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已经是第三次对视到那凶狠的目光,每次这目光都会让他感到惊恐,但现在已经无暇顾及这个。放下火枪,阿吉匆匆走到雷蒙身边,焦急万分的注视着老人,以及正在拚命为他施救的牧师肖恩。
那支箭插的太深了,箭身完全没入身体,只有尾部三根短翼颤巍巍露在外面,闪烁着幽蓝色光芒。这是一支完全用纯钢打制成的弩箭,连尾翼都是。斯科特先前其实已经格挡了一下,如果是普通的竹箭,应该可以将其削断,至少也能拨开,但正由于这是一支钢箭,力量过于沉重,结果只是稍微拨偏了一点,没有立即致命而已。
阿吉曾见过同样的箭,上一次,也是插在一位法师的身体上。但那一次,同样的箭是把他从绝望的深渊中解脱出来,而这次却截然相反。
拉尔弗伯爵也跑了过来,带着伯爵府的医官,所有人都围绕在老人身旁,几位通晓治疗术的牧师更是忙碌个不停。
“怎么样?”
肖恩终于停下手,索夫立刻急切询问,前者抬起头,绝望的摇摇头:
“没办法,老大,箭伤太沉重了,而且上面还有剧毒……我们连箭头都不敢拔。”
“你是个废物!”
索夫愤怒了,肖恩低下头,但其他几个医官的神情也证实了他的判断——老头儿的时间已经不多。
“雷蒙大师!”
阿吉跪在老人面前,眼泪禁不住喷涌而出,尽管爷爷最讨厌男孩子流泪,连他死的时候都命令阿吉不许哭的。但这时候他再也不可能控制住,然而,雷蒙的动作却竟然和当初巴鲁爷爷一样,缓缓伸手抹去了他脸上的泪珠。
“不用伤心,刺客本就是法师的克星,我曾杀死过无数刺客,而最终丧命于刺客之手,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转过视线,老头儿的目光又落在领主拉尔弗身上:
“敌人都消灭了么?”
“已经全部消灭,包括紫衣的亡灵法师,就是不知道那刺客……”
拉尔弗已经派人去山崖下面搜索了,但一时还没有消息。雷蒙却微微一笑,脸上神色甚是欣慰,根本不以那刺客为意。
“很好,兄弟会和暗黑教团,在这里的势力已经被根除,摩尔曼城可以安宁了……呃……”
老头儿的身体突然猛烈抽搐了一下,口中喷出大块暗色血块,周围众人无不惨然,大家都知道,那是箭头上的毒药发作了。
但雷蒙依然勉力支撑,他的目光在周围环绕一圈,最终看定了那个大汉索夫:
“索夫先生,你来自民间,请老实告诉我,我们桑塔家族,在民间的声誉究竟如何?”
索夫微微一怔,但满面肃穆,深深的低下头去:
“无论别人怎么说,您都将是我永远尊重的人。”
“只肯承认我一个人么……”
雷蒙脸上显出一丝失望,他忽然摇摇头,哈哈一笑:
“也罢,桑塔家族,为了这个国家而死的,我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世间毁誉,不过浮云……而已……”
这就是雷蒙大法师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纵然取得了胜利,回去时的气氛却还是悲伤而沉闷的,阿吉默默跟随着运载老人尸体的灵车,不知该何去何从。
房子已经被烧了,飞空艇也损坏严重,虽然装上大车跟着拖了回来,却还不知能不能修好。心情就好像当初爷爷刚刚去世那会儿,绝望得很。
幸好那位游侠斯科特也跟着送灵,而且就走在阿吉身边。他注意到了少年的情绪,但并没有直接劝解,而是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用沉稳而有力的动作把少年从悲伤中解脱出来。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却是阿吉首先抬头,询问道:
“斯科特先生,您以前是雷蒙大师的学生?”游侠点点头,“可您是一位剑客啊?”
“并不是只有传授我剑法的人才能被称为老师。”
斯科特缓缓开口了,声音中包含着无数回忆:
“做人的道理,广阔的学识,还有思考,处理问题的方法……阿吉,相信你从雷蒙老师身上也一定学到了很多。”
“是……大师教了我很多很多……”
少年的心一下子又痛起来,斯科特看着他,缓缓说道:
“只要这些东西被你记住了,阿吉,雷蒙老师就一直活在你的心里。这些年来,我失去了很多师长,很多朋友,我也很悲伤,但从来不绝望!因为……他们都活在我的心里。”
斯科特以手扣胸,轻轻拍一拍心口,少年学着他的样子,也拍一拍自己的胸口,却碰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叮叮当当的落在地上,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金属圆筒。
斯科特顺手捡起还给阿吉。
“是个信筒?接了个送信任务吧。”
阿吉有些害臊的摸了摸脑袋:
“一个过期的送信任务,我就是因为它才来到摩尔曼城的,可是因为没找到收信人而没能完成,真是惭愧。原打算退掉的,但一直忘了。”
“噢,收信人搬家,导致信件无法传递,这种事情多得很,没什么好惭愧的。”
“是啊,那位卢赛尔男爵搬得太彻底,竟然连一点消息都没留下,我实在没法子。”
阿吉随口说道,却不料斯科特一下子竖起耳朵:
“卢塞尔男爵的信件?”
“不,是给他的女儿,卡塔琳娜小姐。”
阿吉在说出了收信人名字以后,却发现斯科特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间笑了笑:
“也难怪你找不到,那位男爵确实搬得很彻底,他连原来的家具房产都抛弃了,就是为了彻底告别穷日子和穷名声,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分离。”
“您知道他在哪儿?”
阿吉又惊又喜,斯科特指了指队伍的最前列。
“你去对拉尔弗伯爵说吧,就说有卢塞尔·卡塔琳娜小姐的信件。”
阿吉莫名其妙,但还是按照游侠的吩咐走过去和拉尔弗说话,后者听了以后亦同样用非常吃惊的目光注视着阿吉,随后又要过信筒去看了半天。但最后,他还是把信筒交还到阿吉手中。
“既然是你送信,那还是由你亲手交给她吧。”
“您当真知道她在哪儿?”
阿吉兴奋问道,拉尔弗笑了笑:
“当然,我的妻子,就是卢塞尔男爵家的卡塔琳娜小姐。”
终于,在摩尔曼城,领主官邸,富丽堂皇的小客厅中,阿吉见到了那位收信人。这位昔日的男爵小姐容貌秀美,言行温和,举止优雅,非常适合现在伯爵夫人的地位。
不过在她拆看了阿吉所带来的信件以后,却默默沉寂了良久,目光只是看着窗外,眼中充满了忧伤。阿吉不敢打搅她,始终站在一旁等待,可等了许久,腿都站酸了,那位女士却一无动作,似乎把他忘了。好不容易,终于等她回过头。
“啊,对不起,竟然把你忘了……谢谢你,阿吉,你带给我的信件,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阿吉吃了一惊,如此重要的信件竟然被拖延了一年多——虽然这并不是他的错,但他还是感到非常内疚。
“对不起,夫人,如果我早些接到这个任务就好了。可是等我拿到信的时候,它已经过期了。”
“这就是命运啊……不过无论如何,还是非常感谢你。至少,有了这封信,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历程就不算没有结果……哪怕它只剩下一段美好回忆。”
伯爵夫人的目光又一次投向远方,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所幸这一次她并未沉溺太久,很快便转过头:
“再一次感谢你带来的信,阿吉,请收下这个戒指,算是报答吧。”
说着,伯爵夫人竟从手指上褪下一枚宝石戒指递给少年,后者大吃一惊,连忙后退两步。
“不不,我已经收过报酬了……谢谢您,夫人,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要。”
伯爵夫人脸色复杂的笑了笑:
“对我而言,它已经没有价值了,我不会再保留它。既然是你给我带来了这封信,那么就用这枚宝石去交换它,也算是缘分吧。”
阿吉并不能理解伯爵夫人的话语,但他却看到,那枚戒指上镶嵌的宝石散发着美丽的幽蓝色光泽——那是一枚蓝宝石!正和阿吉在魔法店中看到的样品一模一样!
“啊!请问……这宝石可以用作魔法材料么?”
“当然,所有的宝石都可以用作魔法材料。”
伯爵夫人微笑着回答,随即便将戒指递送到阿吉手中。少年不再推辞,小心翼翼的用双手捧着这枚宝石戒指,禁不住热泪盈眶。
“终于……万分的感谢您,夫人,我终于可以完成爷爷的愿望了。”
“很高兴它对你有用。”
伯爵夫人微笑着向阿吉点一点头,看上去优雅而迷人。
走出伯爵府,少年手中捧着那枚大大的蓝宝石戒指,犹自迷迷糊糊。不过无论如何,爷爷的愿望可以达成了,有了蓝宝石,只要再修好飞空艇,他们终于能够前往爷爷出生的地方了!
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少年匆匆朝寄住的旅馆跑去,他要尽快告诉妹妹这个好消息。
然而厄运突起,经过一条暗巷时,忽然从背后伸出一只手,准确无误的卡住了少年脖子,将他一把拖到了暗巷中去。
黑暗中,少年只能看到一双凶狠,残暴的眼睛在闪闪发亮,他忽然打了个寒战,知道眼前那人是谁了——虽然换掉了一身红衣,可那凶狠的眼神却是少年永远忘不了的。
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架在了少年的脖子上。
“我只有一个问题,小子,老实回答我,否则……”
红衣刺客的声音和他的目光一样锐利无情,少年几乎要绝望了。
“你当时明明可以打碎我的脑袋,为何却要瞄准绳索?”
这个问题确乎出乎了少年的意料,他吃惊看着对方,那目光依然凶狠无比。少年略微犹豫了一下,脖子上的匕首立刻收紧:
“不要说谎,小子,我要听你真实的想法。我知道自己曾经救过你一次,不过你不可能为此而感恩的。”
“我……我从来没有向人开过枪。”
紧逼无奈之下,少年只好说出真正原因,那刺客听了却是一愣,注视他良久,终于缓缓将他放下,收起匕首。
“以你的枪法,本可以成为最好的刺客……可惜是个白痴……啊,已经成为战士了么?那么,记着,小子,我的名字叫作威尔斯,刺客之王威尔斯!”
丢下这一句话,对方瞬间离去,阿吉只感到眼前一花,便再也不见对方的影子了。
…………
数天后,在完成了所有远行的准备之后,阿吉与拉拉这对兄妹准备乘坐飞空艇出发了。
剑豪斯科特在战斗结束后就消失无踪,再次踏上了自由自在的冒险之旅。阿吉曾经向拉尔弗伯爵问斯科特的真实身份,以及为何他拥有如此高超的剑术却只愿做个普通冒险者,但明明与斯科特相交甚密的伯爵大人在这件事情上却始终微笑不语,或者干脆就把话题岔开。
倒是佣兵三人组专程前来相送,他们这次得了不少报酬,除了金钱上的收入外,每个人还在摩尔曼城的功勋簿子上重重记了一笔,这对他们以后接纳任务非常有用。
“有没有考虑过加入我们的佣兵团?你和你的妹妹,我们可以改名叫五角星佣兵团。”
阿吉对于这个提议只是付之一笑,而身后的拉拉却忍不住:
“每次加入新人你们都要改名字吗?”
“是啊,这样才会让新同伴有参与感哈。”
“那以后如果再来了人,比方说……再来两个,成为七个人了,你们叫什么呀?”
“那最好了,我们可以名正言顺的叫‘七英雄佣兵团’了。”
索夫笑呵呵的说道,拉拉很不服气的撇撇嘴:
“那假如增加到四十个人,难道就叫‘四十大盗’?”
“好了拉拉,别胡说。”
阿吉呵止妹妹再乱开玩笑,同时正容说道:
“谢谢您的好意,索夫大叔,不过我们还是要去完成爷爷的愿望。”
索夫也终于收起玩笑面孔,正色点头:
“巨大山脉乃是分隔人类世界与异族世界的天堑,自然条件极为恶劣,山上还有各种各样的魔兽。就算安装了以蓝宝石为动力的增强装置,这种小型飞艇要跨越山脉依然十分困难。阿吉,你一定要小心。”
“我会的,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完成爷爷的嘱托。”
“嗯,你已经是一名合格的战士了,而战士是从不惧怕任何困难的。”索夫眺望着远方天际,鼓励着少年向天空进发。“最后,阿吉,再给你一个建议——以你的性格,将来选择进阶职业的时候,建议你可以优先选择斥侯。斥侯的许多技能非常重要。”
“斥侯么?……啊,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教导。”
阿吉能够理解索夫的苦心:斥侯是所有战系职业中唯一不以战斗为主的,而这正符合自己厌恶杀戮的个性。
“就算是完成了矮人的嘱托,前方也会有新的征程在等着你们……去吧,空行者阿吉,以后的路还很长呢。”
燃烧炉发出强有力的“突突”之声,飞空艇缓缓向着天空升去,两个孩子全力向下面的三位新朋友挥手道别。当飞艇经过领主官邸上空时,阿吉还看见伯爵拉尔弗正揽着夫人在花园里散步,见飞艇从头顶上掠过,伯爵微笑着向他们举起手中的酒杯。
……高过钟楼,高过山脊,最后飞空艇甚至升得比云层还高,径直向着远方,向着巨大山脉的方向飞去。
前方,天空碧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