似诉地这样说。真大胆,真勇气,记得上车时还很傲然:等他们拖不了几步,我开始在车上战栗了!不禁低头看看:我怀疑了,为什么我能坐车,他们只这样拉车?为什么我穿着耀目丝绸的皮袍,他们只披着百结的单衣?为什么我能在他们面前当小资本家,他们只在我几枚铜子下流着血汗?

谁能不笑我这浅陋呢?

良心,或者也可说是人情,逼着我让他们停了车,抖颤地掏出钱袋,倾其所有递给他们;当时我只觉两腮发热,惭愧得说不出什么!

他们惊讶地相望着,最终他们来谢我的,不是惨淡的笑容,是浸入土里的几滴热泪!至现在我还怀疑我们……同是上帝的儿女!

十二月八号狂风的深夜里。

梅花小鹿

——寄晶清

我是很欣慰地正在歌舞:无意中找到几枝苍翠的松枝,和红艳如火的玫瑰;我在生命的花篮内,已替他们永久在神前赞祝且祈祷:

当云帷深处,悄悄地推出了皎洁的明月;汩汩地溪水,飘着落花东去的时候:我也很希望遥远的深林中,燃着光明的火把,引导我偷偷踱过了这芜荒枯寂的墓道。虽是很理想的实现,但在个朦胧梦里,我依稀坐着神女的皇辇,斑驳可爱的梅花小鹿驾驰在白云迷漫途中。愿永远作朋友们的疑问?晶清!在你或许不诅咒我的狂妄吧?

绮丽的故事,又由我碎如落花般的心里,默默地浮动着。朋友,假如你能得件宝贵而可以骄傲的礼赠时;或者有兴迫你由陈旧的字笼里,重读这封神秘不惊奇而平淡的信。

我隔绝了那银采的障幕,已经两个月了:我的心火燃成了毒焰的火龙,在夜的舞宴上曾惊死了青春的少女!在浓绿的深林里,曾误伤了Cupid的翅膀!当我的心坠在荆棘丛生的山涧下时,我的血染成了极美丽的杜鹃花!但我在银幕的后面,常依稀听到遥远的旅客。由命运的铁链下,发出那惨切恐怖的悲调!虽然这不过仅是海面吹激的浪花,在人间的历程上,轻轻地只拨弹了几丝同情的反应的心弦!谁能想到痛苦的情感所趋,挂在颜上的泪珠,就是这充满了交流的结果呵!确是应该诅咒的,也是应该祝福的,在我将这颗血心掷在山涧下的时候:原未料到她肯揭起了隔幕,伸出她那洁白的玉臂,环抱着我这烦闷的苦痛的身躯呵!朋友,我太懦弱了!写到这里竟未免落泪……或许这是生命中的创伤?或许这是命运的末日?当这种同情颁赐我的时候,也同是苦恼缠绕的机会吧?

晶清:我很侥幸我能够在悲哀中,得到种比悲哀还要沉痛的安慰,我是欣喜地在漠漠的沙粒中,择出了血斑似的珍珠!这样梦境实现后,宇宙的一切,在我眼底蓦然间缩小,或许我能藏它在我生命的一页上。

生命虽然是倏忽的,但我已得到生命的一瞥灵光,人世纵然是虚幻的,但我已找到永存的不灭之花!

人间的事,每每是起因和结果,适得其反比,唯其我能盛气庄容地误会我的朋友,才可由薄幕下渗透那藏在深处,不易揭示的血心!以后命运决定了:历史上的残痕,和这颗破缺的碎心!

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梅影同坐在葡萄架下,望那白云的飘浮,听着溪流的音韵:当时的风景是极令人爱慕的。他提出个问题,让我猜他隐伏在深心内的希望和志愿;我不幸一一都猜中之后,他不禁伏在案上啜泣了!在这样同心感动之下,他曾说过几句耐人思索的话:“敬爱的上帝!将神经的两端,一头给我,一头付你:纵然我们是被银幕隔绝了的朋友,永远是保持着这淡似水的友情,但我们在这宇宙中,你是金弦,我是玉琴,心波协和着波动,把人类都沉醉在这凄伤的音韵里。”是的,我们是解脱了上帝所赐给一般庸众的圈套,我们只弹着这协和的音韵,在云头浮飘!但晶清:除了少数能了解的朋友外,谁能不为了银幕的制度命运而诅咒呢?

朋友:在这样人间,最能安慰人的,只有空泛的幻想,原知道浓雾中看花是极模糊的迹象;但比较连花影都莫有的沙漠,似乎已可少慰远途旅客的孤寂。人类原是估有性最发达的动物,假如把只心燕由温暖的心窠,捉入别个银丝的鸟笼,这也是很难实现的事。晶清!我一生的性情执拗处最多,所以我这志愿恐将笼罩了这遥远的生之途程:或者这是你极怀疑的事?

三点钟快到了:我只好抛弃了这神经的萦想,去那游戏场上,和一般天真可爱的少女,捉那生之谜去。好友!当你香云拖地,睡眼朦胧的时候;或能用欣喜而抖颤的手,接受这香艳似碧桃一般的心花!

绿屋

我要谢谢上帝呢我们能有宁静的今日。

这时我正和清坐在菊花堆满的碧纱窗下,品着淡淡的清茶,焚着浓浓的檀香。我们傲然地感到自己用心血构成小屋的舒适,这足以抵过我们逢到的耻辱和愤怒了。

我默望着纱窗外血红的爬山虎叶子沉思着。我忆起替清搬东西来绿窗的那个黄昏。许多天的黄昏都一样吧,然而这个黄昏特别深画着悲怆之痕。当我负了清的使命坐车去学校时的路上,我便感到异样,因为我是去欢迎空寂,我是去接见许多不敢想象的森严面孔,又担心着怕林素园误会了我,硬叫校警抓出去时的气愤和羞愧。我七年未忘,常在她温暖的怀中蜷伏着的红楼,这次分外地冷酷无情。

我抱着这样的心情走进校门,我站在她寝室门前踟蹰了,我不推门进去,我怕惊醒了那凄静的沉寂。我又怕璧姊和秀姊在里边,我不愿逢见她们,见了她们我脆弱的心要抖战地流下泪来,我怎忍独自来拣收这人去后的什物呢!本来清还健在,只不过受林素园的一封“函该生知悉”的信,而驱逐出。不过我来收东西时忽然觉着似乎她是死了的情形。

在门外立了半天,终于鼓着勇气推开了门,幸而好她们都不在,给予我这整个的空寂。三支帐低赤裸,窗外的淡淡的阳光射璧姊的床缘上。清赤裹的木板上堆着她四年在红楼集聚下的物事,它们静静放在那里,我感到和几副僵尸卧着一样。收清拾楚后在这寂静的屋内环视一周,我替清投射这最后留恋的心情。我终于大胆地去办公处见她向她们拿出箱笼去的通行证。

允许我忏悔吧!我那时心情太汹涌了,曾将我在心里的怨愤泄露给我们的朋友叔举君。她默默承受了之后,我悔了,我觉不应错怪她。拿了通行证后,我又给璧姊写了个纸条,告诉她,清的东西我已搬去了,有拿错的请她再同清去换,末了我写了“再见”,这“再见”,两字那时和针一样刺着我。

莫有人知道,我悄悄独自提着清的小箱走出了校门。是这样走的,极静极静,无人注意的时候我逃出了这昔日令我眷恋,今日令我悲戚的红楼。

记得我没有回顾,车到了顺治门铁栏时,我忽然想起四年前我由红楼搬到寄宿校舍的情形,不过那时我是眷恋,如今我是愤恨。

进了校场头条北口,便看见弱小的清站在红漆的朱门前,她正在拿着车钱等着我。这次看见她似乎久别乍逢,又似乎噩梦初醒,说不出的一种凄酸压在我的胸上喉头。她也凝视着她那些四年来在红楼伴她书箱而兴起一缕哀感!

这夜我十点钟才回来,我和她默默地整理床褥,整理书箱,整理这久已被人欺凌,久已被人践踏,久已无门归处而徘徊于十字街头的心。

月色凄寒如水,令我在静冷的归路上,更感到人心上的冰块,或者不是我们的热泪所能融化!人面上的虚伪,或者不是我们的赤心所能转换。我们的世界假如终于是理想的梦,那么这现世终于要遗弃我们的,我们又不能不踽踽地追寻着这不可期待的梦境,这或许是我们心中永远的恶伧之痕吧!

这一夜我不知她怎样过去的,在漂泊的枕上,在一个孤清生疏的枕上。

如今,她沉默地焚着香,在忏悔祈祷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她是应该感谢上帝的,她如今有了这富有诗情富有画意的绿屋,来养息她受创的小灵魂。

十五年十月二十日。

沄沁

灰城里入春以来,十天有九天是阴霾四布见不着太阳光,有时从云缝里露出半面,但不到一会又飘浮过一朵墨云来掩盖上了。本来多愁善感的我,在团花如锦,光华灿烂的天地中,我的心的周围已是环抱着阴霾重重,怎禁住这样天气又压迫在我忧郁的心头呢?

昨夜忽然晴了。点点疏星,弯弯明月,令我感到静默的幽光下,有万种难以叙述的心情纠结着。在院里望了望满天星月,我想到数月前往事,觉人生聚散离合,恍如一梦。这时幻想到你们时,你们一定都是沉醉在胜利的金觥里,或者也许卧在碧血沙场做着故园千里的归梦。夜寒了,我走到房里,由书架上,拿了一本小檀峦室闺秀词,在灯下读着,以解散我寂寞的心怀。

这时门铃响了,绿衣使者把你的信递到我案头来了,你想我是多么高兴?多么欣慰呢?

你念着白发无依的老母,和临行时才开未残的腊梅;证明你漂泊中还忆到软红十丈的燕京,沄沁!

石评梅故居石评梅的房间(局部)

前三天我去看母亲,到了院里,母亲很喜欢地迎我进了房,一切陈设和你在时一样,只是腊梅残了,案头新换上了红绣球和千叶莲。那些花是不认识你的。不属于你的。是母亲的。在她们嫣红微笑中,知道母亲已将忆念你的爱心分注一点在她们身上了,她们现在代你伴着寂寞的父亲,你该谢谢这些不相识的花草呢!你的床上现在不是空的,是一位田小姐住在那里,夜夜陪着母亲的。黄小姐是隔一两天就去一次,还有许多朋友们也常去。母亲那天告我时她像傲然的样子,我笑着道:“这是伯母的福气,走了一个女儿,来了许多女儿。”她微笑着:我在这微笑中看出了母亲们慈爱之伟大和庄严。我想到了我故乡山城的母亲,她是没有你的母亲这样旷达的胸怀,也无这些可爱的女孩儿围绕着她。她看见的只是银须飘拂的老父和些毫无情感的亲友们,像石像冰一样冷硬的人心侵凌着她,令她终身生活陷于愁病之中,而我又是这样忤逆,远离开她不能问暖嘘寒,后来和母亲谈了许多关乎你漂泊行踪的事,母亲很豪爽地评论现状,不带半点儿女缠绵之态,我心中暗暗佩服,自然因为有这样豪爽的母亲,才有你这样英武的女儿,我自愧不如。

虽然母亲是这样能自己扎挣,让你去投奔在战线上毫不恋恋。但是眉峰间隐约有些寂寞的皱纹,是为了忆念你新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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