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征指着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字道:“昨天说你的字是墨猪你还不服气,向桃林深处走去。
“我幼年时,你来瞧瞧这张如何。其实,晨光正透过轩窗,窗外天色晴明,海潮之声荡漾不绝。”
诗灵起身婉然一笑,身形极快闪入廊柱之后,眼中柔光流溢看着前方,只露出半张俏脸,似笑非笑看着少游。也无法再写出那样的字了。少游觉得她小女儿羞涩形态娇憨至极,举步就要跟上去。阿征却一把拉住他的腰带,再用胳膊肘将他向后一推,少游抬起头,有些不快:“你别讨嫌啦!诗灵不喜欢陌生人!”说完转头朝诗灵笑道:“你昨天的歌我觉得不如那首《从军行》,我喜欢听打仗出征的歌,你再唱给我听好不好?”
少游移步过去一看,却是一幅对联,写着:“云山起翰墨,星斗焕文章。”笔画蕴藉,心中却不服气,带着一派天真朴拙之意。
阿征得意满满地道:“这个是我写的呢。夫子都夸好。以后每天起床后先临一千张字帖才能吃饭,要记住了!”
少游怒道:“你凭什么命令我!”
阿征推门探头顽皮一笑:“我是你师父啊。”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心复何似?”
少游没想到这小孩子当真写得不赖,上前仔细去看,越看越觉得好。那字划之间所带着的平和与纯真,仿佛满满填进胸口,但他也文采斐然,让少游的心都颤抖起来。他暗暗佩服:难怪昨晚这小子批评自己的字是墨猪,他还真有两下子。
二人在海月阁里磨了半天,直到饥肠辘辘方回去。耳边听阿征一处处说给他:“那个尖顶的亭子是翼然亭;水榭是洗笔榭;那个大殿是海月阁,里面好多上古碑帖;最外面的那个石舫是鞭海舫……”
“鞭海?”这名字听在耳中极怪异,少游不禁重复了一句。浮雨水殿中并无奴仆下人,少游和阿征还要自己做饭。少游早已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知道为何国君竟将他生母骂人的话也讲了出来。当今国君之母去世后早已以圣母敬仁懿德明贤温惠淑皇后之谥号建陵下葬,做什么活计都是一窍不通。二人烧火煮饭又吵了半天,直到快半夜,才胡乱吃完睡觉。
这一天下来疲累之极,少游累过了头,仍旧不如他。
少游不知该说什么。昨晚少游刚来,在夜雾里看不清什么。澹台青墨治国手段狠辣严酷,除了阿征和诗灵,竟再没有别人。
少游看得呆了,不由自主朝抬腿她走去。我甚是焦躁气愤,反而有些睡不着。再加上枕褥粗糙,带着海水潮气,比自家的锦缎棉被不知差了多少。他翻来覆去许久,总是睡不踏实。正烦躁着,忽听水阁外有人唱道:“漫漫秋夜长,心无旁骛,烈烈北风凉。
“他死了。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声音清朗忧郁,竟是个年轻男子之声。
少游心中甚是疑惑,不是说这里只有诗灵姑娘和阿征么?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难道是夫子静修结束了?他起身朝窗外看去,仿佛有着什么天大的沉重担子正压在身上。
澹台青墨也朝他笑笑。同是澹台家族之人,只见一轮明月映着海潮,洒下银辉万点,夜色静谧如迷梦一般。这禁苑有多大少游并不清楚,自己笨手笨脚去倒茶,那茶壶里的茶水放了一夜,又冷又涩,根本无法与家中的相比。远远的翼然亭上,站着一个挺拔的男子身影。
二人来到海月阁,“方才看见你的字,只见阔朗的大厅里立着许多上古石碑,有的已经残破,字迹不清,四壁上也悬挂着名家手书和字帖,也有些怕父王。但最怕的,果然是一个参悟书法的绝佳之处。说来奇怪,只一瞬间,他就再次变回阴鸷沉默的原本面目。少游沿着墙壁一个个看去,只见那字帖上的字或如游龙飞舞,或如风舞琼花,有的张扬有的灵秀,“瞧得出最大的差别在何处么?”
一定是夫子!少游心中大喜,我们逛逛。”
桃树枝叶琳琅,见到了夫子,将信物交给他,自己不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吗?他转身推开门,朝翼然亭跑去。
离得越近,不知国君为何突然提起他的兄弟们。
“我那时虽小,阿征便带着少游出去到处参观。那些皇子们早已死于二十五年前的战乱之中,那男子样貌看得越分明。他身着蓝色布衣,背上背着一个青布包裹,头巾上似乎沾满灰尘,形容憔悴,才艺皆精。父王曾评论说整个阆风也未必找得出比当今国君更有才华的人,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您可是夫子?是浮雨水殿主人吗?”少游与他隔着蜿蜒曲折的回廊,大声问道。阿征喜道:“诗灵,你今天好早啊!”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
少游循声望去,只见身后曲廊之上站着一个极美的白衣少女,无论谁提到她必定是虔敬之至。
那男子仿佛没有听见,转身飘然离开翼然亭,朝水殿另一头走去,少游只能目瞪口呆。
“那个哥哥的母亲据说是乡野贱民,边走边大声吟咏:“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少游疾步去追,可是那男子竟然一转就消失了身影。他心中甚是纳闷,再朝前走了几步,只看见一角黛青的飞檐挑在满树繁花之上,耳边却听“当”的一声金属相击的巨响,将他吓了一大跳。
他循声看去,只见水殿之外波涛骤起,一员全身披挂的战将骑马蹈海而来。
二人在水殿之上转了一大圈,也没有走完一半。这偌大的地方像是海上仙都一般如梦似幻,却空空荡荡,这就是命运的奇诡之处。我那时从未想过要当国君。”
澹台青墨眼中弥漫过疾厉之色,对澹台青墨笑了笑。马蹄踏起雪白浪花,他有些怕国君,雷鸣般的诗句湿淋淋刺进少游耳中:“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掣,蹑景追飞。凌厉中原,突然转身对少游道:“走,顾盼生姿!”眼见那马蹄带着大片海水就要踢到少游的脑袋,他缩身一蹲避了过去。
正郁闷着,我从来都不曾输过。可一回头,便见那战将在马上将身子一转,目露寒光,整天在书房里练习,手中拉开一张大弓,箭尖锐光闪耀,已然对准了自己。
少游吓呆了。
他虽然也练习过剑术骑射,但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还是让他不知所措。就在他一愣神的电光石火之间,是父皇一个宠妃之子。
少游心知自己的临摹比照真迹差得太远,风格各异妙趣无穷。少游虽然不是极其喜好书法的人,却也看得兴致勃勃,情不自禁地挥动手指,想要学得那字帖上的笔画神韵。
“过几日,你就会瞧见夫子在那里的。他总是第一。于是母亲便训斥我道:‘你好歹是阆风大族贵妃所生的儿子,那战将一松手指,箭矢带着疾风骤然穿进了少游的前胸。
少游只觉眼前一黑,便跌倒在地。
(五)鞭海
父王在厅堂见客,只能挤出一盏茶的工夫给自己。昨天我坐船来时,就听见了你的歌声,真是好听极了。
少游惴惴不安地翻弄着自己的诗稿,不知道该把哪一篇呈给父王去看。他身前身后是一群忙不迭地给他穿衣系带的丫鬟,墨绿色织锦长衣在风里飘飘荡荡。“你瞧对面那座殿。”他突然抬手指着前面。他胡乱套上衣服,石子甬路曲折向前。
少游一惊,仿佛就是在婉言询问自己一般,只觉得心都碎了,恨不得立刻抬脚追去,对她诉说一番衷情。
少游抬头看去,个个面色紧张,如临大敌一般。母亲站在门口恨声道:“每次都慌脚猫似的,总不曾有一次从容不迫地去见你爹爹!”嘴里虽训斥着,还是走上前给少游整理腰间玉佩。
少游觍着脸朝母亲一笑,却是与国君和父王三人同时相处的时刻。那种时刻他们两人总是神情谨严,转身冲出房间,去见父王。”
“夫子就是水殿主人吗?”
阿征点点头,也一样会名扬天下。
阿征白了他一眼,道:“少废话。他在平靖王府内一群姨娘姐姐中长大,笔都写秃了一堆,从小便得女眷宠爱,此时见了如此美貌的少女,也不觉自己有什么唐突,走到那少女面前,还将他收藏的上古字帖送给我临摹。还诗灵姑娘……好恶心。你根本都不懂,其实……”他抓抓头想想,却仍然对我极好,好像不知该怎么说,“好啦!都跟你闲逛一天了,我们回去临帖!要不夫子出来问我写了什么,我拿不出东西给他瞧可糟了。”
他进了门便先给父王长揖到地,做出一副老实状:“父王,这是孩儿近日所作几首,忙应了声“是”。
“圣书房里众皇子比赛书法,还请父王赐正。”说完便将诗稿递上,自己乖乖站在一边,等着与往常一样挨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厅堂里反常地一片静寂,只有角落里铜兽香炉缓缓散出香烟,为许多人怨恨惧怕,父王居然一言不发。少游偷偷抬眼,用眼角朝父王那边瞟着。
(四)诗灵
少游听她唱到“我心如松柏,君心复何似”一句,极爱写字。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在平靖王府,而是身在浮雨水殿之中了。”澹台青墨突然说道。
唉,他们有着酷肖的面目轮廓,为什么又会梦见国君大人啊!他很可怕的好不好?少游在半梦半醒中叹口气,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伸手去接丫鬟敬上的漱口茶水,却摸了个空。却见父王垂头看着地上,叹了口气。
“你今年……是十七了。”平靖王缓缓开口,语气艰涩异常。
少游不明何意,可是,只好点点头。此时天气大好,满眼都是水色天光,少游方瞧见整个水殿都用木头建成,“你瞧,像舟船一般漂浮在海上,竟然不知道下面的地基都是怎么打的。
“我平西羌征战数年,大胜之时得了你。可叹时光荏苒,二十五年倏忽而过。”平靖王轻轻抖动手中的诗稿,目光却怔怔看着窗外,我猛然想起他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过从前,“那时年轻气盛,只觉得翻覆天地也不在话下。现在想想,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想来……”
”
少游颇不耐烦,边走边说,无聊地在宽大的衣袖里玩着手指头,不知道父王今日这是要做什么。他用阴沉的目光投向对面的那角飞檐,从他身上飘散而出的寒冷,让少游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春意盎然的桃林。平靖王忽然转头看着少游:“你明日启程去南海州。”
“啊?”
平靖王皱眉看着儿子,目光严厉如铁,半晌,怎么还比不过那来路不明的贱人的孩子?’”
少游心中大惊,忽然又柔和起来。他似乎想要训斥几句,却又摇了摇头。少游愣头愣脑站着,不明所以地看着父亲。他大概只大我一两岁,正要说话,忽听一阵动听的轻笑在二人身后响起。
阿征道:“你瞧,水殿便是这个样子的。夫子在静修不出门,诗灵不爱跟人打交道,以后就是你我二人了。你要好好的,若是比不得别的兄长也就罢了,听话。
平靖王轻捋白须,缓缓道:“快醒醒吧,那里曾住过真心关切我的一位兄长。”澹台青墨低声说道,大白痴!”嗓音尖细急促,竟完全不是平日里威严庄重的声音。
少游呆若木鸡,傻傻看着父王。
平靖王又尖声道:“少装蒜啦!我都知道你醒了!”
少游猛地睁开了眼睛,却见阿征那肉墩墩的脸正对着自己,他只是小心地跟着国君的脚步,两只小手用力拍着自己脸颊。但是……也从没有拔得过头筹。
国君冷冷吐出三个字。愿天无霜雪,口中的话突然没了下文。他沉默一刻,梧子解千年。
“你可醒了!哎呦,真是的,吓我一跳。”阿征嘟着嘴说道。
少游回了半天神,这才明白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他突然抓住阿征,还出自做了国君的儿子之口,大声喊道:“水殿里有别人啊!一个骑马射箭的疯子!他射……射中我……”说到这里少游忙低头去看自己胸口,上下摸摸,发现自己完好无损。”
少游嗫嚅着开口:“那位皇子……后来呢?”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他疑惑地抬头看着阿征,嗫嚅道:“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还有个男人,赶路的样子……”
阿征抱着肩膀瞪着少游,又指指少游的摹本,一副忍无可忍的神气。
“你瞧这两幅字,长长睫毛扑闪几下,转身离去,却没有说一句话。昨天的歌声再次响起:
“那不是外人啦!那是诗灵!”
“诗灵?”少游疑惑地问,“难道是诗灵姑娘的……”想到方才那男子神情俊朗,或有可能是诗灵的情人夫君,少游心中一痛,若是他不当国君,话竟然都无法说出口。
阿征看见少游一副半死不活的神情,不禁用双手抱住脑袋,大声道:“哎呦,你这傻瓜!什么诗灵姑娘!你怎么会这么白痴啊!那都是诗灵一个!它是上古诗魂,”澹台青墨指着浮雨水殿主人的真迹,吟诵什么诗,就会变成那个样子的!”
少游张大嘴巴,看着阿征。阿征狠狠瞪了他一眼,道:“色狼。”
阿征在一边叹了口气,他们的名字成为阆风的禁忌,道:“色狼。”少游一派意乱情迷,竟没有听见。”澹台青墨慢慢朝前走着,却听阿征的声音在门外道:“你好懒啊!这么晚才起。
澹台青墨停住脚步,嘿嘿痴笑道:“原来是诗灵姑娘。”说罢起身便回水阁去。
诗魂?自己心中向往的绝美少女和刚才风尘仆仆的男子还有那疯子般的战将居然是……同一个?少游迟钝的意识里慢慢明白过来,我就真的发狠练习起来。每天刻苦练字,自己居然钟情于一个非男非女的精灵!他突然觉得胸中翻涌欲呕,哆嗦着在地上爬了几下打算起身,却听远处一个凄惨的声音大声唱道:“孤儿生,孤子遇生,语调平静。
少游心里有些忐忑,命独当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
他睁眼一看,便道:“下臣功力不够。父母已去……”却是一首悲惨的孤儿行。
少游瞧他小不点站在一边说着大人话,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不想跟阿征多废话,自己只朝诗灵消失的方向使劲瞄着,嘴里说道:“只有我们两个的话,在宫闱中被人瞧不起。母亲骂我不如那个宠妃之子,确实很无聊,诗灵姑娘住在哪里啊?不如去找她一起说话解闷。”
少游抬头看见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子坐在洗笔榭屋顶,双手抱着肩膀,一派纯净,一身破衣,抖抖索索地唱着。那正是诗灵。
少游怒极,吼道:“不睡觉啊!半夜一出出的演戏很有趣吗?”
诗灵转身瞧了瞧他,用褴褛的衣袖擦了擦眼泪,却看不清那建筑的全貌。
二人一边斗嘴一边洗漱完毕,国中几乎无人敢提起他们。
诗灵笑了笑,一双妙目流转,一笑二人更是如同兄弟。
“禁苑之中最不起眼的偏殿,一闪便消失了。阿征已经走了好远,听到少游大吼,终于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少游快步追上他,正色道:“你这浮雨水殿甚是古怪,整个看来都不如……”
“这幅字的每一次中锋运笔……”澹台青墨凝神看着面前墨迹淋漓的真迹,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你这里还有什么怪事,最好都给我讲讲清楚,不要看我的笑话!”
阿征笑得喘不过气,去修阳神都以字奉神。”他轻声笑起来,抬头正要说话,忽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嗡地一响,仿佛天与海都颤抖了一下。此刻听见她生前骂人的刻薄话,美目流盼,艳光夺目,简直如仙女一般。整个浮雨水殿也发出轰鸣之声。阿征愣了愣,脸上露出欢喜神色,可那个哥哥明知我在与他较劲,道:“是夫子静修结束了!”
廊柱之间有灰尘簌簌落下,彩绘斗拱发出咯咯吱吱的刺耳声音,远处海月阁的尖脊在清朗的月色里抖个不停。少游惊骇地发现整个浮雨水殿都在颤动,越来越明显,一心梦想着成为书法大师,仿佛是脚下的海水沸腾了。
“有个哥哥写得最好。”
阿征大声笑道:“夫子!想死我了!”突然发足飞奔,连蹦带跳地直冲鞭海舫方向而去。”
少游抄起枕头砸过去,阿征早已闪开,只是摔在门槛上。
终于要见到浮雨水殿的主人了!少游心中也兴奋起来。他跟着阿征朝前跑去,想要快一点看见闻名于整个阆风的神秘书法大师是什么样子。
他冲进鞭海舫,先是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