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树,是个农民。
郝大树,也是个诗人。
但是,他有个缺陷,是个兔唇。吃饭不便,说话吐词不清。一个人的缺陷,其实就是一个人的丑陋。一个人的丑陋是不会受到他人的尊重的。人们欣赏的是美,享受的是愉悦。好在郝大树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如果生活在城里,不知要投来多少鄙夷的目光。山里的农民是纯朴的,是不在乎郝大树是不是兔唇,是不是丑陋。该称呼他“爷”的仍喊“爷”,该称呼他“叔”的仍喊“叔”,把个兔唇没当回事,饭熟了喊他吃饭喝两盅,没事了找他聊天,唠叨个没完,在乡亲们眼窝子里,他没有那个豁子,他和别人一样健全。但是他自己不这么看,他自卑处下,不愿将这个豁口面对别人,不愿说话不愿走动,总是有意或是下意识地回避他人,他愿意一个人到山上去放牛,听牛吃草,和牛说话,看太阳爬坡,或者巴到一棵粗矮的树上去读楚辞背唐诗宋词,他喜欢过这种孤寂的生活,他选择这种处世方式并不觉得是一种无奈,他乐于这样。他的生活也是清清贫贫的、简简单单的。一顿饭,一棵自种的白菜也可以将就;一身衣,儿孙们不穿了的也可以套在身上御寒。村子里的农民没有哪户活得像他这样清水寡汤的。他这种简单生活有点像梭罗,也有点像庄子,但是又不像。梭罗是与充满物欲世界的抗争,是积极回避喧嚣的世界去过简单的生活,是简单生活的实验,甚至是为了他的传世的《瓦尔登湖》,他在劳动中思索人生和社会的诸多问题,在劳动中写作。庄子是不愿做官或者做不了官,消极地去过一种简单生活,并在简单的生活之中孕育人生的哲理和天下的大智慧。而郝大树呢,本身就生活在真实的清苦之中,生活在并不做作的简单之中,他是为了回避他的缺陷,回避他心灵中的隐情。他没有梭罗和庄子的智慧。
他的清苦和简单生活孕育了什么呢?
孕育了他的精神生活。
精神生活又孕育了诗。
这与梭罗和庄子在精神上也是有相通的东西。
写诗已成为他人生的重要内容。
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民,没有认真地去种他的田,去收获他的包谷、土豆和红薯,却醉心于写他的旧体诗,这让乡亲们难以理解。写诗能赚多少钱?能换来多少大米?如果能交换很多实惠,动脑子花心血也还值,可是一点实惠也没有,一点也改变不了他的景况。倒是诗写得越多景况越差,生活过得越糊涂。特别是已进入老年,还闷头闷脑地想诗歌上的事儿,着实让乡亲们难以琢磨,也让下人们心烦。整天与诗歌鬼混在一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一个农民嘛,就是操心油盐酱醋茶,到地里去多出汗多刨食,其他的那不是农民的本分。乡亲们也想:屈原写诗写出了名堂,千古不朽,成了世界名人,让村里人觉得骄傲,那是因为时代和环境造就了他,也因为他的地位,难道一个农民、一个糟老头子也要让他的诗永远传世吗?也想当个名人吗?难道一个村子里能出几个伟大的诗人吗?当然,他们是不能理解他的,虽然他和其他庄稼人一样,踏实地种地、放牛,收获他的庄稼,也不可避免地有些人情往来,但他已超脱于庄稼地,已进入自由的精神王国,成为诗歌的思想者,这是他乐于耕耘的“庄稼地”,他觉得这样是幸福的。这一幸福的基点是精神的安定和充实,与欲望无关,与屈原无关,与其他人无关。
因为丑陋,他孤独,离群索居;又因为诗歌,他孤独,不问世事。要写诗要保持自己的精神追求,那么相伴的只有孤独。这个农民的孤独,是没有交流的孤独,是思想者的孤独,是自由者的孤独。所以他只有在孤独中写诗。在诗中寄情山水、抒发感情、了悟人生,写一个农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和想法,用诗弥补缺陷。但是对于他自己来说,并不觉得孤独,因为他和他的诗、他的思想住在一起,和屈原的精神住在一起,和山村美好的景致住在一起。亲人们、乡亲们,你们能了解他的心思吗?
郝大树大约写了三十年的诗,写了两百多首:一些是颂屈原吊屈原的,一些是写乐平里山水风光的,当然也有应景之作。他生活在乡村,过的是恬淡和超然的生活,摆脱了功名利禄的羁绊,所以他的诗经过泥巴和汗水调和,散发出的馨香是一颗颗包谷吐须挂胡了,是山茶花在山涧开放了。他的诗是一个农民发出的肺腑之言。但是发出的声音又高于一个农民的思想。他的诗大都在骚坛诗会上吟咏发表,不过大多请人在台上朗诵,他还是不愿将自己的丑陋在众人面前亮相。他的诗很少登到报刊上去。偶尔在报刊上登一下,也是别人要去发表。从心窝子里讲,他没有发表的欲望。不想扬名,不想成家,纯粹是自娱自乐,能抒写性灵就行。他有自知之明,一个农民能搞出什么样的名堂呢,尤其还是一个有缺陷的农民。但是,这并不是说他的诗写得臭,相反,骚坛诗友倒是都夸他的诗,尊他是骚坛的一杆大旗。
骚坛第一届社长、第二届社长先后仙逝后,诗社和文化部门都想推郝大树为新的掌门人,但考虑他嘴的缺陷,仍犹豫不决。毕竟作为一个掌门人,是要在台面上走动的,还会走出山村和社会和名流打交道。文化部门曾带他走了几家医院,希望能通过手术治疗他的嘴唇,但是因为他年岁已大,医生说这样的手术成功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这无疑对他来说还是一个打击的。对这个社长,郝大树并没有孜孜以求,但是他也没有排斥它,也许还是向往的。能当上这个社长也是对他诗歌成就的肯定。现在看来诗歌和嘴唇、社长和嘴唇还是有很大的关系,那就死了这个萌动的念头吧!让世俗的东西见鬼去吧!做个局外人吧!在山里看老鹰飞、闻桃花香、写乡土诗,岂不悠哉,岂不乐哉!一个有缺陷的人何必在人前去走动丢丑呢?
郝大树又一头扎进孤独里去了。他除了和村里的几个诗人还有密切的往来外,和他人几乎没有了关系。也不大参加一些诗会了,即使他对诗会是多么的渴望。如果是村里几个密友的诗会还是会去的,比如徐正端、李盛良、李国杰、徐宏章、向富昌。本来彼此都相看两不厌,都有说不完的平平仄仄。谁打个招呼,要聚一聚,他怎能不来呢?他会掖上一叠厚厚的诗稿乐悠悠地奔来的。人,天然还是社会的动物,该合群的时候还是要合群的。不过,与什么人往来这是可以选择的,可以自己作主的。
2006年11月,78岁的郝大树死了。这个消息对村民来说并不觉得惊诧,一个普通农民的死,是非常自然和平淡的事情,和屈原的死带给村民的震撼当然是截然不同的。对村民来说,他们中间只是又走了一个邻居,而不是走了一个诗人,但是对屈原故里的骚坛来说,却是一棵大树倒下了。这是一个重要的农民诗人告别了骚坛。
我没有想到他去得这样快,我的想法是:抽专门的时间去他家与他好好聊聊,谈谈诗歌,说点人生,为他拍摄一些照片,收藏一些资料,这是我一个文联主席应该做的事情。我虽然很早就认识他,但是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不说话,是因为不愿面对他的丑陋。我觉得我是多么的虚伪,是多么的浅薄啊!内心也一直惴惴不安。一个农民,一个有缺陷的诗人,就可以这样从心底里轻视他吗?
我想见他,也是我油然而起的思绪,一股无形的精神生命在感召我,我突然把他的形象当作了我的父亲。他嘴上的缺陷好像就是我父亲嘴上的缺陷了,不仅不让我厌恶,倒感到亲切了,或者说已忘记了他嘴上的毛病。我想起了庄子笔下驼背、双脚圈曲、没有嘴唇的闉跂支离无脤,虽然形躯丑陋,却有极高的超人的道德修养,反而对芸芸众生有着非凡的感召力。一个人形躯的存在,唯有精神才使其生命绽放异彩!因为丑陋,他在诗中点亮了自己的明灯,在孤寂中找到了思想。
没有见到他,也是我懈怠了。只有他的死,他精神的消逝,才让我警觉、急迫,才让我放下了一切事情、召唤我。我不能再怠慢他的死了。我要为他守灵。
我的心是虔诚的,当我风尘仆仆赶到这个诗人的灵堂前,几位骚坛诗人和村里人都惊愕了:我的身上沾满了泥浆,已经没了城里人的面目。天,下着雨,路上尽是泥泞,我请了个摩托车一路溜溜滑滑从乐平里爬上来,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决心赶到这里来,要为他守灵。是一个文艺工作者的责任?是歉疚?是敬仰?是用心灵来补偿?
当夜,骚坛的诗友围着灵柩为他招魂超度,唱诗班子声音嘹亮,锣鼓喧天,鞭炮繁响。乡亲们为他做了一场“唐祭”,做一场“唐祭”是对死者的最高礼遇、是一场隆重的祭奠。生前他活得窝窝囊囊,死后却死得荣荣光光。我也守在他的灵柩旁,思想着这个逝去的诗人到了那边,不知会过一种怎样的生活。阴间的一切也许恰好相反,阳间风风光光的,到阴间未必好过。赤贫的郝大树到阴间也许会过体面的生活,大鱼大肉的生活,无忧无虑的生活,丑陋的他一定也会变成一个美男子。
郝大树的墓地选在他家门前的那片已荒芜的茶地里。不远,一支烟的工夫。那里是一个朝阳的小岗子,风水极好。前面是远山,左右也都开阔。四围是高低参差的松、柏、栗林。
昨晚还秋雨淋漓,早晨却意外放晴。天,痛痛快快哭过一场后,颜面清朗开来。橘红的阳光把小岗子抹上了薄薄的一层,纯洁的雾这里一团,那里一团,漂漂浮浮。只要没入土,郝大树还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他的魂灵消散了,进入天堂。诗人们最后还能看一眼他僵硬的面容和那个豁口。一旦入土,就真的去了阴间。
骚坛诗人们聚在岗子上,掘地,劈石,搬来水泥砖,在早饭之前要将郝大树埋进地里。诗人们昨晚都没有合眼,闹夜,打丧鼓。雨也下了一夜。诗人们心里都有一种难言的凄怆。他之前,走了一个一个的诗人,现在他也走了,下一个会是谁呢?骚坛社长黄琼昨晚为郝大树致的悼词,早晨都还在他们的心头萦绕。
诗人们将棺材缓缓放入墓穴,用土石一层一层掩上去,四周再用石块石条和水泥砖垒砌隆起,郝大树的坟墓就这样竖起来了。这是诗友们为郝大树建造的新家。是创作的最好的作品,蕴含了诗友们丰富的情感和创造力。从一个屋场到一片山岗,虽然只换了个场景,两个世界却迥异不同。不知,他进入地下的世界后,还会写诗吗?
锣鼓敲响,鞭炮齐鸣。诗人们将花圈一一插在墓上,将一叠叠纸冥钱放在墓前焚烧,这是人间送给阴间的纸币,都是亿元大票。郝大树一生受穷、丁丁当当,哪见过这样的大票。不料进入阴间,却做了个大款,真正抵达极乐世界去了,脱离了做一个诗人的苦海和一个农民的艰辛。我站在他的墓前想:一个诗人在人间能够得到什么?穷困、孤寂、还有一些诗篇和思想。其实他脱离了苦海是一种幸福。烟雾缠绕着诗人们,愁绪也还聚集在人们的心头。太阳却开始温暖地照耀着这块地方,阳光从树丛中一圈一圈飘渺而来。
最后的告别是诗会。诗人们掏出了自己的诗作。还是徐正端第一个上场。这是徐正端的荣誉,不论什么场合,诗人们都要把他推到前面。他是诗社的名誉社长,有高高的威望。
文星陨坠兮泪汪汪,弃我咏友兮归西方。
幕君造诣兮孰能比,文章洒洒兮带泥香。
长年尽日兮荷耒耜,夜伴月魂兮录缣缃。
大树摧折兮骚坛损,冀尔后秀兮吐芬芳。
我看到了徐正端肿胀的眼睛。他特意为最好的诗友写下了这首骚体诗。他也八十多岁了,身患糖尿病、高血压,年年与病魔斗争着。郝大树的死,让他充满了悲凉。他在郝大树墓前吟完诗作,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仿佛伤悲着自己的未来。
骚坛诗社不老翁,创办骚坛立丰功。
屈子高风定日月,纵死依然受人崇。
这是徐金发的诗。他刚学会写诗,还只参加过几次端午诗会和中秋诗会。这是早晨他想的几句诗,太阳还没出来时想的几句诗。他一边在村电站上班,一边种自己的庄稼,写诗是跟社长黄琼学的。
骚坛社长黄琼向郝大树的墓碑三鞠躬,怅然若失,神情凄然,他说:自从谭光沛、杜青山两位诗人去逝后,李盛良、李国杰、郝大树、徐正端算是骚坛余下的四根台柱子了。去年,同样在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秋天,李盛良也逝去了,现在徐正端诗人也病了,李国杰诗人也八十多岁了,一个一个的病逝,一个一个的苍老,让我对骚坛充满了忧虑,三闾的天空是这样的沉闷啊,昨晚我写了首词,是献给郝大树诗人的最后礼物。
阴雨连绵,秋风送冷,潇潇荷叶凄凄。叹人生苦短,郝老归西。不写悲秋无奈,无奈是先贤殂兮。伤心也,骚坛诗社,又失良师。
思量,屈原故里,为纪念忠魂,承继遗辞。算历经千古,矢志不渝。文化熏陶特色,酿成为华夏珠玑。巨才崩,文星陨落,往后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