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明场礼典之后,恒帝更是二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地召会吕澍,各路臣僚、将军也纷纷延请这位皇帝身边的红人,吕澍之名,顿时红透天焦。
吴历三百六十年元月。
武城公主单勰禀明大王,令卓羽、帅青二人率军为先锋,自与和禁、樊攸、铫文广为中军,以段授、萧让率部为后军,共伐子绛国。
玉况坐镇奎城,仍以曹髦、孙镇为后方大将,组织郡兵保障供给。
然而,此行却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难。先是子绛国倚仗其南部黄泽之利,陈兵庆阳、石偃二城与单勰军展开争夺,在苦战月余后,伏军又遭乏粮之灾,只得火速从雨郡募粮充给,一时竟未建寸功。
黄泽在群山之间,地势迂回曲折,虽不如著名的云梦泽般神秘可怕,亦是湿热难当、几不可逾。灌木、丛林密密匝匝,鸟声不闻,日光不见,地面终年潮湿,猛兽蛇虫亦避无所避。
四月,萧让、帅青等建议将防蛇虫之药发放各营,天关营将军卓羽自请先入黄泽,避实就虚,直捣子绛国都柳丘。
卓羽因伐雨之功,新拜安亭侯、荡寇将军职,他的建议是自黄泽之中数百年前曾有过的阴平古道,秘发柳丘东南百多里的且水谷,是为奇袭之计。
武城公主深许之,更命其营士卒每人佩方口刀两把,以备不虞。
黄泽泽野险恶无比。当年吴王单越讨伐南蛮,自此遣军五千开路,费时数月,称阴平道。待其成后,吴军精勇丧失殆尽,几乎俱为险沼、凶鳄所噬。伐道至且水谷,听似简单,可行来万般艰巨:伏军将士不但需防猛兽毒虫、防备可能出现的敌军,更需在茫茫泽野中用兵刃开出一条血路,保证后军安全迅速地通过。卓羽依照古图,指挥天关营入泽两日,只前进了十四里。
当晚,卓羽命在沼泽地旁伐出空地安营,燃起火堆以驱赶蛇兽。
参军蔡赤将自己裹在长衣里面,只留出两只眼睛,以避蚊蚁。唉声叹气地道:“将军,伐了两天的道,还在这儿转悠。单瞧着眼前无穷的树林,末将就心慌意乱。”
卓羽哼了一声道:“士不砺其志,革除万难,只是空余皮骨,行尸走肉尔。参军,你我共治天关营数载了,此时更该奋身以为众军表率,如此不耐劳苦,怎么了得?”
蔡赤搭拉着脑袋道:“我可真不愿当这个参军,不如回去降职做司马。整日悠闲自在,也不致如此疲乏!”
卓羽微微一笑,也不去管他。这两人是多年友好,故而言辞并无忌讳,蔡赤先是跟从莫敌,自他走后又随卓羽,历任都尉、别部司马、校尉司马、参军,性情一贯懒惰,不过尚算有些计谋。
将军司马和禁从远处走来,精赤上身,只以鳄皮护臂,光着脚,手提一把缺了齿的方口刀。
和禁躬身致礼,忽然惊道:“将军,你的肩头……来啊,快快给将军包扎!”
蔡赤这才吃惊起来,凑过身子来看,叫道:“你怎弄的?好长一条血口!家嫂见了,只怕要伤心呢。”
卓羽左手活动一下,若无其事地道:“大概被树枝所伤,无妨!”
从人赶忙上前,手忙脚乱地为他清理伤口。和禁这才道:“禀将军,前方大约还有七十里泽地,才可至且水谷南。今日众军杀鳄百余条,此后恐怕更多,难以防备。”
卓羽微微颔首,和禁见他不答,又犹豫地道:“但……此处密林广布,遮天蔽日,众军颇显疲态,恐于士气不利。”
卓羽摇了摇头,忽地哈哈笑道:“此立功之机也,大丈夫决事,岂能半途废之!”昂然起身,持刀猛劈身旁树木,枝断叶落。
林中的诸士卒都转首向他看来。卓羽扫视四周众人,意气奋发地道:“诸位,今我大军尽发,攻讨弱国,却遭此窘境,以至失据,此是何等悲哀!公主且率各营随后而至,我不能举手让功,徒令天下耻笑!诸位无不是堂堂男儿,自愿进发且水谷的,都跟我来!”
当下不顾伤劳,继续向西北行去,遇到密林难行之处,提刀猛劈,不时发出暴喝之声。
林间只听到卓羽的呼喝、喘息,渐不可闻。和禁当先立起,瞋目欲裂,“争夺头功便在此时,怎可待也!”提刀大喝,跟随而去。
一时士气激奋,不断有战士匆忙披甲执刃,或大口嚼着干粮,一面追赶前进。林间不大会儿便被伐开一条通道,直趋柳丘方向。
雨都柳丘。
四月癸丑。
当初急报伏氏军欲侵国境,子绛隐王高褚经军议之后,急遣将军韦康、李宝各率军五万星夜发石偃、庆阳二城,将军侯丹屯兵玄睢以御西,又督传南部都尉延岑严防敌袭旗陵。在坚守石偃、庆阳二月之后,各军报晓军议,知是伏氏国竟是由女将挂帅,更皆起轻敌之心。
子绛原为南域中一霸,在群王之变时,绛州侯高猛率兵五百起事,攻击县境,逐渐成为南起观象群峰、黄泽一带,北至天焦津水的割据诸侯。此后近八十余年的辉煌,与伏氏数度交手,并未显出劣势。然而,天焦炀帝在位时期,九伐南麓,子绛、天单两国首当其冲,被夺去大量领土。今子绛边境已南退至锦屏山脉,势衰力竭,不得不屈居人下。
而今在位的子绛隐王高褚,无祖上威严,亦无理政治民之才。平日里不思进取,只顾寻欢作乐,遂由太尉施贵把持了权柄。将军韦康、李宝因是其亲信,故在对决伏军时大显重用。子绛戍军在击退了伏军的攻势后,骄矜日显,皆在城中寻欢作乐,兵不披甲执戟,将不归宿,喧哗打闹声响彻街陌。
醲县。
辰巳之交。
奉阳里正何虞求见县令孔载,载请之厅中叙话。
里正是县中小官,一县由县令(长)为最高行政长官,万户以上称令,万户以下称长。县令以下有都尉,掌县中军事,设县丞一人,佐长官治政。一县下设乡、里、亭三个等级,乡有乡老,里有里魁或里正,亭有亭长,一般都非正式官员,县令即有权任免之。
何虞是县中名士,到过天焦、土益、天铭等国,博闻多见,深受百姓敬重。孔载不敢怠慢,请进中厅奉茶,一面问道:“先生今日不知因何要事如此匆忙呢?”
何虞欠身道:“大人也得闻武城公主单勰出兵来犯之事了罢。”
孔载失笑道:“此事早已人尽皆知,昨日大王尚旌表李将军秩加一级,京师欢腾。先生不会是因此而来的吧?”
何虞颇为失礼地反问道:“大人对伏氏军此来有何看法?”
孔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缓缓端起茶盅抿了抿,以掩饰心中的不悦,“伏氏国遣女流为将,分兵来犯,自不量力。想那单勰之辈,不过霸国一女,徒以美色惑上,而越俎代疱、领将率兵,此见其亡无日也!”
何虞叹息抚案道:“若人人皆有此念,子绛祸将至也!”
孔载皱眉,提高了声音道:“先生口出大言,莫非有什么见教么?”
何虞拜道:“非是在下对大人不敬。想那伏氏国兵强马壮,若非前有徐单之争,后有政归台阁之乱,恐怕我等毗邻早为侵害。如今吕澍出兵助天焦击熊,单勰暗吞雨国,双双获利,何者?况伏氏素有野心,吕、单皆富声望,其在州郡练兵强政,释奴还民,深得人心。如今轻兵来犯,士操其勇,将服其德,岂能以一言蔽之,而自大张狂呢?”
孔载闻言,稍稍沉吟道:“先生是否想说那单勰更有诡谋?”
何虞道:“单勰初掌征伐,底细难料,然亦多有爱贤之名,其轻取雨国就是明证。如今‘伏氏二虎’中卓羽亦来,恐怕还将有大战也,怎能因一时狙击敌军成功,便失却冷静了呢?”
见孔载默默无言,再道:“单勰在石偃、庆阳二城吃尽苦头,哪还会再冒险来攻?如今反倒是柳丘空虚,令在下深忧啊。”
孔载猛然醒悟,动容道:“不错!如今我王遣大军使御四方,以致京都无备,此诚兵家之大忌也。不过,庆阳、石偃是乃伏氏军之必经要道,除此之外,更无他路可逾。先生对此如何解释呢?”
何虞审慎地道:“若是大军进犯,则无所遮掩。而此次单勰来攻,虚虚实实,难以预测,更兼卓羽这等擅长突袭之辈在彼。若他率数千兵马,以河泽丛林为遮掩,间行来此,袭我京师,则我虽空有大军,更奈之何?”
孔载细细思忖良久,突地拍案道:“果然是狠辣之计!若真如此,本县便要立即上奏朝廷,请大王妥加防范。”
何虞出谋划策地道:“最好能密调旗陵兵回援柳丘,稳固后方,再设备县中,以避免昂军夺粮。依我看,若大王能遣回石偃守军,则单勰更可一举成擒,伏军不战自溃了!”
雨国太尉施贵,是子绛隐王高褚的腹心,言听计从。分军扼境之计,便是他首先提出的。
校尉邵福转呈醲县令孔载表章,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表章未呈安公,却直接转到了他的府上。
太尉掾文厚、赵鉴、李慕三人,正于厅中听事。施贵览表大怒,哗啦一声,将竹卷摔在地下,顿时跌成了破烂的两截。“反了!这些无知刁民,竟敢羞辱本官,讥讽朝政,一个小小县令,竟也巴巴地上表……哼哼!”
文厚察言观色,从地上捡起残表,肥脸上堆起媚笑道:“这些个小民一点也不体谅大人的劳苦,胡说八道。大人不必为这些小事生气,伤了贵体。”
赵鉴也笑道:“大人不去理它就是,何必这样震怒。”
施贵冷哼道:“这孔载援引其县中里正之言,称单勰将攻京师,又请调北部尉延岑回防,这岂非一派胡言?伏氏军来犯,除攻庆阳二城,焉有他途?本官已请旨调派韦、李二将往守,屡屡接战获胜,他伏氏军难道更可从天上飞下来不成?这些个刁民,刁民!必是借故辱我,本官岂能容之!”
李慕奸笑道:“大人,此事便交给小人去办好了。孔载据醲县大城,贪脏枉法,早有人参劾于他,如今证据确凿,我看他还能张狂到几时!”
四月庚申。
庆阳。
将军李宝得意洋洋地在城头巡察,望着旗旌飘扬,内外营帐连绵的盛况,不禁心怀大畅,悠悠笑道:“有所谓居安思危。李某禀承圣意,苦心经营,如今终在实战中派上用场。哈哈,单勰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也敢向本将叫阵,李某势必不能让她全身而退,坠了我朝威严。”
西部都尉史彰笑道:“庆阳、石偃二城屯驻重兵,可说封死了昂军所有来路。北部尉驻守旗陵,安如磐石,更有土益军虎视在侧,单勰决不敢冒险。况且,从旗陵入境,艰险万分,我军以逸待劳,可予之迎头痛击,那时他纵再多一倍人马,又能奈我何?”
李宝换上了一副阴恻恻的脸,道:“近来闻说有人上奏朝廷,言伏氏军必将出奇兵以击京师,请调各部回援?真是可笑之至!施大人已请旨降罪,把乱我军心之辈拿在狱中。这单勰大军未动,便已出现这样的奸细,鼓惑人心,可见对其入寇之事谋划久矣。”
史彰小心地道:“听说是醲县令孔载与奉阳里正何虞二人……”
李宝嘿嘿道:“何止于此?太尉掾李慕已清查县中,勾连大小官员十一人,皆是卓羽所遣奸作。大王已交由施大人处理,待我军胜后再行严办!”
忽地想到了什么般地道:“史彰,大军出师匆忙,所携粮草支敷不足,你在醲县催调粮草,怎么还没有动静?”
史彰冷汗一额,心道自己在醲县截挪粮资之事不会被觉察了罢?差点便跪了下来,颤声道:“下……下官确因孔载之事,故而迟误,请将军明察!”
李宝奇怪地横了他一眼,颔首道:“须得快办!否则军法可不容情!”
史彰一迭声地称是,心叫侥幸。暗道自己虽把罪名推在那死囚身上,恐怕还得做些准备,不然一旦奸谋破败,仍是错不可恕。尤其是自己前几笔军资粮草,都私卖给昂州师氏商队,如今算起来更是通敌斩首的罪名。
与此同时。
且水谷南。
骑月营长史、偏将军樊攸肩扛着一条死去的巨鳄,从蒙蒙雨雾中吃力地走来。
武城公主单勰坐在林间溜滑的粗藤上面,四名背剑侍女护持左右。此时,前不远处已出现谷旁高山,前部哨探奉令侦查,故大军原地待命。
自入黄泽以来十多天里,单勰凭过人胆识指挥若定,克服困难重重,将士气发挥极致。众人望其姿容,皆生敬畏、仰幕之情,以致号令既出,一往无前,人人争而为效。
樊攸见到单勰,慌忙将死鳄扔在地上,躬身揖礼。
单勰乌黑的头发上沾满细密雨珠,由近观之,更增姿丽。淡淡道:“与前部有联络了吗?”
樊攸道:“禀公主,前方且水谷已失去伐道痕迹,据斥侯消息,卓大人可能已逾山丘之外,于谷旁下营。”
单勰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道:“速速派人查明!”
樊攸应命吩咐从人,忽地又变得扭扭捏捏起来,压低了声音道:“公,公主。”
单勰奇道:“还有何事?”
樊攸抱拳道:“在下见公主铠胄沉重,多有不便,今日特猎杀一鳄,将剥皮制甲,献于公主,望请见纳!”话说出来,不禁连自己也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起来。
四名侍女面面相觑,几乎要笑出声来。单勰心头一热,微笑道:“有劳你如此费心。”低下头,从腰侧解了佩剑,玉腕轻转间,手指已捏住鞘尾,将剑把远远伸向对方,“这柄剑拿去,算我赐给你的!”
樊攸见公主如此慷慨,大喜过望,接剑跪倒道:“谢公主,某这就命人去为公主缝甲!”将宝剑仔细佩好,这才复又扛起死鳄,气昂昂地大踏步离去。
单勰望着他的背影,正好笑间,侍女青凤噗哧一声,掩嘴道:“樊将军对公主真是好呢,每餐必要亲来侍奉,如今还为公主杀鳄制甲,这份心可真令人羡慕死了!”
单勰玉面一红,啐道:“死丫头,休再胡说。若被公子听见了,你小命不保!”
青凤咯咯地笑道:“奴婢说得是实话,偏公主还要如此小心。”
侍女紫雀却嘟起嘴道:“公子?他才不象樊将军这样关心公主呢,奴婢说的也是实话!”
单勰沉下脸来,重重哼了一声,四名俏婢赶忙伏倒请罪。她怅然作色,良久却又微微摇头,暗暗轻叹,思绪早飞向远方。
子绛都城柳丘。
四月癸亥夜。
柳丘一面临山,地势低洼。当年在此筑城时,奴隶于数十里之外采来巨石,以粘土垒就,费时五年方才初竣。子绛鲁王高秋末年,因城狭难守,命焚周遭林木,是时天大旱,风势突转,故而死伤百姓不可计数。城外数十里地,如今片瓦不存,十数里长的墙面被熏成黑色,故又有名曰“玄土城”。
此时,太尉施贵府灯火通明,其与众大臣、亲朋、故吏正举行盛宴,庆祝其子满周岁诞辰。
隐王高褚亦遣使献蟠果以贺,此果据说产自茂国北境芒浩山,传为当年拜度尊使得道所在,因而弥足珍贵。
酒过三巡,施贵哈哈大笑,起身相敬道:“诸位,于小子周岁之时各位能前来捧场,本官感激不尽。水酒虽薄,礼轻情重,请诸位痛饮!”
太中大夫梁棠、太常耿夔与将军邓尚、傅琪等连声欢笑,纷纷还礼。至于文厚、赵鉴、李慕等人,更是厥词频放,大赞施贵如何了得,又其门生韦康、李宝将立大功,其子日后必贵为公卿等等,不一而足。
施贵喜动颜色,鼓掌命起舞、乐。几乎随之同时地,从两旁偏厢中飘出数十名玉女,丝竹之声也贯耳骤起。妆着娇艳的女子随柔和乐声翩翩起舞,身披罗缎轻纱,欲遮欲掩,姿态艳丽以极。
众人偃旗息鼓,个个都目不转晴地紧盯住面前的妙人儿。稍顷,施贵扫视全场,微有得色地干咳一声道:“诸位,这些玉女都是鄙府从邱都重金所购,个个姿丽过人,恐怕于武城公主也不亚分毫呢!”
众人皆是会意地交目淫笑,连声称是。梁棠眼睛紧盯住其中一名,见到她盈盈扭腰、丰姿耸动时不禁大声叫好,鼓掌不止。
施贵怎不知其心意,附耳低笑道:“梁公若是中意,少时便择选些个,施某派人送往贵府便是。”
梁棠大喜,拱手道:“许公真乃知己!如此盛意,在下却之不恭了。”
施贵与谈几句,见他有些辞不达意,不禁略感扫兴,只得再偏过头朝左首边的耿夔问道:“不知耿兄有没有满意的?”
耿夔摆出一副苦脸,叹道:“唉,施公也非不知,鄙家那妇善妒,若知此事,怎还了得!”
施贵暗笑,却装出深表同情的样子地道:“如此待日后有机会,耿兄到我城外私坻之中,包管兄弟神不知鬼不觉……哈哈!”
耿夔喜道:“啊呀,多谢施公!吾瞧着中间那细腰长腿玉女,姿容过人,不知……”
施贵大度地道:“施某言出必践,此女便替耿兄留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