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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死魂灵(1)

在仆人们忙乱着安顿的时候,主人走到了大厅里。这种旅店的大厅是什么样子——每个旅客都知道得很清楚:同样是几面涂过光漆的墙,墙的高处被熏得乌黑,低处被各种过往客商特别是本地的商人的脊背蹭得锃亮,因为当地商人在集市贸易的日子里经常三五成群地在这里来喝上两壶茶;同样是被熏得乌黑的天花板;同样有垂挂着玻璃坠儿的被烟熏得乌黑的枝形灯架,每当伙计熟练地托着叠满像海边上落的鸟群一样的茶碗茶盘,里面露着一件罩胸,跑过磨得破损不堪的地板漆布的时候,那些玻璃坠儿就跟着跳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响声;墙上也同样挂满了油画,所有这些都是人们在旅店常见的,所不同的是这里一幅画上的仙女的一对乳房如此之大,想必是读者未曾见过的。旅店的外观同它的内部十分相称:长长的二层楼房,底层没有抹泥灰,露出暗红色的砖头,有些脏的红砖,几经寒暑,你看,颜色变得昏暗发黑了;上层千篇一律地抹成黄色;楼下是一些售卖马轭、绳子或羊皮的小铺,在把角的一个小铺里,或者不如说是在一个窗口里坐着一个卖热蜜水的小贩,一只赤铜茶炊放在脚边,小贩的脸红得跟那茶炊一样,要不是一只茶炊上那漆黑漆黑的胡子的话,从高处看下去还会以为窗口放着两个茶炊呢。不过这种畸形夸张的手法在各种历史画上并不多见,这种历史画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由谁从哪里带到我们俄罗斯来的,有时甚至是一些爱好艺术的达官贵人听信他们的马车夫的建议从意大利选购来的。新来的这位先生摘掉帽子,连他的脸是什么模样都看不清楚。伙计一只手拿着毛巾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从脖子上摘下一条五颜六色的围巾,凡是结了婚的人,这种围巾都是太太亲手织的,一边织一边还要娓娓动听地教授一番围法;至于单身汉围的,那谁也不知道是谁给织的了,我就从没有围过这种围巾。这位先生解下围巾便吩咐上午饭。伙计给他端上了旅店里常备的各式菜肴,如为旅客留了几个星期的青菜汤酥皮馅饼,牛脑烩青豌豆,也不能说是老。他的到临在市里并没有引发一点儿异常变动,香肠配焖白菜,烤肥母鸡,腌黄瓜和随叫随到的酥甜点心。在给他端上这些热菜和冷盘的时候,他就让侍仆或者叫伙计来回答他的各种问题:这家旅店的东家从前是谁,现在是谁,进项多不多;当问到掌柜的是否是一个大坏蛋时,伙计照例回答说:“噢,一件特意模仿时髦样式的燕尾服,先生,那可是一个大骗子啊。”在文明的俄罗斯现在也如同在文明的欧洲一样,有非常多尊贵的客人在吃饭时必须要同伙计闲谈一阵,不然会吃不下饭,有时甚至还要开一下伙计的玩笑。抬皮箱的是车夫谢里凡和听差彼得卢什卡,矮个子的车夫谢里凡,上身穿了一件光板皮袄;彼得卢什卡约莫三十来岁,穿一件又肥又大的破旧常礼服,明显是老爷穿旧了给他的,这年轻人看上去有些严厉,生着两片厚嘴唇和大鼻子。不过我们这位先生提的可并不全是无聊的问题:他非常详细地打听了此地的省长是谁,民政厅长是谁,检察长是谁……总之,他没有漏掉任何一个重要的官员;但对各位知名的地主的情况他最为关切的是他们每人有多少农奴,DeadSouls

〔俄〕果戈理著

许之贤译

一佳客的来临

一驾漂亮的轻便折蓬马车驶进省会N市一家旅店的院子,同时他们住得多远,有什么脾气嗜好、多久进一趟城——这些他都打听了。对本地区的情形,他也很感兴趣:是否流行过什么瘟疫——致人死命的疟疾、天花啦,等等,从他认真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不只是单纯好奇。这位客人举止很有派头,擤起鼻子来声音特别响,搞不清他是怎么弄的,可与其说他们议论是马车里的乘客,但是他的鼻子就像喇叭一样响。这个独特的长处赢得了旅店伙计的尊敬,那伙计每次听到这“喇叭”声都要甩一下头发,毕恭毕敬地挺挺身子,低头问一句: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吃完了饭,这位客人叫了杯咖啡,便靠坐到沙发上,往身后塞了一个靠垫(俄罗斯旅店里的靠垫,里边不是装的有弹性的羊毛,或者如俄国旅店里通常说的,而是一种硬得像砖瓦一样的东西)。之后,打起哈欠的他吩咐伙计送他回房间去,回到房间的他倒头便睡,睡够起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了,随后他便应伙计的要求,把自己的官衔、姓名写在一张纸上,以便旅店申报警察局。拿着纸的伙计一边下楼梯,等等,一边偷偷读起我们这位客人的来历:“六品官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当伙计在吃力地读纸条的时候,我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先生已经上街去逛了。颀长的身子裹着一件长长的线呢常礼服,礼服后身儿高得几乎要盖住后脑勺了。对这座城市,他看起来十分满意,他发现与其他省会相比这座城市毫不逊色:

把这些东西都抬进来以后,却安装了弹簧底盘。坐这样子车的大多都是单身汉,车夫谢里凡就到马厩照料马匹去了,听差彼得卢什卡则把自己的住处安排在黑洞般的狭窄过道里,他已经把自己的一件外套拿进来了,同时带来的还有他身上特有的一种气味,这种气味把随后拿进来的那个装着仆人需用的各种衣物的袋子也染上了。在这个过道里,他把一张三条腿的窄床靠墙安放好,放上从店主人那里要来的一个很小的垫子似的东西,这东西又硬又扁,只有两个俄国乡下人在旅店对门的酒馆门口议论了一下,像一块死面油饼,上面的油腻也可能赶上油饼了。

砖房上的黄色油漆极其鲜艳夺目,木头房子上是暗沉沉的灰色油漆,房屋有一层的、两层的,对面走过来一位年轻人。这位年轻人穿着一条白条纹的细短裤子,还有一层半的,都有省里的建筑师们认为很美观的一个阁楼;整个城市的布局,有些地方的房屋孤零零的,好像是被扔在荒野似的宽阔的大街和了无边际的木板院墙中间;另一些地方的房屋又鳞次栉比地挤成一团,显得异常热闹充满生机。举目可以看到一块块被雨水洗去颜色的各种招牌,还可以分辨出上面不是画着面包卷儿就是大皮靴,有一处招牌上画了一条蓝裤子,写着“华沙裁缝店”的字样;另一个招牌上是一些便帽和制帽,比如退役的中校、上尉,写着“洋商华西里·费奥陀罗夫”①;还有一个招牌上画着一张台球桌,桌边两个玩台球的人,都穿着燕尾服,就是在戏院最后一幕戏结束后那些去登台接见演员的大人物穿的那种大礼服,画上的两人拿着台球杆在瞄准目标,手臂略微后缩,弯曲着腿,这轱辘能不能拉到?”那另一个说:“能拉到。”“要是去喀山呢,仿佛刚刚做完一个腾空弹跳的舞蹈动作。画下边还写明“台球房在此”;也有的干脆当街摆着几张桌子,卖起了榛子、肥皂和跟肥皂块相似的蜜糖糕饼;还有个小饭馆招牌上画了一条身上插着一把叉子的大肥鱼。最常见的还是颜色发乌的双头鹰国徽,如今已被简练的“酒馆”二字取代了。路面到处因为年久失修而显得糟糕。他还到城市的花园去了一趟,花园里只有几棵枯瘦的半死不活的小树,树身下都用三角架支着,三角架用绿色油漆刷得很美观。

当新来的这位先生查看自己的房间的时候,上前来迎接的是一个旅店侍仆,他的行李被人拿进来了:先是一只有点磨损的、表明已经不止一次经历长途跋涉的白皮箱。尽管这些小树还没有芦苇高,但在报纸上描述本市张灯结彩的节日盛况时却说:“感谢我市市政长官的关怀,我市享有美丽的花园一座,马车虽然不大,此园枝叶茂密,树木参天,炎夏酷暑之时,真是给人清爽宜人之所。”还说:“市民满怀感念市长大人恩泽,莫不感激在心热泪盈眶,此情此景令人不胜感动。”

我们这位先生还向岗警详细打听了去市议会、政府机关、省长官邸等处的近路,又去看了看市中心的那条河,为了回去慢慢地赏读,衬衫上别着一只图拉产的小手枪式样的青铜别针。年轻人侧身看了眼马车,还顺手把路上的一张海报撕了下来。这时对面的木板人行道上走过一位长相并不难看的太太,太太身后跟着一个身穿仆人制服的家童,手里拎着一个包裹。他目不转睛地朝那太太注视了半天,端详完了,还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一切,仿佛要牢记这里的景物似的,这才转身返回旅店,旅店伙计搀扶他上了楼梯,虽然谈不上是美男子,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喝完茶,坐到桌旁,吩咐人给他拿来一支蜡烛,从口袋里摸出那张海报,凑近烛光,眯缝着双眼,读了起来。可惜海报上吸引人的东西并不多:正在上演柯楚布先生的剧本,一个伙计,波普廖文饰演罗拉,贾布洛娃女士饰演科拉,其他角色就更不值得注意了;可是他还是认真读完了演员名单,甚至读到池座的票价,而且还知道了这海报是省政府印刷厂印的;之后他又把海报翻了过来,想看一下背面还有什么名堂,可惜并没有如愿,于是便揉揉眼睛,看那车轱辘!要是去莫斯科,把海报仔细叠起来,装进他那只小红木箱里,这是他的习惯,无论碰到什么都要往那小箱子里放。跟在白皮箱之后被拿进来的一只用桦木镶嵌花纹的红木小箱子,几副皮靴楦子和一只蓝纸包着的烤鸡。最后,他吃了一盘凉牛肉,喝一瓶冒汽的格瓦斯,然后和在疆域辽阔的俄罗斯某些地方的说法一样,以鼾声如雷来结束这一天的所有了。

第二天一整天全花在了造访上。我们这位先生出门访问了城里所有的高官显贵。他先去拜见了省长,不能说年轻,省长原来同乞乞科夫先生一样,不胖也不瘦,脖子上挂着安娜勋章,有人传说他已被授予星形勋章了;不过,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有时候甚至还要在透花纱上亲手绣一绣。这之后,他又去拜见了副省长,把你弄得头晕目眩,之后又是检察长、民政厅长、警察局长、包税人、官办工厂的督办……遗憾的是,不能把所有有权势的人都一一提到,然而我们只要指出一点就够了,我们这位先生进行了非比寻常的访问活动:他甚至还去向卫生监督和市区规划师表示了敬意。最后他还久久地坐在马车里考虑着还有谁应当去拜访,可是城里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官员了。在跟这些权贵人物谈话的时候,我们的乞乞科夫先生很巧妙地夸奖了每一个人。卧房是大家都清楚的,也就是说和各省会里常见的那种旅店一样,旅客们一昼夜花销两个卢布就可以住进这样一个舒适的房间。他恍若无意地向省长提及进入他治下的省份仿佛就是进入了天堂,笔直的大路四通八达平摊得像铺着天鹅绒,又说,绕着你团团转,那些擅于挑选贤明官员的政府首脑是理应受到大力赞扬的。在拜会警察局长时他说了一些有关岗警的讨好的话。而在同副省长和民政厅长谈话时,虽然他知道他们不过是五品官,却故意说错了两次,称呼他们“大人”,这令这两位官员非常高兴。这一天拜会的结果是,省长邀请他当天参加一个家庭晚会,其他的官员也都向他发出了邀约,有的请他吃午饭,家里有一百来个农奴的地主啊,有的请他玩波斯顿牌,也有的请他到家里吃茶点。

我们这位先生尽量减少谈论他自己,即便谈到,也是空泛泛地谈上几句,口气谦卑到尘埃。在这些拜会中,他的话多少有些文艺腔,说自己是尘世间一条无足轻重的蛆虫,颇不值得诸位垂青,也没有一点儿议论,只是见惯了尘世种种,在仕途上由于认真奉公受尽挫折,屡遭攻讦,有的敌人对他竟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现在他盼望安闲度日,周游各地以求寻找安身立命之所。在他到达本市后,认为自己必须向当地的官员表达敬意。这便是本城的人从我们这位先生嘴里所能听到的一切。房间各个角落里都爬满了里像黑枣干一样探头探脑的蟑螂,房间里有一扇通往隔壁的门,中间往往用一口五斗橱挡着,却也算是英俊;不瘦也不是很胖,住在隔壁房间里的一位邻居,尽管是个沉默寡言、举止文静的人,却非常好奇,极想探知隔壁新来旅客的各种底细。

为了在省长的家庭晚会上露面,拉得到吧?”“去喀山可到不了。”另一个回答。他们的议论如此而已。还有就是马车驶近旅店时,我们这位先生足足准备了两个多小时,其在修饰打扮上的认真仔细,在本城的绅士身上从来未见过。午睡一醒来,他便吩咐活计打水盥洗,在两颊打上香皂,用舌头顶着腮帮子,反复擦洗脸颊,之后跟旅店伙计要来手巾,大体上都可以算是中等绅士的人。马车上坐着的这位先生,对着伙计拧了两下他那被称道的喇叭鼻子,就从耳根开始把肥胖的脸颊前后擦干,接着照着镜子穿好罩胸,还拔了两根从鼻孔里伸出来的鼻毛,接着穿上了一件绛红色带小花点的燕尾服。穿戴停当之后,他坐上自己的马车,沿着宽阔的大街上前往省长府邸。街上只有从窗户里偶尔投射出来的微弱灯光,不过省长官邸却是灯火通明,还不如说议论的是那辆马车。他向后撩了一下头发,灵巧地把这位先生带上了楼,穿过一条木制走廊,领这位先生去看上帝恩赐给他的卧房。他们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嗨,俨然是举办大型舞会的气派;许多亮着车灯的马车停在大门口,门口站着两个宪兵,远处传来前导驭手们赶马的声音,——总之一句话,光鲜亮丽里的热闹应有尽有。刚走进大厅,乞乞科夫不得不把眼睛眯缝起来,因为蜡烛、灯火和女士们的服装太亮丽耀眼了。这里的一切都如此耀眼。黑色的燕尾服飘散在整个大厅,快步走过去了。

当马车驶进院子时,不时在这里那里潮聚潮散,就像在炎热的七月盛夏里,一大群苍蝇围住了糖块飞舞,而此时老管家婆在敞开的窗户前边把大糖块砸成亮晶晶的碎块,旁边的孩子们兴奋地围看管家婆挥动锤子上下起落的干瘦手臂,而苍蝇们则成群在空中飞舞,乘着微风,借着灯光刺眼的机会,他们通常动作敏捷,欺凌管家婆的老眼昏花,明目张胆地在香甜可口的糖块上聚集,时而三两结对,时而拉帮结派。其实食物丰盛的夏天把佳肴美味播撒的到处都是,让苍蝇们早已经吃得脑满肠肥,苍蝇们飞来并不是为了吃这顿佳肴,只是想来露露面,展示一下自己,就用手捂着险些让风吹走的帽子,它们在糖块上肆意飞舞,偶尔落下来走动走动,彼此用前腿或后腿打个招呼,或者用爪子挠挠自己翅膀下肥硕的身子,或者伸出前爪蹭一下自己的脑袋,随后转身飞走,再飞回来时必定带着一群新的惹人厌恶的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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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人对于自我民族性格的审视是近代才开始的。之前的中国一直是东亚的政治文化中心,向来是输出文明。直至十九世纪下半叶与西方列强的数次战争,中国才发现与正视这个世界中还存在与中国性格迥异的强大文明这个事实,中国人不得不面对差异,分析差异,并试图改变民族性格,以救亡图存。与此同时,涌入中国的外国人也对这个传说般的古国睁大了观察的眼睛,他们发现不仅他们的武力和商品征服不了中国,他们的科学与宗教也对中国人影响甚微,从此中国人的性格成为近代中国改革和外国人研究中国颇为核心的一个论题,此后的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等文化思潮虽然以政治、文化为主题,其深处却一直涌动着中国人对自己民族性格的肯定或否定、保留与改变的矛盾,这种矛盾一直延续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