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打杨世荣之时,吴世宝亲自到场。在76号的地下室里,手铐和脚镣钉死在墙上,鞭打时四肢被镣铐牢牢地反扣着,没有任何动弹挣扎的余地,杨世荣明白挣扎只会增加痛苦。
动刑刚开始,吴世宝突然传令把谭因叫来,站在他身边。吴世宝想看看这两个人中间有什么名堂,他不想把这两个人往死里整,但是抓住把柄,能叫部下忠诚:他的警卫总队在上海的活动越来越频繁,需要谭因这样敢冲敢打、下手特别凶狠的杀手,也需要杨世荣这样做事靠得住的人物。
打手把鞭子放到水桶里泡,鞭子打一下就蘸一下水,湿牛皮抽在身上会拉起皮肤,马上就把皮肤拽破,鲜血淋漓。
谭因一直发誓与杨世荣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那天只是因为顺车,在执行任务后到杨世荣那里休息。事情发生之时,他正在隔壁熟睡,完全不知道这个房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彻底否认见过贺家璘这个人,他没有必要见这个人——这都是杨世荣在吴世宝赶到现场之前匆匆告诉他应当这样说的。谭因在惊慌之中,已经失去思考能力,没有提出异议。即使后来,杨世荣再三思考这件事,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方法,可以让谭因顶下罪名。
鞭子一下下落在杨世荣身上,杨世荣的脸抽搐着,尽可能不去看谭因。谭因却因为好久没有看到杨世荣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不能躲开,吴世宝正注视着他。杨世荣胸脯上红肿的条痕已经一道一道翻出血肉,吴世宝下令停一下,问杨世荣有什么话说?
杨世荣摇摇头,鞭痕上加鞭的疼痛,尤其每次鞭子在空中挥起时,嘘叫声带来的惊悚,比继之而来的皮肉疼痛更加令人痛苦。他禁不住每次听到嘘叫声时,朝谭因看一眼。他惊奇地发现谭因的眼睛不再闪避自己受刑的场面,谭因虽然看着,但脑子和眼睛不在一起。杨世荣这次看见谭因眼睛发亮了,是泪光,还是乐意见到他被鞭打?也可能是有意在吴世宝面前表现他自己?
每次鞭子飞舞起来时,响声让杨世荣脸上抽搐一下,血从伤口向下流成一片。鞭手不愿卖力气地向同伙行刑,但是吴世宝非要问出点名堂不可,鞭子总像是在空中嘘叫相当长时间才落下来。杨世荣最感恐惧时,总觉得谭因脸上几乎放出兴奋的光了,不像是为他痛苦,而是那种看见痛苦的痛快。
吴世宝也看到了谭因没有为杨世荣不平的表情,他相信这两个人没有什么密谋,也没有超出一般朋友之外的关系。吴世宝为了团结内部,维护下属,只能顶住李士群的压力,几个军师商量了一下,编了一个“杨世荣交代”,说是手枪走火误伤贺家璘致死。
这场鞭打只是很一般的用刑,已经让杨世荣长久地卧养在床,亏得杨世荣是吃惯苦的人,而且一直没有累及谭因。事情本来也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李士群则强调得执行纪律,不管是不是走火,都要杨世荣的脑袋,以向香港的杜月笙证明他并非不通情理,是可以谈判的对象。而吴世宝坚持认为,枪毙杨世荣会影响76号精粹打手队伍的士气。就在两人的僵持中,杨世荣一条命暂时保住。
不久,军统与76号在上海的互相暗杀达到了白热化程度,军统人员用利斧劈死了住院治疗的张某某,此人是汪的中储行业务科长,而76号抓了一批中国银行高级职员,挑出三个姓张的抵命;军统在中央银行放置定时炸弹,炸死了中行业务主任。
两边杀人不眨眼地火并,一边以日占区为基地,另一边以英法租界为依托。双方彻底打翻后,贺家璘事件反而变成一个不重要的未决案。
谭因在这一系列暗杀袭击中成了大英雄,他化装灵便,尤其善于女装,妩媚动人。而且见机行事,反应敏捷。该下手时决不留情,冲锋在前,敢拼敢打,使吴世宝对这个娃娃脸的打手分外赏识,经过拷打杨世荣的考验,他早就对谭因用而不疑,现在下决心提拔他作为特工总部二分队的队长。
一时上海滩盛传76号有个“血手哪吒”,枪法奇准,杀人如麻。杨世荣听到此,感慨不已:这个原本是中国广大内陆托出空中的一块风水宝地,占尽风头的,现在是几个连他这样的兵痞原先都看不上眼的人物!同时,他心里为谭因而感到骄傲:能在上海滩闯出大名声,不管什么名声,都是了不起的事。
谭因做了分队长后,月薪不过三十万储备券,行动有功另有奖金。而且上海市面上,生财之道多的是:自杜月笙去港后,青帮留下的人只能靠拢76号。得到吴世宝信任的血手哪吒,少不了成为首先必须打点的门神。
谭因的权势和在特工总队中的名声,使看守对杨世荣另眼相看。谭因不断供应的金钱,也使一批批换来换去的监狱看守不愿对杨世荣过于苛刻。但是,他来看杨世荣的次数少了。
七
杨世荣正躺在床上抽烟解闷,恍惚中看到一个全套白色西装,三截头皮鞋的人物走进来,那鞋尖头尖脑,时髦得很,完全是一年前贺家璘的样子。他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缩。那个贺家璘快步地朝里走,把礼帽拿在手上,警卫看到他,立即敬了个礼,没有拦住他的意思。
他忽地坐了起来,这个狱房与软禁贺家璘的地方不可同日而语。他定睛一看,来人朝他露齿笑,原来是谭因,能大模大样来这个地方的只可能是谭因。这小子几乎在一夜间长成一个大人,个头也蹿出好大一截,脸形也变成熟了,只有露齿说话时能显出他旧日的孩子相。
谭因来看杨世荣时,监狱看守正是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很紧张的样子。杨世荣凭直觉得出结论,76号一定出了新的巨变:可能是李士群为争夺控制权,与特务总队的吴世宝火并。
特务们每个人现在都面对一个如何自处的问题:究竟是忠于吴世宝,还是忠于李士群。趁四周无人时,谭因求教杨世荣这个问题。杨世荣想都未想就说:“当然吴世宝是我们的救命人,而李士群要我的命。不能背叛吴队长。”
谭因不做声,想了一下,说:“日本人相信李士群,说他有能耐。吴世宝可能会处于劣势。如果吴世宝倒了,我们跟着他倒,没有任何好处。”
杨世荣沉默了,谭因的思考方式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谭因作为吴世宝的主要助手,在这种时候背叛,未免过分。反正这不是杨世荣行事做人的立场和方式。
“唯一的办法是让李士群满意,才能过这一关。”谭因说。
“他给你封官许愿了吧?”杨世荣试探地问。
谭因摇摇头,但是杨世荣现在已经不知道谭因会不会告诉他所有的事。他觉得应当断然说出他的看法。
“李士群对自己人都诡计多端,日本人看得起,也甩得起。人生总有走运背运,做一个背主之臣,在江湖上被人看不起,不值。”
“我知道。”谭因语气很不耐烦。但是他稳住自己,轻声轻语地说,“小日本占不住的缝太多,现在是谁有胆量谁打天下。李士群要管好多地方,他答应上海这个市面让给我,让我做上海王。”
杨世荣大吃一惊,顿时觉得晕乎乎的。这种话,哪怕能相信,也实在口气太大。上海是多大的世面,能让几个半文盲杀手称王?不过为什么不能呢?黄金荣杜月笙又识几个字?是真英雄,又有几个肯定比谭因强?他一时觉得这个小子实在有能耐,至少胆子极大,不是他能够理解的。
不过他明白到自己已经不是大哥。这个谭因翅膀硬了,要自己一飞冲天。身逢乱世,不就是谭因这样的人物得意?他第一次明白,他们的路,已经分开很远。他即使出去,恐怕谭因也不会认他做朋友——他只是给司令当兵冲锋的料子。今天谭因来跟他透底,算是看得起他。
他知道不必多说了,只说这么做欠稳妥。“况且,”他说,“你以前提到过,吴世宝答应尽早放我。”
“大哥,”话才说到了关键,谭因也不含糊,“不管吴世宝李士群,老子为他们拼命,第一条就是为了放你!”
此话是真是假,杨世荣都很感动。他知道自己的案子太重,不管是谁,都愿意先押着他,今后万一需要,可以拿他的头抵债。但是他喜欢听见谭因这么说。
谭因站起来,拿起礼帽要走,说要去见一个叫胡兰成的人。见杨世荣看着他,他一笑,说不是他要约见胡兰成,而是胡兰成要见他,已经约了好几次,这个人是吴世宝的军师,可能是想稳住他。
杨世荣想起他陪贺家璘时翻过一些杂志,胡兰成的文章他也读到过。他记得在什么场合与这人打过一照面,长得倒是讨女人喜欢。一个舞文弄墨的人来搞政治?最能把政治搞得臭气熏天的就是他们!
“酸人,好对付。”谭因笑意收住,说了这么一句就走了。杨世荣看着他的背影从监狱门廊里消失,天高云淡,他已经跟不上谭因的思路。
自那之后,谭因有三个月没有出现过。看守人告诉他李士群先在吴世宝头上安了个捣乱上海市面的罪名,把一大堆证据交给日本人,日本人把吴世宝关进牢里。在吴世宝的老婆和胡兰成的请求下,李士群又“打通关节”,让放出来。
看来是日本人明白过来:犯不着给李士群火中取栗,李士群要杀人,得自己动手。结果吴世宝在李士群的别墅里被一碗面给毒死。死得很惨,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抽筋,七窍出血而死。
吴世宝出事的当天,谭因带一帮人守在静安寺赫德路192号公寓对门,那里是女作家张爱玲的公寓,他们用望远镜监视了几天。他们看见胡兰成在六楼的阳台上与一女子望景致,隔了一会儿两人进屋去了。就偷偷摸进楼里,守着电梯和楼梯。一直到天黑尽再天亮,也没见着胡兰成下来。一伙人最后到楼上搜查,把那个女人吓得半死,也没有找到,看来胡兰成在他们进楼前就溜掉了。
既然谭因带了头,吴世宝的部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报仇。李士群接管了特务总队后,就立即把谭因调到苏州,任江苏税警部队的团长。
杨世荣当然不全信看守人的话,尤其是讲得太生动的故事,更不能信,况且胡兰成仍活得尚好,吴世宝一死,他迅速离开上海,到武汉办一张小报纸去了。谭因如果连个文人都抓不住,上海滩如何站住脚?不管怎么说,这次谭因为李士群立了大功劳。
“升官了,”看守人说,“你的兄弟升官了。你不会待久的。”
这时他坐牢已有一年半,他只能希望成为有功之臣的谭因能办到这点。
可是事件之后,谭因只来过一次,匆匆忙忙待了三分钟,而且,派人送钱来的次数也渐渐减少。可能他认为自己的地位稳固了,杨世荣再也牵累不了他。杨世荣通常是理解的态度,有时不免气恼地想,他早就应当明白,这谭因是个出尔反尔不能依靠的朋友。尽管他皮靴绶带,外表活脱脱大当官一个,说话也像有身份的人,不再冒冒失失,他却感觉自己和他生分了。
没过多久,看守又换了一批,换了一些李士群的亲信,他们对杨世荣看管得很严。他托看守带信,要求见谭因,谭因却没有来。
他看着手里的琥珀鱼,那是谭因送给他的,鱼脊上的花欲开欲放,很像那夜谭因的嘴唇。他再次请人带信,并一同捎去鱼,一定要见谭因一次,最后见他一次,却依然没有见到谭因半个影子。不过有回话,说是公务在身,忙于清乡,一时无法到上海来见他。过几天,一旦抽得出身,立即赶来。
“上海王!”杨世荣想,上海王在跟乡下游击队缠斗。李士群也真敢胡乱许愿,谭因也真有胃口吞下这么大的诱饵,而最让人脸红的是,他杨世荣听了也居然觉得有何不可。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变化,这世界等着骗人吃人。
过了一星期,过了几个月,杨世荣知道不用等谭因,同时又不甘心,所以照样等,但还是没有等到。牢里吃得太差,睡得很少,看管他的人每周一变,态度越来越坏,甚至两天只给他吃发酸臭的稀粥,气得他把碗一扔,看守们看他在那里吼叫,还嘲笑他不知好孬。瓦棱上有棵蒲公英,他看着那小小的黄花改变,变成白绒毛飞散,化成淡淡浓浓的昼与夜。
终于有天中午,看管例外送来豆皮闷烧猪肉,米也是好米,还有一盒香烟。他们向他祝贺,说是李士群省长要亲自了断此案,放他出去,他马上就会自由。
杨世荣不觉得是个好兆头:谭因完全躲开了,把他推给李士群。
他一直在回想他们两人的交往,怎么想都觉得如一场梦:他现在是个阶下囚,谭因现在是带兵的大官,官大架子大了,不必再理睬这位昔日的兄长。没有天长地久的情谊,尤其是他们这种情谊。既然谭因能当他的面找贺家璘,他也能找其他人,比他这种兵痞更像样的人。男人间这种事情风吹来雨飘走,比会生孩子的女人更不可依持。
即使他不在这儿代他坐牢,谭因也会变心。都两年了,从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不必为此伤怀。事已如此,他没有必要感到后悔,不过他还是心里难受。当一切可以结束时,就该结束得干脆。人生实在如下棋,要图个圆满,要讲究步法一贯,下得磊落光明不丢脸,棋局长短,谁输谁赢,倒是不必太介意的事。
贺家璘说得对,这一切很无耻。
八
这是个阳光耀眼的下午。杨世荣出狱,押送的看守人祝贺他:“兄弟,你的事可以结了。”
他的心七上八下,一脸的胡须和长发该剪,浑身真是脏得很。他很想洗个澡,在大池子热水泡一下。其他什么都不必想。如果他真能获释,他就到镇江报恩寺出家,化缘为生,清心寡欲,不再理会人世过多的纠缠和苦恼。反正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
他被塞进车子,左右前后都有人,无法看到具体往什么方向开,尤其许久没有看到喧闹繁华的街面。他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关在上海,看来在上海坐牢没有什么特殊,到了最倒霉的时候,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只有希望成功者,如谭因那小子,才有“在什么地方成功”的考虑。大白天之下,人来人往,广告花花绿绿,铺天盖地,他眼睛还不适应,干脆闭上眼睛。
车子终于在一所宅院里停下。树木葱绿,繁花簇拥。当他穿过一道道门,进了几层警卫森严的厅,到了一间奇大的房间,才看到李士群一身西服笔挺坐在那里,难道自己到了有名的“鹤园”?他不能肯定,因为他只是听说,从未去过,不过他一点没有发憷。以前他作为下级人员,很少有见到李士群的机会,只有在行动前听训话时才能见到这个大人物。听看守说现在在上海滩,这个人的名字,已经人人闻之胆寒。当年的吴世宝只是个街头流氓,李士群可是个玩政治手腕的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