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餐时大家都脱下外衣顶在头上晒。身上只穿着背心裤衩。耿荻仍穿着她那身学生蓝;湿透水的衣服显得又厚又重。李淡云的身体已是个小妇人,也只能一副“谁看谁负责”的坦然态度了。每个夏天,这群女孩都对别人和自己的身体有一番新发现。开始大家对彼此身体的变化不动声色,不久便相互指指点点起来。一个说:快看,跟俩小馍似的!另一个就说:那也比你好——跟蚊子叮了两个包似的!一个说:讨厌!往哪儿摸?一个便说:大家看耶,这丫头的肉就往这儿长!……
女孩们相互攻击,动手动脚,耿荻傻乎乎地直笑。她学生服的风纪扣都未解开,脸捂得通红。李淡云说:“耿荻你不脱了衣服凉快凉快?”
耿荻说:“我挺凉快的。”
三三说:“凉快什么?我都闻到你身上的馊味了。”
耿荻白她一眼,说:“我愿意。”
蔻蔻说:“脱了吧,我们都脱啦。”
穗子见耿荻用一把电工刀在切一块午餐肉,然后用刀尖把它送到嘴里。她觉得耿荻的刀抖了一下。
李淡云说:“就是啊,你一人捂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好奇怪。”
三三说:“这样吧——穗子、蔻蔻,你俩脱光,耿荻就会脱啦。”
穗子反抗道:“凭什么我们脱光啊?”
三三突然翻脸,说你们谁不脱谁滚蛋。本来就不爱带你们出来。哼,有什么怕的?老子就不怕。说着她英勇地扒下了自己身上稀烂的汗背心。怕脱,就证明身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说时迟那时快,她的三角裤衩也落到了脚脖子。三三站起来,做了个“他是大春”的芭蕾舞动作,腿一掀。虽然全是女孩,三三那闪电般的青春生理解剖,还是显得惊心动魄。她们突然意识到,原来那是如此神秘莫测,层次丰繁,幽深晦暗的东西。
三三得意地叉着腰,对耿荻说:“我都给你看了,你也得给我看。”
耿荻还是不紧不慢把肉切成薄薄一片,用刀尖送到嘴里,说:“三三你别现眼了,你姐姐羞得要跳水了。”
“耿荻你为什么不脱?”三三简直急疯了。
“为什么不脱?这还不简单?”耿荻站起身,个子比三三高半头:“因为我身上全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三三瞪着她,她也瞪着三三。三三突然“咯咯”笑起来,说她全明白了。大家问她明白什么了。三三仍是狐狸似的眯细眼笑,说反正她全明白了。三三一边笑,一边还用眼去打量耿荻,不怀好意极了。
再看耿荻时,大家发现她有点心虚,虽然嘴里还占着三三上风:“我警告你三三,再这么下流,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事后大家都背着耿荻问三三,她到底明白了什么。三三收起她一贯的胡闹态度,对女孩们低声说:“耿荻可能是个男的。”
女孩们“哇”的一声,吓得搂成一团。这时李淡云已去了淮北,“拖鞋大队”基本上归耿荻领导。三三这个太邪的推断,使她们感到命在旦夕。
三三要她们好好想一想,有谁见过耿荻尿尿?耿荻领她们去军区大院的澡堂洗大池,曾几何时她自己加入过她们的嬉水?问她,她不屑地撇撇嘴,说大池里浮一层人油,打死她她也不下去。再说她家有自己的锅炉,什么时候乐意,什么时候洗,何苦要图大澡堂的“白洗”?听听这解释也没错,但三三认为疑团正在于此。“对了,我想起来了!”蔻蔻一副毛骨悚然的眼神,口气也像讲恐怖故事,“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去艺校上课,穗子你记得吧?你那天骗老师说你拉肚子,叫我帮你请假?后来我叫耿荻陪我去了。高老师上了一会儿课,叫我自己先练习,她回家看看她孩子。耿荻就来帮我下腰,手把我抱得好紧。动作早做完了,她就是不放手……”
三三马上问,耿荻的手碰到蔻蔻的要害没有。蔻蔻让一阵猛烈的羞辱呛住,半天才点点头,说好像碰到了。蔻蔻是个小美人儿,十二岁就常有男孩吹她的口哨。她和穗子一同做艺校舞蹈班的旁听生,尽管硬胳膊硬腿大板腰,仍是迷死了老师们。大家问后来呢?蔻蔻说后来耿荻请她去她家住一晚。大家问,蔻蔻你去了?蔻蔻说……嗯。大家又问,耿荻家什么样?蔻蔻说:很大,耿荻一人住间大屋,墙上挂了她两个姐姐的照片,都是当兵的。三三见大家乱跑题,严肃阴沉地瞪着蔻蔻,说:你肯定让耿荻摸快活了吧?蔻蔻的脸顿时变了,说你妈×三三,你才巴不得让人摸呢!叉多开也没人摸!
三三这时心思全在大是大非上,对蔻蔻的冲犯也只在心里马虎地记上一笔账。她问蔻蔻看见耿荻脱衣服没有。蔻蔻想了一会儿,说耿荻在屋里搭了个行军床,两个人吃了好多炒花生,吃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三三追问,你没看见耿荻脱衣服,对吧?蔻蔻使劲地想:耿荻去刷牙,刷了好久,等她回屋来,我好像已经睡着了。三三说:哦,你睡着了呀。她又鬼灵精怪地一笑,看看“拖鞋大队”的全体女孩,意思是:想象一下吧!这个小美人儿落在了人家手里,又是半夜,又是睡成了一只死猪。
她们约好当晚一定设法让耿荻露馅。耿荻八点钟准时到达“拖鞋大队”的秘密据点——作家协会办公楼三层的一个女厕所。耿荻一手转着她的自行车钥匙,一手拎着个面粉口袋,吹着“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儿献给亲人金珠玛”的口哨大摇大摆而来。女厕所的门闩死之后,耿荻把面粉口袋递给三三,说你们自己分吧。面粉口袋里装着二十多个不合格皮蛋,女孩们磕掉蛋壳上的泥和麸皮,惊喜若狂:二十多个蛋个个不臭,只是每个蛋都是半虚半实,一个蛋壳里只有半个蛋。
耿荻还是那样,脸上带着淡淡的轻蔑,看这群文人之后开荤。她们一个个飞快地往嘴里填着,眼睛却盯着别人的手和嘴,生怕别人吃得比自己快。耿荻无论带什么食物,她们都这样就地解决:在地上铺一张报纸,七八个人围着报纸蹲下,完全是群茹毛饮血的狼崽。耿荻甚至相信一旦食物紧缺的局面恶化,她们也会像狼崽一样自相残杀。耿荻不时带些食物给她们打牙祭,似乎就是怕她们由“反革命狗崽子”变成狼崽。看看这个洞穴吧,可以诱发任何人野性发作——这个早已被禁用的女厕所里,堆满石膏雕塑的残头断肢。女孩们老熟人似的曾将它们介绍给耿荻:这是猎神黛安娜的大奶子,这是大卫王的胸大肌,这是欲望之神萨特尔的山羊身体,这是复仇女妖玛杜萨的头发。沿着墙壁悬置一圈木架,上面有两个雷锋头像、四个巨大的刘胡兰面孔,眼珠子大如皮蛋。还有几双青筋暴露的大手,那是陈永贵的。也可能是王铁人的。
眨眼间二十多个皮蛋全进入了她们的消化系统。女孩们这时全在想一个问题:假如把耿荻的真面目揭出来,往后还会有皮蛋吃吗?再往下想,她们在学校和马路上挨了别人欺负,没有耿荻,谁去为她们做主?每次她们把状子告到耿荻那儿,耿荻便上她们学校去,用自行车带着她们招摇几圈。光是她车子的档次和她的气势,就让人明白她是什么来头了。
念起耿荻种种好处,女孩们实际起来。有皮蛋吃,有耿荻又宽又方的肩膀做保护伞,何必非要揭开她的真相呢?尤其冬天来了,她们的父亲全被押到五十里外的农场,原来拮据的收入又多出一项给父亲们添置冬衣、被褥、营养品的开销。耿荻在这个冬天给她们的情谊和援助,更显得珍贵。应该说,她们已把耿荻作为靠山,作为安全的大后方。靠山是雌是雄,又有什么关系。
四
李淡云在春节回来了。这个陌生的李淡云,又黑又粗,留着女流氓式的鬓角,一点儿“海涅”,“普希金”的痕迹也没了。两帮子男知青为了她打了一仗,双方都有伤亡。李淡云回来是为了镶牙,那场仗也打掉她两颗牙齿。她偷了她母亲的金项链,打算包两颗金牙。她回来就和耿荻相处得亲密无间,三三告诉“拖鞋大队”,说她姐姐和耿荻一天到晚密谈,李淡云抹泪,耿荻长叹。三三刺探,耿荻就轰出去,小家伙懂什么。
一天清早,耿荻用自行车把李淡云带走了。下午她驮回的李淡云又陌生一层:一张青脸,眼神却哀婉美丽,尤其在看耿荻的时候。不久三三告诉“拖鞋大队”,李淡云造孽不浅,打下一胎四个月的小毛头。大家便找着借口来到李淡云床前,觉得再也不能和她平起平坐,人家已经是超越了巨大羞耻,经过巨大流血牺牲,永别了女孩时代的人了。她们用半是恐惧半是崇拜的眼光看着懒洋洋靠在床上的李淡云,替她倒带血的尿盆,洗带血的裤衩。李淡云的母亲一边端红糖水、细挂面,一边说井盖了盖子麻绳总找得到一根吧?不行你们大家借包老鼠药给她,省我点红糖挂面。李淡云回道,是人家耿荻送我的挂面!她母亲冷笑一声说,光荣啊,做个破鞋还吃营养伙食,补好再出去作怪啊!
等到她妈发现她的金项链变成了李淡云的两颗牙,便不再手软。她用鸡毛掸子把李淡云好好抽一遍,便请耿荻带她走。耿荻把李淡云接到她姐姐一个同学家住了一个月。李淡云康复之后,“拖鞋大队”设宴欢送她回乡下。她们还是老伎俩,用八角钱买十个锅贴的筹签,再用刀仔细剥开筹签的表层。筹签是马粪纸做的,两面盖着饭馆的红印。剥开的筹签和新的马粪纸胶合,再涂一点红印泥,浸上菜油和锅灰,在晚上使用,完全混得过去。这样一个筹签就成了两个,她们半买半劫地备足了晚宴。报纸推开,锅贴也分成九份,大家吸溜着口水等着耿荻。李淡云说,这次多亏了耿荻。大家都说那可不是,天大地大不如耿荻恩情大。
“就算耿荻是个男的,我也认了。”三三突然来一句。
穗子说:“耿荻要真是男的怎么办?”
蔻蔻古怪地笑笑。李淡云耷拉着眼皮:心里有数的样子。
三三指着李淡云:“你肯定知道,耿荻是不是男的!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早就发现你们俩眉来眼去!”
“放你的屁。”李淡云不屑地说,看也不看她妹妹一眼。她现在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懒得和三三这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一般见识。
“她是耿荻的帮凶。”三三指着她姐姐对大家说。“她帮着耿荻打进‘拖鞋大队’,帮耿荻隐藏下来。真阴险啊,我们光屁股、尿尿、洗澡都让人家看去了!还让人家摸了呢!”
“你少煽动,李逸云。”李淡云说,还是懒得细说分晓:“吃醋就说吃醋,不就是人家送我的挂面红糖没你份吗?”
“你巴不得耿荻是个男的!”
“我是巴不得。她要真是男的,我就跟她好了!可惜天下没那么好的男的!”李淡云以一种饱受创伤的过来人口气感慨道。
穗子虽然年幼,但她发现李淡云不光是赌气。李淡云眼里含着不无美好的痴心妄想,尽管嗓音笑容都纯粹属于一个女流氓。
“怎么样?果然不出我所料吧?”三三对大家说:“我们全上了李淡云和耿荻的当了!”
李淡云哼哼地笑,说李逸云你有种扒了耿荻裤子嘛,这半年你偷吃偷喝也吃胖了,多几个爪牙不怕扒不了一条裤子。三三说你还别激老子,老子扒猫皮扒兔子皮都是老手,军管会孙代表女儿的裤子,我也扒过几回。李淡云说,好,李逸云,你今晚要不扒耿荻的裤子,我们全体扒你的。她转脸问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说同意。堕了胎的李淡云似乎成了她们的长辈,对她都有些敢怒不敢言。
耿荻一进来就发现气氛异样。她把一面粉口袋大枣搁在报纸上,便解开棉袄扣子。她发现所有眼睛都往她解开的袄襟内部看。她撕一张报纸,垫在地上,两腿一盘,坐定了。这时她发现所有眼睛转了方向,全朝她裤裆方向来了。
大家在听李淡云讲农村的事,一面用手指剥开大枣,若有蛀虫和虫卵,就搓一搓,或用筷子刮一刮,再放进嘴里。李淡云说打架打得最凶的两个男知青本来要判刑的,结果,突然被军队篮球队带走了。女孩们都说,当兵多好啊,扔的次品皮蛋、蛀虫枣子也够我们吃的。于是大家便问耿荻:耿荻你两个姐姐当兵,你干吗不当兵去?耿荻把嘴一撇,肩一扛,答复全在里头了。
“耿荻舍不得你呀,蔻蔻。”三三说。
耿荻白牙一龇,对蔻蔻笑笑。
“耿荻你到底为什么不当兵?”女孩们追问道。
耿荻说:“这还用问?”细眼眯得更细,几乎是调戏的表情:“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说完她立刻哈哈大笑,马上否定了她刚才酸溜溜的戏言。
李淡云说:“三三,你不是发现了重大疑点吗?说出来给耿荻听听。”
三三只是剥枣里的蛀虫,假装没听见。
耿荻却并不问“什么重大发现”。她也用心地对付枣里乌黑的虫卵,把它们清除在报纸上。
大家都静默下来,不时有人飞快地看一眼耿荻,她的蓝裤子、蓝棉袄从来没像此刻这样难以看透。
“我就知道你孬货一堆。”李淡云激将三三。其实李淡云眼下的心情非常复杂,希望三三和耿荻交锋,打出个水落石出,又怕一架打下来,真相是大白了,可脸也撕破了,她们就永远得罪了一个最难得的朋友。耿荻是怎样来的?耿荻是在一个城市的人都朝她们白眼时来的。
“孬货也比烂货强。”三三说。
耿荻牙疼似的咂一下嘴。
李淡云也不知道她究竟希望耿荻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说:“耿荻,三三说你……”三三一只拖鞋“啪”地砸在李淡云肩上。二话不说,李淡云已把那只拖鞋拍了回去,拍在三三额头上。耿荻马上立在两姐妹中间,一手按住一个脏话四溅,涕泪横飞的音乐家后代。
大家呆呆立在石膏大腿、石膏胸脯之间,看耿荻不偏不颇的拉架。一年多下来,耿荻拉架已拉得很好。加上她原本有手劲,动作张弛自如,很快把李淡云推到萨特尔的山羊身子后面。她一再警告大虾一般弹动的三三:“再动我,我伤了你筋骨啊!”三三被捺在黛安娜肥大的胸脯之间。耿荻声音低八度:“我真伤你啦。”
三三虽然仍在朝李淡云跳脚,动作却一点点小下去。耿荻毫不费力地一个手扼住她,另一个手腾出来捡跌烂的刘胡兰面孔。耿荻看上去力大、度大,完全是个对女孩们既惯使又小瞧的大男子。
这时有人在门外吼道:“里面什么人?”
大家一下子张大了嘴。她们全听出门外的人是孙代表。她们只听孙代表训过一次话,但把他的口音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那是军管会刚进驻作家协会的第二天,所有“反动作家、画家”的子女被集中到食堂。一个英俊和蔼的中年解放军走上去,管大家叫“孩子们!”他告诉“孩子们”自己姓孙,是军管会的负责人。在部队大家叫他“孙教导员”,孩子们叫他“孙叔叔”就可以了。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浑身正气的叔叔,简直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战斗英雄。孙代表要孩子们放心,只要他们与反动的父亲们划清界限,揭发父亲的反动言行,祖国人民决不亏待他们。
一个孩子问:“揭发我爸什么呢?”
孙代表想了想说:“比如说,你爸偷听敌台。”散会之后,孩子们看着孙代表雄赳赳的背影相互安慰:“我爸就是真的偷听敌台,我也决不揭发。”
这时孙代表在门外喊话:“你们不出来,我要派兵来砸门啦!”
“拖鞋大队”明白孙代表光杆一个,手下两个兵春节回乡了。她们搬了大卫王的中段和玛杜萨的上半身,抵在门上。耿荻用手势叫大家千万别乱,她和李淡云正拆下一寸厚的隔板,打算用它抵门。
“不要藏了,我已经看见你们了!”孙代表说。他面孔贴在匙孔上,鼻子挤得扁平,往熄了灯的女厕所窥视。
现在推过来的是人面羊身的萨特尔,穗子和蔻蔻骑坐到它雄厚的背上。
“好,不出来就不出来吧。我可以给你们父亲罪加一等。谁让他们指使自己儿子捣乱破坏啊?!……”
耿荻咧开嘴无声地仰天大笑。所有女孩都张牙舞爪狂喜:这个笨蛋孙代表做得多低级?露马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