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片专写孤鸿遭遇不幸,心怀幽恨,惊恐不已,拣尽寒枝不肯栖息,只好落宿于寂寞荒冷的沙洲。这里,词人以象征手法,匠心独运地通过鸿的孤独缥缈,惊起回头、怀抱幽恨和选求宿处,表达了作者贬谪黄州时期的孤寂处境和高洁自许、不愿随波逐流的心境。作者与孤鸿惺惺相惜,以拟人化的手法表现孤鸿的心理活动,把自己的主观感情加以对象化,显示了高超的艺术技巧。
相传,这首词是绍圣元年(1094)苏东坡谪居惠州时所作。他作此词,不仅是抒发自己的情怀,也是怀念故人。原来,惠州兵马督监温某有一女,颇有几分姿色,及笄后,犹不肯嫁人。东坡居惠州后,其女私心窃许,对人说:“此吾夫婿也。”其时,东坡并不知晓,但辄见有一女子徘徊于居处附近,有时猛一推窗,则见窗外匆匆离去的倩影;月下吟咏,似觉有人在旁。东坡始觉蹊跷,明察暗访,方知其女心思。遂多次好言劝慰,得其女首肯,为她择一佳婿。未几,东坡贬至琼州,此事亦不了了之。待东坡返回惠州时,其女业已亡故。东坡不胜怅然,为其作《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以寄托哀思。
张文潜曾题诗以志之,云:
空江月明鱼龙眠,月中孤鸿影翩翩。
有人轻吟立江边,葛巾藜杖眼窥天。
夜冷月堕幽虫泣,鸿影翘沙衣露湿。
仙人采诗作步虚,玉皇饮之碧琳腴。
后人点评
黄庭坚评此词:“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称此词寓意高远空灵,“极虚极活,极沉极郁,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
——读苏轼《洞仙歌》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分付新春与垂柳。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
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断肠是飞絮时,绿叶成阴,无个事、一成消瘦。又莫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
苏轼的咏物词,大多借物喻人、咏怀,把人的品格、身世和情感寄托于所咏之物上,物中有人,亦物亦人。这首词通篇咏柳,借柳喻人,以含蓄婉曲的手法和饱含感情的笔调,借婀娜多姿、落寞失时的垂柳,流露了作者对姿丽命蹇、才高数奇的女性深切的同情与赞美,突出地体现了上述特点,给读者以无尽的遐思和美好的回味。
上片写柳的体态标格和风韵之美。起拍“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说腊尽梅凋,既点明节令,且借宾唤主,由冬梅引出春柳。以“新春”紧承“腊尽”,写腊月已尽,新春来临,早梅开过,杨柳萌发。柳丝弄碧,是春意繁闹的表征,故说“分付新春与垂柳”,仿佛春的活力、光彩、妖娆,均凝集于垂柳一身,从而突出了柳的形象。“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这是赞美柳的体态标格。柳枝婀娜,别有一种风流,使人想到少女的细腰。杜甫《绝句漫兴》早有“隔户杨柳弱袅袅,恰如十五女儿腰”之句。东坡正是抓住了这一特点,称颂她有合格入流的独特风韵,并进而用“清英秀雅”四字来品评其骨相。这就写出了垂柳的清高、英隽、雅洁、秀丽,见出她与浓艳富丽的浮花浪蕊迥然不同。作者把握住垂柳的姿质特色,从她的体态美,进而刻画了她的品格美。
下片转入对垂柳不幸遭遇的感叹。换头三句“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写垂柳境况清寂、丽姿无主。长安永丰坊多柳,生永丰园一角的垂柳,尽管明媚春光中修饰姿容,分外妖娆,怎奈无人一顾。诗人白居易写过一首著名的《杨柳词》,据唐人孟郊《本事诗》载:白居易有妾名小蛮,善舞,白氏比为杨柳,有“杨柳小蛮腰”之句。及年事高迈,小蛮还很年轻,“因为杨柳之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后宣宗听到此词,极表赞赏,遂命人取永丰柳两枝,移植禁中。东坡这里化用乐天诗意,略无痕迹,但平易晓畅的语句中,却藏有深沉的含义。“断肠是飞絮时,绿叶成阴,无个事、一成消瘦”四句,紧承上文,写垂柳的凄苦身世,说:一到晚春,绿叶虽繁,柳絮飘零,她更将百无聊赖,必然日益瘦削、玉肌消减了。煞拍三句,“又莫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展望前景,愈感茫然,只有东风的吹拂,足可消愁释怨,使蛾眉般的弯弯柳叶,得以应时舒展。
全章用象征法写柳,词人笔下那婀娜多姿、落寞失意的垂柳,宛然是骨相清雅、姿丽命蹇的佳人。词中句句写垂柳,却句句是写佳人。读罢全词,一位品格清淑而命运多舛的少女形象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红衣脱尽芳心苦
——读贺铸《踏莎行》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伺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自《诗经》、《楚辞》以来,文人咏物,很少止于描写物态,多半有所寄托。他们利用联想,由此及彼,发抒文外之意,于是有了比兴的表现方式。词也不在例外。此词全篇咏写荷花,借物言情。词中以荷花自况,以荷花的清亮绝俗不免凋零清苦,寄托个人身世的感喟,抒写怀才不遇的苦闷。
上片起两句写荷花所在之地。“杨柳回塘,鸳鸯别浦”,先描画出一个绿柳环绕、鸳鸯游憩的池塘。“回塘”、“别浦”,暗示了荷花处于不容易被人发现,因而也不容易为人爱慕的环境之中。“杨柳”、“鸳鸯”,用来陪衬荷花。杨柳在岸上,荷花在水中,一绿一红,着色鲜艳。鸳鸯是水中飞禽,双栖双宿,常作为男女爱情的象征,则又与水中荷花的幽独适成对照,对于表现它的命运是一种反衬。
第三句由荷花的美丽转入它不幸的命运。“绿萍涨断莲舟路”意谓因水面不甚宽广,池塘中很容易长满绿色的浮萍,连采莲小舟来往的路也被遮断了。莲舟路断,则荷花只能回塘中自开自落,无人欣赏与采摘。句中“涨”字、“断”字,都用得真切形象,显现出池塘中绿萍四合、不见水面的情景。这里以荷花之不见采由于莲舟之不来,莲舟之不来由于绿萍之断路,来比喻自己之不见用是由于被人吸引之难,被人吸引之难由于仕途之有碍,托喻非常委婉。
四五两句“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写荷花寂寞地开落、无人欣赏。“无蜂蝶”也包含了并无过往游人,荷花只能寂寞中逐渐褪尽红色的花瓣,最后剩下莲子中心的苦味。这里俨然将荷花比作亭亭玉立的美人,“红衣”、“芳心”,都明显带有拟人化的性质。“幽香”形容它的高洁,而“红衣脱尽芳心苦”则显示了她的寂寞处境和芳华零落的悲苦心情。这两句是全词的着力之笔,也是将咏物、拟人、托寓结合得天衣无缝的化工之笔。既切合荷花的形态和开花结实过程,又非常自然地绾合了人的处境命运。此二句形神兼备,虚实结合,将词人内心的情感表达得极为动人。
过片推开一层,于情中布景。“返照迎潮,行云带雨”,描绘夏秋之际傍晚雨后初晴的荷塘景色,形象地烘托了“红衣脱尽”的荷花黯淡苦闷的心境。落日的余晖,返照在荡漾的水波之上,迎接着由浦口流入的潮水。天空的流云,则带着一阵或几点微雨,洒向荷塘。这两句不仅本身写得生动,而且还暗示了荷花在塘、浦之间,自开自落,为时已久,屡经朝暮,饱历阴晴,而始终无人知道,无人采摘,用以比喻在自己的生活经历中,也遭遇过多少世事沧桑、人情冷暖。
接下来一句“依依伺与骚人语”,写荷花在晚风中轻轻晃动,看上去似乎满怀感情地向骚人雅士诉说自己的遭遇与心境。着一“伺”字,不但说明这是词人的主观感觉,且将咏物与拟人打成一片,显得非常自然。说荷花“伺与骚人语”,曲尽它的情态风神,显示了它的幽洁高雅。蜂蝶虽不慕其幽香,骚人却可听它诉说情怀,可见它毕竟还是不乏知音。
结尾两句,“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巧妙地将荷花开放与凋谢的时节与它的生性品质、命运遭际联系在一起,一方面表现出美人、君子不愿趋时媚俗的品质和严肃不苟的态度,另一方面又显示出他们年华虚度,怀才不遇的悲哀。桃杏一类的花,竞相在春天开放,而荷花却独在夏日盛开,“不肯嫁春风”,意味着她具有不愿和其他的花一样地争妍取怜的高洁和孤芳自赏。这是在写荷花,同时也就是在写作者自己。但是,当年不嫁,虽然是由于自己不肯,而红衣尽脱,芳心独苦,岂不是反而没由来地被秋风耽误了吗?这就又反映了作者由于自己性格与社会风习的矛盾冲突,以致始终仕路崎岖,沉沦下僚的感叹。
作者词中隐然将荷花比作一位幽洁贞静、身世飘零的女子,借以抒发才士沦落不遇的感慨。《宋史·文苑传》载贺铸“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少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词。人以为近侠。……竟以尚气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这些记载,对于理解此词的深意颇有帮助。
后人点评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骚情雅意,哀怨无端。
沈祖棻(fēn)《宋词赏析》:这首词是咏荷花的,暗中以荷花自比。诗人咏物很少止于描写物态,多半有所寄托。因为在生活中,有许多事物可以类比,情感可以相通,人们可以利用联想,由此及彼,发抒文外之意。
素肌应怯余寒
——读周邦彦《水龙吟》
素肌应怯余寒,艳阳占立青芜地。樊川照日,灵关遮路,残红敛避。传火楼台,妒花风雨,长门深闭。亚帘栊半湿,一枝在手,偏勾引、黄昏泪。
别有风前月底。布繁英,满园歌吹。朱铅退尽,潘妃却酒,昭君乍起。雪浪翻空,粉裳缟夜,不成春意。恨玉容不见,琼英谩好,与何人比?
这首咏梨花的词纯为体物之作,不涉个人怀抱,但笔力矫健,语境恢宏,是一杰作。
起笔“素肌应怯余寒,艳阳占立青芜地”,用工笔描绘出梨花亭亭玉立于艳阳普照的绿草地上,合时合地,静穆归一。“素肌”喻梨花之色白。梨花开晚春时节,故说“应怯余寒”。其时春草已长,所以说“占立青芜地”。“素肌”、“怯余寒”、“占立”,都是用拟人化手法。接下来,词人把境界再扩大,“樊川照日,灵关遮路,残红敛避”。时间回溯到汉武帝时代,长安有一所名为“樊川”的梨园。“照日”,乃“日照”的倒装,以与“遮路”作对。“灵关”,《汉书·地理志》云:“灵关越巂郡。”注云:“灵关,山名,种梨,树多遮路。”“敛”字,解作“收”,意谓“樊川”、“灵关”,都是一片雪白梨花,残春落红,均敛迹避去。这三句用豪放之笔,勾画出一极壮阔的空间。此下,词人转笔写梨花开落的时间:“传火楼台,妒花风雨,长门深闭”,清明节前二日为寒食,不举火,唐俗清明日皇帝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传火”指清明日,“楼台”,代指近臣家,即韩翃所称五侯家,这四字合时间、空间而成境界。“妒花”,出杜甫诗:“春寒细雨出疏篱,风妒红花却倒吹。”“长门深闭”,用汉武帝陈皇后事,兼取刘方平《春怨》诗意:“寂寞黄昏春欲晚,梨花满院不开门。”这一句中每句都切时令暮春,点化前人诗句,而能袭古弥新,使梨花的形象更为鲜明。最后以情结束上片内容,“亚帘栊半湿,一枝手,偏勾引、黄昏泪。”“亚”字作“压”解,动词,省略主语梨花,“帘栊”,指居室的户帘及窗牖。“亚帘栊半湿”,应解为半湿的梨花树枝压窗牖上。白乐天诗:“闲折两枝时手。”《花间集》薛昭蕴《离别难》:“偏能勾引泪阑干。”词人化用一诗一词之意,提炼成为“一枝在手,偏勾引、黄昏泪”,“泪”前加“黄昏”,点明时间,此泪,是伤春之泪,甚而是怀人之泪,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过片出人意表,用“别有”两字急转,变换境界,以雄健之笔,宕开写去,用唐明皇以汉武帝梨园旧址,选子弟教法曲之事,创造一个新的境界。“风前月底”,只四个字,把当年明皇梨园的风流韵事作高度概括,“布繁英,满园歌吹”,想见当年梨园里梨花香雪,丝竹管弦,何等幸会!紧接用三个四字句:“朱铅退尽,潘妃却酒,昭君乍起”,再渲染梨花的洁白和梨花的性格。第一句,喻其纯净。第二句,将南齐东昏侯潘妃引入。史称潘妃颜色“絜(洁)美”,却酒不饮,红色不上脸,保持其洁白本色,以衬梨花之白。第三句,借琴操昭君歌有“梨叶萋萋”之句,便以昭君这位历史人物的美丽形象来作比兴。这一韵和上片第一韵同是运用拟人化手法,至此,就梨花本身传神写照,已无须再多言之。故下一韵起忽然转从对面落墨,于比较中见尊崇之意。首先拿来对比的是李花。李花也是白色的。韩愈诗:“风揉雨练雪羞比,波涛翻空杳无涘。”(《李花赠张十一署》)王安石诗:“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寄蔡氏女子)作者由此化出“雪浪翻空,粉裳缟夜”二句,谓此李花“不成春意”,自不足以比梨花。以一“恨”字领三个四字句:“玉容不见,琼英谩好,与何人比!”白乐天《长恨歌》用“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来形容太真妃的容貌,又以“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说她的死,取其句意,词人这里暗指太真妃已再也见不到了。“琼英谩好”,“谩”作“徒”或“空”解,琼英,谓雪。雪又称作“玉妃”,此双关雪与人。结句发出梨花的标格如今无人可比的叹息。
这首词以浓艳著称,但实际则极尽沉郁顿挫之能事。上片结以情语,下片归至比兴,塑造了梨花无人可比的精神风致,音韵有不尽。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
——读周邦彦《兰陵王》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惭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此词写于作者最后一次出京时。词中托柳起兴,抒写了伤离别恨之情和身世飘零的喟叹。
上片前两句“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写的是作者此次离开京华时在隋堤上所见的柳色。所谓“柳阴直”,极类绘画中的透视画面:时当正午,日悬中天,柳树的阴影不偏不倚直铺在地上,而长堤之上,柳树成行,柳阴沿长堤伸展开来,划出一道直线。“烟里丝丝草碧”转而写柳丝:新生的柳枝细长柔嫩,像丝一样;它们仿佛也知道自己碧色可人,就故意飘拂着以显示它们的美,而柳丝的碧色透过春天的烟霭看去,更有一种朦胧的美。
“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隋堤指汴京附近汴河的堤,因为汴河是隋朝开的,所以称隋堤。“行色”,行人出发前的景象。柳“拂水飘绵”如送行色。这四个字锤炼得十分精工,生动地摹画出柳树依依惜别的情态。厌倦了京城生活的客子的凄惘与忧愁有谁能理解呢?隋堤柳只管向行人拂水飘绵表示惜别之情,并没有顾到送行的京华倦客。
接着,将思绪又引回到柳树上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古时驿路上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亭是供人休息的地方,也是送别的地方。词人设想,在长亭路上,年复一年,送别时折断的柳条恐怕要超过千尺了,意在感叹人间离别的频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