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日,清晨,天空湛蓝清亮,风穿过林子,带来阵阵樟树花的清香,泥土里沁入了青草的味道,让人有趴在上面不想动弹的冲动,鸟儿早起的鸣叫响彻丛林。当然,这一切,只能是那些养尊处优者的感受,而对于兴昌银矿甚至芝格托克矿区所有金银矿上的工人们来说,这一切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要他妈热死个人。
除了早上清亮得看不见一丝云彩的天空昭示着一整天的炎热外,这一天实在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就跟爪哇岛上过去的无数天一样。
早上,工人们照例在四点半起床,五点到矿上,五点半就在矿丁的催促下下井,同样有人拳打脚踢,同样有人骂骂咧咧悄声诅咒。七点,矿上送来早饭,大家围坐在一起,用清汤寡水把肚子撑得鼓起来,也不管能鼓多久,总好过瘪瘪的泛酸水。
吃完饭,一名工人随口向一个熟识的矿丁打听时间,得到的回答是七点十五分。
杨攀面带淡淡的笑意,在一名矿丁的带领下,走向矿上管事们歇息的凉棚,他要去向管理他们这一队老客的马大龙马执事回报刚刚在井下发现一块辉银的事,辉银太大,工人们抬不上来,恐怕要矿上加派人手才行。
不得不说韩寿伦是个很敬业的司理,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六点就来到矿上督工,此时他正坐在凉棚里正中的主位上,半眯着眼品尝他酷爱的铁观音。茶是好茶,泡茶的茶具更是了不得,乃是大明嘉靖年间官窑出产的一套极品青花瓷。
“杨林,你有什么事。”见杨攀对他点头致意,马大龙站起来迎上前去。
杨攀嘴皮动了动。
“你说什么?”对这个瘦小个子的年轻人,马大龙是有一些好感,但更多的还是忌惮,把柄攥在人家手里呢。
“没事,借你的枪用用。”这时杨攀已经站在马大龙跟前,两人之间只有一只拳头的距离。
“什么!”
马大龙愣了愣神,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眼前一花,杨攀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再然后,只觉后脑勺一震,便昏了过去。
杨攀手里握着马大龙的柯尔特转轮手枪,看着前面目瞪口呆的矿丁笑了笑,接着一脚踢中他的下巴,他便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
“你想干什么?”大概是因为害怕,韩寿伦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身子摇晃得厉害。
杨攀没有回答,走过去一把将他掼到地上,他手舞足蹈试图挣脱出来,却掀翻了茶几,青花瓷霎时四分五裂。
杨攀跨到他背后,用左臂从后面箍着他的脖子,又把他提起来,带到凉棚外面。
“放开我!”韩寿伦挣扎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啪”,杨攀朝天上放了一枪,枪声立刻惊动了远远近近的人,所有目光立刻集中到小土坡上来。
“干了!”尹正纲发出一声怒吼。
散开在操作区附近的矿丁和打手被土坡上的一幕惊得还没回过神来,便被一群群豹子般冲上来的工人扑倒在地。
“造反了,工人造反了!”打手和矿丁们狂乱奔走,发出近乎绝望的尖叫。
大多数对此一无所知的老客们都懵了,从事情发生一直到结束,足足十几分钟,都没能回过味来。看着平日里那些熟悉的伙伴好友刹时变成了愤怒的狮子,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远远躲开——他们只是来赚钱的,不是来拼命的。
事情发生得很快,快得没有任何出现意外的可能,所有带枪的打手和矿丁在第一时间就被行动迅速的工人们控制住,在这之后,更多的工人冲向几个路口,堵住了其他打手和矿丁的逃窜路线。
“上!”孙进达挥舞着铁锹,带着新客扑向几名困兽犹斗的打手。
“冯宝!”尹正纲箍着一名矿丁的脖子,用蛮力带着他撞向矿石堆,在确定这矿丁已经昏了过去之后,才回头叫起来。
“快去看看新客矿场那边,他们听到枪声肯定也发动了,看看情况去。”他大声叫着,冲冯宝挥舞着手臂。
“好嘞!”冯宝扔掉手里的铁锹,操起背上那杆刚缴来的洋枪,兴冲冲地向山坳跑去。
“你知道怎么用吗?”李大胖子在他身后大叫:“别他妈显摆。”
“叫他们投降。”土坡上,杨攀拿枪指着韩寿伦的脑袋。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看着矿场上发生的一切,韩寿伦已经完全傻了眼,他呆呆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似乎那曾经灵活无比的脑子已经停止了转动。
“真他妈的。”杨攀低声骂了一句,一掌切在他颈子上。
擒住他只是为了在工人拿不下带枪的打手和矿丁时做个人质,逼他们放下枪,现在看来,已经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杨攀喊来两个工人,让他们看住昏过去的韩寿伦,自己则把手枪插进腰带,旋风一般扑向最近的几个打手。
场面很快得到控制,二十几个打手和矿丁,六杆长短洋枪,在不过几分钟时间里,就被工人们拿下。但也就是在几分钟之后,场面又失去了控制,从几名新客拿着铁镐和洋铲把一个打手活活打死开始,一种情绪便在工人们中间弥漫开来,很快这种情绪便传染到每一个人,尤其是新客。
大多数新客事先都不知道有人计划在今天暴动,所以暴动发生的最初几分钟里,也就是尹正纲带着人拿下矿丁和打手的那几分钟里,他们依旧茫然甚至有些害怕地看着一切发生,不少人还都躲得远远的,但当他们平时畏若虎豹的矿丁和打手都被打翻在地成了俘虏的时候,他们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没人带领,他们自发地冲向了那些俘虏。
被集中捆绑在凉棚的二十几名打手和矿丁,瞬间便被铁镐、洋铲、锄头甚至矿石淹没,惨叫声很快被怒骂声盖过,当杨攀和尹正纲处理完新客矿场的事情赶回来时,凉棚里只剩下满地尸体,包括韩寿伦和马大龙的。
“大爷的,这些人疯了!”杨攀狠狠地骂着,却无可奈何。
“把枪集中在我们的人手上,不要给他们。”尹正纲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立刻对贺老和李大胖子等人道:“这些人失去理智了。”
“你看。”贺老碰碰尹正纲胳膊,示意他向后看。
众人回头,见孙进达正领着几十个新客站在操作场中央,看着这边。
“杀人的大部分是咱们以前没联络过的人,孙进达的人都照咱们说的做了,没有参与。”看着孙进达他们一丝不苟地照他制定的计划进行一切,杨攀松了口气。
“孙进达是个人才。”尹正纲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很多,之前清点矿丁和打手人数,发现一个没少,也就是说,还没人跑回去通风报信,那么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立刻疏散人群,简单地说,就是让大家快跑。
逃跑路线只有孙进达和他们手里的人有,剩下的人,只有靠他们自己的运气,能跑多远跑多远吧。一番布置之后,孙进达吩咐几个新客去劝那些还围在凉棚周围、但已经有些不知所措的人们,而杨攀和尹正纲,则带着二十多人枪去营区,那里是他们下山的必经之路,必须要清除干净。
“你们手里的枪,都是现在最好的洋枪,大清新军就用这个,操作简单,看见没有,就这样,扳起枪栓,后拉,卡住就算子弹上膛了,然后对着人开火就行,这玩意儿你们平时也看过那些打手用吧,我就不多说了。”
临出发前,杨攀花了两三分钟时间跟大家讲怎么操作洋枪,但他也知道,这点时间,教教这些十五分钟前还握着铁镐锄头的工人们怎么唬人还差不多,真想教会他们射击,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行二十六人沿着山路快速向营地奔去,这二十六个人里面,大部分都是一直跟尹、杨两人在一起的老客,余下的,除了孙进达,便是他刻意挑出来的几名新客,而他们,也将在事后跟着两人一起逃亡。那条线路虽然一直都是个秘密,但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地坚信,在所有逃出芝格托克的人当中,他们成功的几率是最大的。
“那些老客怎么办?”跑在杨攀身边,尹正纲问道。
“让他们自生自灭,我们管不了。”杨攀看了看身后,低声道。
“他们不会跟咱们走。”贺老赶上来,沉声道:“他们是来挖矿赚钱的,再说了,这些人跟咱们早就离心了,不会相信咱们的。”
尹正纲听得这话,想了想,觉得贺老说得有道理,也就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
“给。”杨攀塞给尹正纲一件东西。
“什么?”
“怀表,韩寿伦身上搜来的。”杨攀笑笑,加快了脚步。
一行人到了营地,门楼上的两个看守见势不对,远远地就开了枪。居高临下,目标又明显,两名跑在前面的老客当即毙命。杨攀拿过一杆长枪,躲在一个土堆后面连开两枪,将那两个看守射杀,众人这才一拥而上,用枪托把门下两个只配了短棍的打手砸了个血肉横飞。
几分钟内,杨攀三言两语分派下去,回木屋拿行李的、去抓白世仁的、扫荡烟馆赌场的各司其职,他则和尹正纲两人一道,去会方书恒。
枪声惊动了管事房里面的人,兄弟俩还没走到门口,管事房那两扇堂皇的大门便吱嘎着打开,方书恒迈着方步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终于造反了?”见到两人手里的枪,方书恒的脸色明显一滞,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是你们逼的。”杨攀冷冷地道。
“昨天严老派人传来消息,说你们密谋造反,我本想今天跟你一战之后便顺带了结此事,可没想到你们竟然选在今天,我错了。”方书恒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整个人就像石雕一般,冷冷的又带着些淡然。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不错,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卖……怎么,打算一枪干掉我?”方书恒瞄了瞄杨攀拿枪的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
杨攀忽然笑了笑,把枪递给尹正纲,道:“我答应过的事,从不反悔。”
尹正纲有些木然地接过枪,一时觉得眼前两个习武者有些不可理喻,尤其是杨攀——这是干嘛呀,把人绑了不就完了么,还弄什么比武?倒不是他不明白大丈夫一诺千金的道理,但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是没必要遵守一个为了欺骗而许下的承诺。
就在他心中腹诽不已的当口,方书恒已经退回了门里,杨攀不紧不慢地跟着。门后便是一个不小的庭院,说是庭院,却一株花草也不见,有的只是空荡荡的坝子,所以,叫演武场更合适一些。
杨攀、方书恒相距丈余,面对面的站着。
“兄弟,你先出去,关上大门。”看见尹正纲跟进来,杨攀对他道。
“杨大哥……”
“出去吧,没事。”杨攀对他点点头,嘴角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这种笑,尹正纲很熟悉,每当杨攀对一件事情有绝对把握时,脸上便会露出这种笑。
“好。”尹正纲应了声,又看了看方书恒,这才退出门外,把大门拉了过来。
“咏春拳,方书恒。”方书恒摆出起手式。
杨攀淡淡一笑:“霍家拳,杨林。”
“霍家拳!”方书恒的语气里显出不小的震惊:“你是霍大侠的弟子!”
“请教了!”
趁他分神,杨攀大喝一声,错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