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待到了下午,在她母亲回来之前和她一起离开了。李松送她回医院值下午班,自己回到旅馆,倒头便睡,很快进入深沉的梦乡。
傍晚时分李松睡醒了,觉得心情愉快精神饱满。他起身出门,又走上那个巍峨的城堡。落日照耀之下,城市一片金色。
和他刚来那天的清晨不同,他现在清楚地知道他看到的就是《宁死不屈》里呈现的城市。他已经想起来了,他所站立的城堡在电影里是个监狱,那个纳粹军官把关在黑屋里的米拉带到了屋顶,让她去看阳光中盘旋的鸽群。那个纳粹军官喝着白兰地,对助手说:“看,她马上要哭了。”这个时候闪烁着雪花的黑白银幕上慢速摇过了城市的全景,米拉的头发被风吹起,银幕上黑云中出现了一道光线,照耀着米拉心潮起伏的脸庞。米拉的脸上慢慢露出沉思忧郁的微笑,她转过身,看着纳粹军官,慢慢走了过来。她站住了,平静而坚决地说:“刽子手!”
李松坚信,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年米拉站立的位置。他记得那个电影是一九六九年拍摄的,现在是一九九七年。二十八年前,几个装扮成德国军官的男人和一个扮演米拉的女演员在几盏聚光灯的照耀下拍下了那一段镜头。不,还不是这样,这个电影拍摄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电影里的米拉不过是个演员,真正的米拉就是城门口小广场上那个石头的雕像,她被吊死的时间是一九四四年,超过五十年了。虽然时间消逝,可李松对二战胜利之前死去的真正的米拉和一九六九年的演员米拉都感到那样的亲切,似乎还能感受到她们的血肉之躯的温暖。他在几个小时前和伊丽达接吻的感觉还在,对伊丽达的渴望在他的意识深处和对米拉的记忆混杂在一起了,好像有一根导线,把这三个不同历史年代的姑娘连接上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城堡上的风大了起来,景物变得模糊了。李松走下了城堡,进入了城市里。现在他对这城市感到熟悉极了,好像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似的。他行经一个石块铺成的长坡,前面有几个女孩在向前走,她们的背影让他想起米拉和她的两个女同学走过长坡的镜头。这个时候他又开始想念伊丽达。他的心里很是沮丧,刚刚和她分手,现在又开始了对她强烈的思念。他知道这算不上是爱情,也不仅仅只是性爱。因为米拉,他对她的思念加深了,也似乎给他自己找到了一个思念她的借口。伊丽达很快要结婚了,要成为人家的新娘,而他还在想和她亲热,这似乎是一个危险和不光彩的行为。但道德的谴责此时不起作用,对伊丽达的思念和欲望一波波高涨。
李松又来到第一天来过的那个小酒店,那个戴着菊花帽的妇人还坐在黑暗的灯影里。他走进来,坐下来。长笛手侍者走了过来,问他这几天过得怎么样,李松说还不错的。侍者说,有一个人想见见他,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李松说:“什么人啊?让他过来吧。”
一个戴着礼帽的阿尔巴尼亚小老头走了过来,他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同志!你好吗?”
“我还好啦。”李松说。
“好得厉害吗?”他说。
“好得很厉害,非常厉害,Very厉害。”李松回答,心里奇怪老头这古怪的问候从哪里学来的。
这个小老头就会说这一两句中文,接下来全是山地口音很重的阿尔巴尼亚话了。李松听不大懂,还得借那个侍者的英语翻译。李松问他这几句中文是从哪里学来的?他说六十年代中国的专家在吉诺卡斯特工作的时候,他给他们做过清理卫生的杂活儿,跟他们学了几句中文。他报出了好几个中国专家的名字,可发音不清,李松根本听不清楚是些什么人,即使听清楚了对他来说也没意义。老头真正要说的是另一件事。他说在吉诺卡斯特城市后面的那座高山上,埋葬着一个中国的年轻人。这个人是来参加建设吉诺卡斯特电视台的工程师,在安装高架发射塔的时候从高空坠下死亡的。李松问是哪一年死的?老头说大概是一九六八年吧,他的坟墓修建的时间要晚一点儿。
老头说,坟墓修好以后,市政府让他兼差做守墓人,每月还给他一点钱做津贴。七十年代初的几年里,经常会有一些中国人专门从地拉那过来,到山上去给死者献花扫墓。后来,慢慢地没有人过来了。再后来,这里的市政府也忘了他是守墓人这件事,不再给他发津贴了。老头说,他现在已经老了,不可能再到山上了。他说自己老是梦见有一个中国人会来寻找这个坟墓,他一直在等待着,现在终于等到了。李松连忙说,他对这件事一点儿没兴趣,他根本不是为了这事来的。老头说,不管怎样,他无法再等待了。他说他早已画下了那个坟墓的位置和路线,按照这个地图,就可以在高山上找到那个坟墓。老头把那卷地图打开来,在结实的羊皮纸上,墨水笔画的,像一幅故事里的藏宝图。老头不管李松答应不答应,起身快步走了。李松只得把地图收起来。
杨科第二天早上要被送往希腊萨洛尼卡医院,李松前往送行。
在一排墙壁刷得雪白的病房外边,石榴花盛开。天空上有一只秃鹰在盘旋,无声地上升到了天庭。从希腊来的救护车已经停在车场,两个穿着雪白护士服戴着白头巾的姑娘慢慢推出了帆布担架床,上面躺着杨科。杨科的眼睛被阳光和湛蓝的天空刺得睁不开。伊丽达推着担架床,她的眼里含着眼泪,她的未婚夫穿着白色的医生大褂站在她的身边。李松对杨科偷偷做了个喝酒的动作,他看到杨科的眼睛里又流露出快活的光辉。杨科的担架被推上了救护车,车门被重重关上了。那车里的女护士是希腊医院的人,鼻子很高,神情冷漠。车子开动了,李松看到天上那只秃鹰也远远飞去了。
三
就在这天下午,李松正寻思着是否要在明天回地拉那的时候,他听到城里响起了枪声。枪声开始是稀稀拉拉的,后来渐渐密集,听起来好像是中国人大年除夕全城都在放鞭炮似的。李松伸头到外面一看,只听得子弹的呼啸声,可就是看不见开枪的人。突然,他看见一个持枪的人出现了,就在旅馆对面的马路中间,拿着一支冲锋枪向天扫射,然后另一个人过来了,手里有一支步枪,也向空中开枪。李松赶紧离开了窗边,这么密集的枪声,弄不好就会有流弹打进来的。
李松感到一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把房间里那台黑白电视打开。这台破旧的电视机屏幕上全是闪耀的雪花和噪音,李松用手掌猛烈地击打着机箱,随着显像管的温度提高,渐渐在雪花中浮出一些人影和声音。他把调钮扳到英语的欧洲新闻频道EURONEWS,那里正在现场直播地拉那的骚乱。大批汽车被推翻燃烧,商铺被抢掠。
对于电视上说的骚乱,李松心里倒不觉得意外,因为地拉那近几个月局势一直紧张。从去年开始,一种高息集资运动在阿尔巴尼亚盛行,利息高得惊人。这种金字塔式的骗人把戏必须不断扩大吸收新的入股者才能保持资金链运转。阿尔巴尼亚人还没见过这种把戏,以为是上帝给他们的生财之道。近几个月这种狂热的集资达到了高潮,很多人变卖了房产把钱投了进去。但是最近,很多集资公司资金链中断派不出利息了。李松出发之前,地拉那的人们已在排队提款,人心惶惶。李松想不到仅仅过了几天,这件事会演变成这样一场内乱。美国和西欧国家已经开始紧急撤离侨民。电视镜头上播出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大力神直升机在使馆官邸区接走了家属。
李松开始往地拉那拨电话,可是一点儿信号也没有,他在地拉那的仓库里还有大量的药品,真不知会不会被人抢掠一空呢。
这个时候,伊丽达打电话过来,问他还好吗?李松说他没有事,他已经知道了地拉那的情况,可不明白吉诺卡斯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在打枪,是谁和谁在战斗?伊丽达说现在城里的枪声不是战斗,人们开枪是向空中打的,是表示他们对在集资骗局中失去财产的愤怒。伊丽达说,他住的旅馆附近的城堡下面的地道通向一个军火仓库,现在已被人打开了,全城的人都跑过来拿武器,所以这一带枪声特别密集。过一会儿有一辆车子会载着医院这边的人前往军火库,她也要跟着来。在进入军火库之前,她会先来旅馆看他。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伊丽达匆匆忙忙跑进了旅馆,一进房间就紧紧拥抱了李松。李松能感觉到她的胸脯挤压着他的身体。战乱时候人们变得亲密了许多。伊丽达的打扮也变了,穿着山地民族的服装,头上包着一块黑头巾,裙子一角掖在腰带上,很像法国七月革命时期那幅著名的油画里那个带领人民起义的自由女神。李松问她为什么也来拿武器,她说每家每户都有了武装,她们家也得有。李松说那你的未婚夫为何不来帮你拿?她说他是个追求理性的人,不喜欢暴力,所以没来。伊丽达说现在她得走了,还问李松待会儿是否也给他顺便捎两个手榴弹来?李松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捉住了伊丽达的肩膀,说:
“伊丽达,我也想和你一起去军火库拿武器。”
“你也要去?可你是外国人啊,恐怕不大好吧。”伊丽达说。
“不,一定要去。我刚才突然感到,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个时刻,这是很早以前在看你们的黑白电影时就决定的事情。真的,对于今天的事情我有种说不出的兴奋。”李松说。
“李,我有办法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有的人戴着黑色的面罩,只能看见他的眼睛。你可以用我的黑头巾蒙住面孔,这样人家就认不出你是中国人了。”伊丽达说。她把头巾解了开来,她的金色的头发顿时散了开来,看起来动人极了。
李松用她的黑色丝绸头巾绑在鼻梁上,只露出眼睛,他跟着伊丽达出了旅馆,向着城堡方向跑去。
城堡在暗红色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巨大无比。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在响着枪声,子弹的光芒把天空映红了,不时有曳光弹如流星闪过。通向城堡的石头甬道不宽,现在已挤满了人。人群在慢慢地前行,脸上有一种古怪的表情。伊丽达牵着李松的手,生怕他会走失,或者被人认出来。要是有人想和李松说话,伊丽达赶紧抢过话头,替他回答。
他们终于走到了城堡地下军火库的入口处。这里以前有重兵把守,现在官兵都自动解散,回家不干了。电力供应已被切断,没有灯光照明,外边一只大油桶燃烧着,发出亮光。从地下军火库出来的人都打着火把,肩上挂满了枪支。进军火库的人先要自己制作火把。门口有一些木棒,有一些擦机器的油棉纱。李松把油棉纱缠在木棒上,蘸上了柴油,点上了火,就成了一个非常明亮的火把。
他和伊丽达打着火把走进军火库,李松心里发憷,弹药库里烧着这么多火把真是太危险。但集体的行为让人胆子变大,什么也不怕了,高举着火把只管往里面走。军火库里面很宽大,隔成很多的空间,李松见到旁边的一些库房里有一架架高射炮,在火光照耀下像是史前的恐龙化石一样无声无息。在洞穴深处的库房,他看到地上撒满了黄灿灿的子弹,好多子弹箱被打翻在地,绿色的木箱上清楚地印着中国制造的字样。五六式冲锋枪、班用轻机枪、半自动步枪一排排摆在枪架上。还有手榴弹、地雷、火箭筒、喷火器。李松问伊丽达喜欢什么枪,伊丽达说自己也不知道,她从来没摸过枪。李松说我给你拿一支冲锋枪,外加两百发子弹。他自己则扛了一挺班用轻机枪,捎带着还捡了支五四手枪揣在了兜里。
从军火库出来,扛着沉重的枪支,打着火把,伊丽达和李松随着人群走向了城里。现在城里的枪声开始冷落下来,整个城市到处闪耀着火把。拿起了武器的人游逛在街上,令李松奇怪的是,很多人包括伊丽达都穿着古老的传统粗布衣服。和电视上地拉那的人群完全不一样,这里的人非常的冷静,他们没有去抢劫商铺,也没去焚烧汽车。他们只是把自己武装起来,举着火把在黑夜里慢慢等候着。到后半夜的时候,人们开始打着火把集中到了市政府广场,好些人在发射彩色的信号弹,好像节日的焰火。一支铜管军乐队吹奏着雄壮的进行曲开进了广场,李松惊喜地看到那个餐馆里的青年侍者在第一排吹着长笛。广场上,人们情绪高涨,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一个戴钢盔的人挥舞着手臂开始演讲。李松认出他就是那个在城门口检查他的车辆的那个钢盔秃头,他演讲时的姿态像巴顿将军。伊丽达在一边低声给他翻译着,说现在南方的城市已经联合起来,他们将准备北上进攻地拉那。
闹腾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李松才回到旅馆睡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得很高。他睡得很不安稳,做着乱七八糟的梦,以致醒来之后他觉得昨夜的经历只是梦的一部分。可是他摸到枕头底下那支被他的体温烘得热乎乎的手枪,探头看看床下,那挺轻机枪还躺在地上,让他相信昨夜那些事都是真的。他起来,看看外面的街面,外面很安静。
他穿好了衣服,洗漱完毕,要出去到那个小酒店吃早餐。他临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支五四手枪别进了腰头。他沿着石头斜坡走下去,上了石级,看到街路上没有行人。经过昨夜的一夜兴奋,城市现在还没醒过来。他进入了小酒店,戴菊花帽的妇人坐在灯影里一动不动,那个长笛手青年侍者不在了。李松要了一点儿面包和咖啡,一边吃,一边看着店里的那台彩色电视。这里的电视信号很清楚,他们收看的是边境对面的希腊电视。
电视上的英文节目还在滚动播报地拉那的动乱消息。报道说南北的民兵可能会在地拉那展开激战,欧盟和北约组织已严重关切事态的发展。报道上有一段专题,是中国使馆大规模撤离华人的情况。李松看得头颈都直了。电视上报道中国南昌公司在地拉那的大型建筑工地被抢,几百个工人被洗劫一空,全部躲到了大使馆;好多家中国商店也遭到洗劫焚烧。由于地拉那机场早已关闭,中国政府委托意大利政府派军舰来接待撤的中国侨民,中国政府派专机到意大利罗马机场接人。镜头还追到了军舰,李松看到好几个地拉那的熟人,还看到认识的一个青田女人在一个意大利水兵的帮助下攀上了甲板,她的怀里是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李松知道现在所有的中国人都走了,只有他被抛掷到这个地方。
回到旅馆百无聊赖待了一阵,李松把前日那个阿尔巴尼亚老头给他的那张山上中国人坟墓的地图摊开看了。过了一会儿,他揣着沉甸甸的手枪又出来了,他已经喜欢上了这种口袋沉甸甸的感觉。这回他不是往城市里面走,而是沿着石阶一直往上,离开了城市,走向后面那座绕着云雾的高山,去寻找那座中国人的坟墓。他走了一段路之后,已高高在城市之上了,云雾漫住了他脚下的山路,城市若隐若现,他感到自己好像在云雾中自动上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