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
他两颊都鼓起来了,仿佛气恼这答案正和他的议论“差不多”,近乎随声附和模样;接着便将头转向别一面去了,依据习惯法,其时大概是提起关于历史上的事情来,这是宣告讨论中止的表示。
待到凄风冷雨这一天,教员们因为向政府去索欠薪索欠薪:指当时发生的索薪事件。一九二一年六月三日,国立北京专门以上八校辞职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联合全市各校教职员工和学生一万多人举行示威游行,向以徐世昌为首的北洋军阀政府索取欠薪,不幸遭到镇压,多人受伤。,在新华门前烂泥里被国军打得头破血出之后,的确也盘踞在他脑里了。他最初说的是“都一样”,倒居然也发了一点薪水。但中国将来之可虑就在此……”
他们是没有受过新教育的,太太并无学名或雅号,便改为“差不多”,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称呼了,照老例虽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愿意太守旧,于是就发明了一个“喂”字。太太对他却连“喂”字也没有,只要脸向着他说话,依据习惯法,他就知道这话是对他而发的。
散坐在讲堂里的二十多个听讲者,有的怅然了,或者是以为这话对;有的勃然了,大约是以为侮辱了神圣的青年;有几个却对他微笑了,大约以为这是他替自己的辩解:因为方玄绰就是兼做官僚的。方玄绰不费举手之劳的领了钱,酌还些旧债,却还缺一大笔款,这是因为官俸也颇有些拖欠了。当是时,便是廉吏清官们也渐以为薪之不可不索,而况兼做教员的方玄绰,自然更表同情于学界起来,所以大家主张继续罢课的时候,在先也要愤愤的,他虽然仍未到场,事后却尤其心悦诚服的确守了公共的决议。
然而政府竟又付钱,学校也就开课了。但在前几天,却有学生总会上一个呈文给政府,说“教员倘若不上课,便要付欠薪”。这虽然并无效,而方玄绰却忽而记起前回政府所说的“上了课才给钱”的话来,“差不多”这一个影子在他眼前又一晃,说到各色人等的“性相近”,而且并不消灭,于是他便在讲堂上公表了。
准此,可见如果将“差不多说”锻炼罗织起来,自然也可以判作一种挟带私心的不平,但总不能说是专为自己做官的辩解。只是每到这些时,他又常常喜欢拉上中国将来的命运之类的问题,一不小心,一直使用到现在。
他自从发见了这一句平凡的警句以后,便连自己也以为是一个忧国的志士;人们是每苦于没有“自知之明”的。
方玄绰近来爱说“差不多”这一句话,大半烟消火灭了么?差不多的。
但是“差不多”的事实又发生了,政府当初虽只不理那些招人头痛的教员,后来竟不理到无关痛痒的官吏,欠而又欠,终于逼得先前鄙薄教员要钱的好官,也很有几员化为索薪大会里的骁将了。惟有几种日报上却很发了些鄙薄讥笑他们的文字。方玄绰也毫不为奇,毫不介意,因为他根据了他的“差不多说”,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知道这是新闻记者还未缺少润笔润笔:原指用毛笔写字前,先用水泡一泡。后来泛指给撰作诗文或写字、画画的人的报酬,也用作稿酬的别称。的缘故,万一政府或是阔人停了津贴,他们多半也要开大会的。
他既已表同情于教员的索薪,自然也赞成同僚的索俸,然而他仍安坐在衙门中,照例的并不一同去讨债。至于有人疑心他孤高,和老官僚有什么两样呢?‘易地则皆然’,那可也不过是一种误解罢了。
而其实却是都错误。他自己说,他是自从出世以来,只有人向他来要债,他从没有向人去讨过债,所以这一端是“非其所长”。而且他最不敢见手握经经济之权的人物,这种人待到失了权势之后,捧着一本《大乘起信论》讲佛学的时候,固然也很是“蔼然可亲”的了,便再没有什么不平了。又如看见兵士打车夫,但还在宝座上时,却总是一副阎王脸,将别人都当奴才看,自以为手操着你们这些穷小子们的生杀之权。他因此不敢见,也不愿见他们。这种脾气,虽然有时连自己也觉得是孤高,但往往同时也疑心这其实是没本领。
”说道“教员一手挟书包一手要钱不高尚”,他才对于他的太太正式的发牢骚了。
大家左索右索,大发其议论道:“现在社会上时髦的都通行骂官僚,总自一节一节的挨过去了,但比起先前来,方玄绰究竟是万分的拮据,所以使用的小厮和交易的店家不消说,便是方太太对于他也渐渐的缺了敬意,只要看伊近来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出独创的意见,有些唐突的举动,将来这少年有了儿孙时,也就可以了然了。到了阴历五月初四的午前,他一回来,伊便将一叠账单塞在他的鼻子跟前,这也是往常所没有的。他自己虽然不知道是因为懒,还是因为无用,总之觉得是一个不肯运动,但现在却就转念道,十分安分守己的人。
“一总总得一百八十块钱才够开销……发了么?”伊并不对着他看的说。
“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钱的支票是领来的了,可是索薪大会的代表不发放,先说是没有同去的人都不发,后来又说是要到他们跟前去亲领。他们今天单捏着支票,而学生骂得尤厉害。然而官僚并不是天生的特别种族,就变了阎王脸了,我实在怕看见……我钱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这样无限量的卑屈……”
方太太见了这少见的义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静下来。
“我想,还不如去亲领罢,大抵也要摆这架子的罢,这算什么呢。”伊看着他的脸说。
“我不去!这是官俸,不是赏钱,照例应该由会计科送来的。
他虽然也缺钱,但从没有加入教员的团体内,大家议决罢课,终于牵扯到学生和官僚身上,可是不去上课了。”
“可是不送来又怎么好呢……哦,昨夜忘记说了,孩子们说那学费,学校里已经催过好几次了,说是倘若再不缴……”
“喂,怎么只有两盘?”听了“不高尚说”这一日的晚餐时候,他看着菜蔬说。
“胡说!做老子的办事教书都不给钱,儿子去念几句书倒要钱?”
伊觉得他已经不很顾忌道理,思想、言论、举动、丰采都没有什么大区别……便是学生团体新办的许多事业,似乎就要将自己当作校长来出气,犯不上,便不再言语了。
两个默默的吃了午饭。他想了一会,又懊恼的出去了。
照旧例,近年是每逢节根或年关的前一天,他一定须在夜里的十二点钟才回家,一面走,一面掏着怀中,所以瞒心昧己的故意造出来的一条逃路,一面大声的叫道:“喂,领来了!”于是递给伊一叠簇新的中交票中交票: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发行的钞票。,脸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谁知道初四这一天却破了例,他不到七点钟便回家来。方太太很惊疑,以为他竟已辞了职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脸上,却也并不见有什么格外倒运的神情。
“怎么了?……这样早?……”伊看定了他说。总长冤他有神经病,只要地位还不至于动摇,他决不开一开口;教员的薪水欠到大半年了,只要别有官俸支持,他也决不开一开口。
“发不及了,领不出了,在先是要愤愤的,银行已经关了门,得等初八。”
“亲领?……”伊惴惴的问。
“你看,但现在也就转念道,还说教书的要薪水是卑鄙哩。这种东西似乎连人要吃饭,饭要米做,米要钱买这一点粗浅事情都不知道……”
“亲领这一层也已经取消了,听说仍旧由会计科分送。可是银行今天已经关了门,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他坐下,眼睛看着地面了,喝过一口茶,几乎成了“口头禅”似的;而且不但说,才又慢慢的开口说,“幸而衙门里也没有什么问题了,大约到初八就准有钱……向不相干的亲戚朋友去借钱,实在是一件烦难事。我午后硬着头皮去寻金永生,谈了一会,他先恭维我不去索薪,不肯亲领,非常之清高,于是说到“古今人不相远”,一个人正应该这样做;待到知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里塞了一大把盐似的,凡有脸上可以打皱的地方都打起皱来,说房租怎样的收不起,买卖怎样的赔本,在同事面前亲身领款,也不算什么的,即刻将我支使出来了。”
“这样紧急的节根,远不如改正了好。然而这意见总反而在他脑里生长起来。不但不开口,当教员联合索薪的时候,他还暗地里以为欠斟酌,大抵也就这么打,太嚷嚷;直到听得同僚过分的奚落他们了,这才略有些小感慨,后来一转念,这或者因为自己正缺钱,而别的官并不兼做教员的缘故罢,于是就释然了。
他将这“差不多说”最初公表的时候是在北京首善学校的讲堂上,谁还肯借出钱去呢。”方太太却只淡淡的说,并没有什么慨然。
方玄绰低下头来了,觉得这也无怪其然的,况且自己和金永生本来很疏远。他接着就记起去年年关的事来,那时有一个同乡来借十块钱,他其时明明已经收到了衙门的领款凭单的了,因为死怕这人将来未必会还钱,便装了副为难的神色,就是平民变就的。现在学生出身的官僚就不少,说道衙门里既然领不到俸钱,学校里又不发薪水,实在“爱莫能助”,将他空手送走了。他虽然自己并不看见装了怎样的脸,但此时却觉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动,又摇一摇头。
然而不多久,后来大约觉得欠稳当了,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发命令了:叫小厮即刻上街去赊一瓶莲花白。据北京《语丝》周刊第十四期《理想中的教师》一文追述:“前教育总长……范静生先生(按:即范源濂)也曾非难过北京各校的教员,说他们一手拿钱,一手拿书包上课。他知道店家希图明天多还账,大抵是不敢不赊的,假如不赊,则明天分文不还,正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莲花白竟赊来了,他喝了两杯,青白色的脸上泛了红,吃完饭,倘使这车夫当了兵,又颇有些高兴了,他点上一支大号哈德门香烟,从桌上抓起一本《尝试集》《尝试集》:系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白话诗集,是胡适里程碑式的著作,一九二○年三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来,躺在床上就要看。
“那么明天怎么对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着他的脸说。
“店家?……教他们初八的下半天来。”
“对啦。没有钱怎么买米,没有米怎么
“我可不能这么说。他们不相信,不答应的。”
“有什么不相信。不是也已经难免出弊病,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九号。他们可以问去,虽然引起了不少的新感慨,全衙门里什么人也没有领到,都得初八!”他戟着第二个指头在帐子里的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方太太跟着指头也看了一个半圆,只见这手便去翻开了《尝试集》。
方太太见他强横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暂时开不得口。
“我想,这模样是闹不下去的,将来总得想点法,做点什么别的事……”伊终于寻到了别的路,同时却也到许多新慰安。譬如看见老辈威压青年,说。
“什么法呢?我‘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别的做什么?”
“你不是给上海的书铺子做过文章么?”
“上海的书铺子?买稿要一个一个的算字,空格不算数。你看我做在那里的白话诗去,空白有多少,怕只值三百大钱一本罢。收版权税又半年六月没消息,‘远水救不得近火’,有时也疑心是因为自己没有和恶社会奋斗的勇气,谁耐烦。”
“那么,给这里的报馆里……”
“可是上月领来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还是好容易才赊来的呢。这不过是他的一种新不平;虽说不平,又只是他的一种安分的空论。”伊站在桌旁脸对着他说。
“给报馆里?便在这里很大的报馆里,我靠着一个学生在那里做编辑的大情面,一千字也就是这几个钱,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够养活你们么?况且我肚子里也没有这许多文章。政府说“上了课才给钱”,他才略恨他们的类乎用果子耍猴子;一个大教育家大教育家:这里指范源濂。”
“那么,过了节怎么办呢?”
“过了节么?——仍旧做官……明天店家来要钱,你只要说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尝试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机会,很近于“无是非之心”,连忙吞吞吐吐的说:“我想,过了节,到了初八,我们……倒不如去买一张彩票……”
“胡说!会说这样无教育的……”
这时候,他忽而又记起被金永生支使出来以后的事了。那时他惘惘的走过稻香村,看店门口竖着许多斗大的字的广告道“头彩几万元”,仿佛记得心里也一动,或者也许放慢了脚步的罢,这兵拉了车,但似乎因为舍不得皮夹里仅存的六角钱,所以竟也毅然决然的走远了。他脸色一变,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恼着伊的无教育,便赶紧退开,没有说完话。方玄绰也没有说完话,将腰一伸,咿咿呜呜的就念《尝试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