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俄国有史以来最擅长治家的人。他买了一座没落的庄园,用十年多一点儿的时间让庄园焕然一新,刚买的时候一年收入只有两万,现在达到了二十万。”
“啊,敬佩敬佩!这样的人生平应当立为榜样让人学习!我非常、非常愿意和他结识。他姓什么呢?”
“姓科斯坦若格洛。”
“那他的名子和父称呢?”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科斯坦若格洛。我非常愿意与他结识。结识这样的人获益非浅。”接着乞乞科夫问起科斯坦若格洛的各种情况来,他从普拉托诺夫嘴里得到的信息让人吃惊不已。“看,从这里开始就是他的地啦,”普拉托诺夫指旁边着田地说,“您一眼就能认出和别的地不一样。车夫,从这儿往左拐。看到这片树林了吧?这是播种的,别人的十五年也长不到这个程度,可他的只八年就长成了。看,树林到头啦。之后是庄稼地;隔五十俄亩,又是树林,也是种的,之后又是庄稼地。看那庄稼,比其他人的密几倍。”
“看到啦。他是怎样做到的呢?”
“您问他吧。您会看到……他是百事通;这样的百事通,您在其他地方找不到。他不仅知道什么土壤适合什么作物,并且知道什么作物之间可以为邻,在什么树林边可以种什么庄稼。别人的地都干裂了缝,但他的地却没有。他计算多少树需要多少水分。在他手里,任何东西都有两三种功能:他的树林除了提供木材,落叶还会制造养料给地增肥。他做什么事都这样。”
“真是个能人!”乞乞科夫说罢,好奇地看着田地。一切都井然有序。树林围成篱笆;到处都能看到牲畜圈,牲畜圈也不是随意搭建的,整齐得令人羡慕;粮仓也是硕大无比。到处呈现着富足和丰收。看得出来,这儿的主人不是寻常人物。上了一个小山岗,一座大村子出现在他们眼前。这座村子在三个山岗上。这里一切都显得富足:平坦的街道,结实的农舍;所有的马车都新而结实,遇到的马也都高大结实;牛羊好像是精挑细选过一样。连农家养的猪那神气看上去都像个贵族。看得出来,住在这里的农夫,就像歌中所唱的,用铁锹在地里挖银子。这里没有城里那样的英国式花园、凉亭和小桥,主人的院子前面也没有宽阔的马路。从农舍到主人家的一路上满是各种工房。主人家房顶有个有窗的阁楼,那不是为了欣赏景色的,是为了查看每个地方的工作情况。他们到了主人家的大门前。主人没在家,是主人的妻子、普拉托诺夫的姐姐迎接他们的,浓黄的头发,白皙的脸庞,一副纯正俄国式的表情,和普拉托诺夫一样英俊,也和他一样无精打采。看来她对于令人们操心的事情并不操心,也可能是因为丈夫殚精竭虑地做事,所以没有她需要参与的地方,也许因为她是那种性格旷达的人,这类人有感情,有想法,也很智慧,可是对事并不认真,马马虎虎,看到了令人气愤的纠纷和争斗,不过是说一句:“让这帮混蛋折腾吧!他们不会有好结果!”
“你好,姐!”普拉托诺夫说,“康斯坦丁到哪里啦?”
“不知道。他早就该回来了。准是有事情。”
乞乞科夫没有注意观察女主人。他想看一下这个特别人物的住所,想根据住所判断主人的脾气,就像根据牡蛎或蜗牛的贝壳判断里面的是哪种牡蛎或蜗牛一样。可是他却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房间是很普通的,除了宽敞,没有特点。墙上没有壁画、油画做装饰,桌上也没有古铜器,屋里没有摆放瓷器和茶具的柜子,没有花瓶,没有花,更没有雕像,——一句话,好像过于清寒。屋里只摆着一套俭朴的家具,墙角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上蒙了一层灰尘:看样子很少弹奏。客厅通向书房的门开着;但是那里也很俭朴和清寒。能看出来,主人回来只是为了休息,而不是为了生活;他不用在书房里的圈椅上和各种舒适的办公设备上来考虑自己的计划和想法,他的计划不是坐在温暖的壁炉前空想,而是在现场实干。他的想法是在现场产生的,一旦产生想法就马上实施,没有必要用笔墨。“啊!就是他!来啦!来啦!”普拉托诺夫说道。乞乞科夫也挤到了窗前。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向大门口走来,他举止利落,面色黝黑,戴着一顶毛绒便帽,两个下等人走他的两边,他俩摘下帽子,边走边跟他好像谈着什么问题。一个看上去是普通农夫,穿一件绿色的细褶短腰上衣。另一个则像是外地来的有点小聪明的富农,“老爷,您还是让留下吧!”农夫卑贱地说。
“不行,老弟,我早就和您说过:别送啦。我现在没有地方放材料了。”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任何东西在您这里都会有用。像您这么能干的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老爷什么东西您都能派上用场。您就留下吧。”
“我呀,老弟,缺少工人。给我送些工人吧,材料就别送啦。”
“您不会缺工人的。我们村整村的人都会出来的:在家里没有饭吃,我们没遇到过这么严重的饥荒。问题是您不能把我们买过来,否则我们会全心全意为您效劳的,真的,会全心全意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在您这儿能学到各种本事。您就留下吧,最后一次。”
“上次你也说是最后一次,现在又送来了。”
“这真的最后一次,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如果您不留下,就没有人要了。老爷,请收下吧。”
“算了,这次我收下,是因为可怜你,不让你白跑一趟。如果下次还送来,就算你再求三星期,我也不会收。”
“知道啦,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放心吧,没有下次啦。谢谢。”农夫心满意足地走了。他是在说谎,下次还会送来:撞运气——很受欢迎啊。“那么,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商量商量……少算一些。”走在另一边的穿着蓝上衣的那个外来富农说。
“开始我和你说过的。我不习惯讲价。我和你再说一遍:我和等着赎当的地主不一样。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你们是有清单的,知道谁该什么时候赎当,这没什么奇怪的?他们等钱用,就半价卖给你啦。不过我要你的钱没什么用处,我的东西放三年也没事!我不用赎当……”
“是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是……为了以后还可以和您打交道,不是贪图什么。收下这三千定金。”
富农从口袋里拿出一叠满是污渍的钞票。科斯坦若格洛不以为意地接过来,看都没看,就放进后面的裤袋里了。“哟!”乞乞科夫想道,“就跟揣块手绢一样!”
一会儿,科斯坦若格洛来到了客厅门口。“咦,弟弟,你在这儿!”他看到了普拉托诺夫,说道。他们彼此拥抱一下,互相吻了下。普拉托诺夫介绍了乞乞科夫。乞乞科夫带着尊敬走到他面前,吻了下他的脸颊,也接受了他的亲吻。科斯坦若格洛的相貌很不一般的。能够明显地看出他是南方人。头发和眉毛浓而黑,眼睛像会说话,闪动着耀眼的光彩。各种表情在他脸上都有一种别样的神采,毫无倦容。看得出来,他是个暴躁易怒的人。他是哪个民族呢?俄国有众多非俄罗斯族血统但有着俄罗斯族性格的俄国人。科斯坦若格洛从未想过自己的血统,觉得这在管理家业中没有什么用。何况除了俄语外,他也不会别的语言。“康斯坦丁,你知道我有了个什么想法吗?”普拉托诺夫问。“什么想法?”
“我想去外面看看,这对治疗我的忧郁症也许有帮助呢。”
“出去看看?这对你的病有好处。”
“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一起。”
“很棒!预备去什么地方呢?”科斯坦若格洛关切地问道:“打算立刻就动身吗?”
“事实上,”乞乞科夫侧着头鞠了一躬,用手抚着圈椅靠背说,“我现在的旅行说是为自己奔走,也是受人委托。别德里谢夫将军,我的密友,也是恩人,要求我去拜访他的亲戚。当然亲戚归亲戚,从另一方面说,也是为了自己,因为,先不说走走对治疗痔疮有好处,开拓眼界、长长见识……不管别人怎么看,也是一本书,一种学习。”
“当然,到外面看看挺好的。”
“您说的很对,”乞乞科夫赞成地说,“确实很好。能看到在这里看不到的东西,碰到在这里遇不到的人。跟人聊天也和拿到钱一样。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特地前来向您请教,请不吝赐教,来解答我求知的欲望。”
科斯坦若格洛觉得窘迫:“没什么可教的呢,……教什么呢?我自己也没能读几天书啊。”
“窍门,尊敬的先生,窍门!您管理家业的窍门,您获得财富的窍门,毕竟您创造了真实存在的家产,恪尽一个公民的天职,得到同胞们尊敬。”
“那么,在我这先住个一半天吧。我让您看看管理过程,把所知道的讲给您听。您会知道,这没什么窍门。”
“弟弟,今天就住下吧。”女主人转过头普拉托诺夫说。
“我没关系,”普拉托诺夫无所谓地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怎么样?”
“我吗,我很高兴……可是有个问题:我要去拜访别德里谢夫将军的亲戚。科什卡廖夫上校……”
“他呀……您相信吗?他可是个混蛋加疯子哟。”
“这,我听说过。我找他也没什么事。不过别德里谢夫将军,我的朋友,甚至说是恩人……不去似乎说不过去。”
“那这样吧,”科斯坦若格洛说,“您现在就去。我的车还没卸。他家离这儿也就十俄里,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晚饭前能赶回来。”
乞乞科夫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意见。马车赶过来,他动身去找上校。在上校那儿看到的场景让他感到惊讶不已。这里的一切都和其他地方不同。乱七八糟的:到处是工地,不是在建筑着新房子,就是在改建着旧房子,每条街上都是石灰堆、砖垛和圆木垛。一些类似官署的屋子已经建好了。房子上写着“农具库”、“审计总署”、“村务委员会”、“村民常规教育学校”,等等。一句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乞乞科夫想:自己莫不是到了省会?
上校像个安分守己的人。脸上的神态有些死板。连鬓胡子拉得直直的;头发、鼻子、嘴唇、下巴像是用压轧机压过一样扁平。说起话来,也像一个老实人。他开口就埋怨邻近地主们没有文化,抱怨自己任重路远。他接见乞乞科夫的态度特别亲切,得到了乞乞科夫的信任,他骄傲地讲他用了多少精力才让庄园出现现在这样的状况;说要让农夫了解文明的奢侈品、艺术和美术让人产生高尚品味有多么难;讲为了让农夫穿德国式裤子、让他们感受到人的崇高尊严要费多大的心力改变农夫的习惯;讲他已经竭尽全力,却未能让妇女们穿紧身胸衣,在他一八一四年跟团进驻在德国时,德国连一个磨坊主的女儿都会弹钢琴,会说法国话,会行屈膝礼。他用怜惜语气讲着邻近地主们是何等的愚蠢;说他们怎样不体察下情;讲他和这些地主说要管好家产必须设立办公室和各种委员会,为避免偷窃行为和实现对财产了如指掌的目的,办事员、主任和会计不能降低要求,必须得要大学毕业,那些地主听了他这些话竟然取笑他;讲他虽然自身坚信不疑,但不能说服这些地主们,要他们相信如果每个农民都把文化水平提高到能一手扶犁一手读有关避雷针的著作的程度,这会对他们的家业产生多少好处。听到这,乞乞科夫心想:“唉,时间从哪儿来啊。我倒是会认字,可一本《拉瓦列尔伯爵夫人》到现在还没看完呢。”
“可怕的愚昧!”科什卡廖夫上校最后说,“中世纪的愚昧,是没有办法治疗……真的,没有办法!但我可以包治百病;我知道一个方法,最可行的方法。”
“什么方法呢?”
“让所有的俄国人全都换上德国行头。只要这么一来,我打保票,一定诸事咸通:科学会发展,生意会兴隆,俄国的黄金时代就要到来了。”
乞乞科夫注视了他半天,心想:“看来跟这个人不用瞻前顾后啦。”于是就直截了当地说他需要一些怎样的农奴,需要签怎样的契约。
“从您的话中可以知道,”上校毫无迟疑地说,“您在提一种请求,对吧?”
“对的。”
“那就请您把这个请求以书面方式写出来吧。然后请把请求书送到呈文受理委员会。呈文受理委员登记后报到我这里来。我再转交给村务委员会;村务委员会将对此事详细研究。总经理会同办公室将在最短的时间里作出决定来,这样事情就办完了。”
乞乞科夫惊得呆若木鸡。“好啦!”乞乞科夫说,“这得拖到什么时候啊!”
“啊!”上校呵呵地说,“文书的作用正是如此!这也许要拖一点儿时间,但是不会出现什么纰漏:事情来龙去脉,一目了然。”
“但是,请谅解……这怎么能写出来呢?这件事情……我是说农奴在某种意义上……是死的呀。”
“这好办。您就写上农奴在某种意义上……是死的嘛。”
“可是死了又怎能写上呢?这是不能写的呀。他们虽然是死的,但是要弄得让人看上去是活的才好啊。”
“好吧。那您这样写:‘需要或者要求叫人看上去是活的。’”
对上校还有什么方法呢?乞乞科夫决定去会会这些委员会。而他所见到的一切都令人吃惊不已,还让人摸不着头脑。呈文受理委员会只有牌子。委员会主任,从前的侍仆被派到刚成立的农村建设委员会去了。他的职位由办事员季莫什卡接管,而季莫什卡又被派去处理管家和以权谋私的村长酗酒问题。在所有地方看不到一个办事人员。“这可怎么办?如何才能办成些事情呢?”乞乞科夫对上校吩咐来给他做向导的特派员说。
“您办不成什么事儿的,”向导说,儿“我们这乱七八糟的。您也看到啦,在这里建设委员会独断专行:它能任意让人离开岗位,随便派到什么地方去。这里只有建设委员会的人有优势。”看得出来他是对建设委员会有意见,“这里人办事都是哄老爷。老爷还以为机关都认真干活儿,事实上,都是徒有虚名。”
“不过,这件事应该让他知道。”乞乞科夫想着,来到上校面前,说他这里乱七八糟,什么事情都办不成,建设委员会偷盗成风,毫无顾忌。上校一听,十分震怒,马上拿来纸和笔,写了几条非常严厉的质问:建设委员会凭什么私自调动不归它管的官吏?总经理为什么允许呈文受理委员会主任在没有交接完工作就去进行侦查?呈文受理委员会只剩下个名字,村务委员会为什么视若无睹?
“哼,吓折腾!”乞乞科夫想着,开始道别。
“不,我不放您走。不消两个小时,我保您满意。我会把您的请求交付给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罕有之才去做。您可以到图书馆休息一下。那里您需要的应有尽有:书、纸、鹅毛笔、铅笔,什么都有。您请随便用,您就是那里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