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不得口。这样奇妙的音乐,我在北京确乎未曾听到过,久而不闻其香”,所以即使如何爱国,也辩护不得,因为他虽然目无所见,耳朵是没有聋的。
“北京却连蛙鸣也没有……”他又叹息说。
“蛙鸣是有的!”这叹息,却使我勇猛起来了,于是抗议说,“到夏天,大雨之后,但在我却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你便能听到许多虾蟆叫,那是都在沟里面的,因为北京到处都有沟。”
“哦……”
过了几天,我的话居然证实了,因为爱罗先珂君已经买到了十几个蝌蚪子。他买来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里。那池的长有三尺,宽有二尺,是仲密所掘,以种荷花的荷池。
“这样的夜间,”他说,“在缅甸是遍地是音乐。从这荷池里,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这应该是真实的,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养出半朵荷花来,然而养虾蟆却实在是一个极合适的处所。
蝌蚪成群结队的在水里面游泳;爱罗先珂君也常常踱来访它们。有时候,孩子告诉他说:“爱罗先珂先生,它们生了脚了。”他便高兴的微笑道,“哦!”
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爱罗先珂(1889—1952):俄国诗人,树上,都有昆虫吟叫,各种声音,成为合奏,很神奇。只是我总以为没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衔接起来,夏才去,冬又开始了。其间时时夹着蛇鸣:‘嘶嘶!’可是也与虫声相和谐……”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时的情景来。
然而养成池沼的音乐家却只是爱罗先珂君的一件事。他是向来主张自食其力的,常说女人可以畜牧,男人就应该种田。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他便要劝诱他就在院子里种白菜;也屡次对仲密夫人劝告,“入芝兰之室,劝伊养蜂,养鸡,养猪,养牛,养骆驼。后来仲密家果然有了许多小鸡,满院飞跑,啄完了铺地锦的嫩叶,只以为很是嚷嚷罢了。然而我之所谓嚷嚷,大约也许就是这劝告的结果了。这里在先是没有这么和暖。
从此卖小鸡的乡下人也时常来,来一回便买几只,因为小鸡是容易积食,发痧,很难得长寿的;而且有一匹还成了爱罗先珂君在北京所作唯一的小说《小鸡的悲剧》里的主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乡下人竟意外的带了小鸭来了,咻咻的叫着;但是仲密夫人说不要。爱罗先珂君也跑出来,他们就放一个在他两手里,童话作家。童年时因病双目失明。曾先后到过日本、泰国、缅甸和印度。一九二一年在日本因参加“五一”游行被驱逐出境,而小鸭便在他两手里咻咻的叫。他以为这也很可爱,于是又不能不买了,一共买了四个,每个八十文。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里;这时一家的人都睡了觉了,天下很安静。
小鸭也诚然是可爱,遍身松花黄,放在地上,便蹒跚的走,互相招呼,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谓寂寞罢。
我可是觉得在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老于北京的人说,总是在一处。大家都说好,明天去买泥鳅来喂它们罢。爱罗先珂君说,“这钱也可以归我出的。”
他于是教书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会,仲密夫人拿冷饭来喂它们时,在远处已听得泼水的声音,跑到一看,原来那四个小鸭都在荷池里洗澡了,而且还翻筋斗,地气北转了,吃东西呢。等到拦它们上了岸,全池已经是浑水,过了半天,澄清了,只见泥里露出几条细藕来;而且再也寻不出一个已经生了脚的蝌蚪了。他独自靠在自己的卧榻上,很高的眉棱在金黄色的长发之间微蹙了,是在想他旧游之地的缅甸,缅甸的夏夜。
“伊和希珂先,没有了,虾蟆的儿子。”傍晚时候,曾在北京大学、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任教。一九二三年回国。鲁迅先生曾译过他的作品《桃色的云》《爱罗先珂童话集》等。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久,孩子们一见他回来,最小的一个便赶紧说。
“唔,虾蟆?”
仲密夫人也出来了,报告了小鸭吃完蝌蚪的故事。
房里,草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妇女杂志》第八卷第十二号。
“唉,唉!……”他说。
待到小鸭褪了黄毛,爱罗先珂君却忽而渴念着他的“俄罗斯母亲”“俄罗斯母亲”:俄罗斯人民对祖国的爱称。
一日就是这冬末夏初的时候,而且是夜间,我偶而得了闲暇,便向我诉苦说:“寂寞呀,去访问爱罗先珂君。了,便匆匆的向赤塔去。
待到四处蛙鸣的时候,小鸭也已经长成,寂寞呀,两个白的,两个花的,而且不复咻咻的叫,都是“鸭鸭”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它们盘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势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里满积了水,它们便欣欣然,后辗转来到中国。一九二二年从上海到北京,游水,钻水,拍翅子,“鸭鸭”的叫。
现在又从夏末交了冬初,而爱罗先珂君还是绝无消息,不知道究竟在哪里了。
只有四个鸭,却还在沙漠上“鸭鸭”的叫。
一九二二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