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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女人兰香

女人生得不好看,女人自己知道。可是坐在戴着狗头帽的货郎面前,女人又不知道了。火光舔着她那张巴掌大的苍白的小脸,映得左鼻下面那块铜钱大的记格外显眼。

“杀头斩头的,”女人望了脸冻得跟嘴唇一样紫黑的货郎一眼,叹了口气,“那年我才十四岁。”

兰香十四岁那年,有一天,娘给她梳了一个很齐整的头,又让她换上了新衣新裤。娘说:“囡啊,爹娘养得你那么大了,今后你就自己活命去吧!”兰香不解地抬起头来望望娘,不知何故,娘的眼圈红红的。娘又说:“一会儿五姑来了,你就跟着五姑去,到那边可要好好地做人,万不要败坏了沈家的名声。”五姑是这一带妇孺皆知的媒婆,兰香上面有好几个姐姐,也是这样一个一个地跟着她出去的,再也没有回来过,兰香遂明白自己也要跟姐姐们一样永远离开这个家了。

五姑来了,长着一张麻饼似的脸,龅牙,一开嘴对面与她离得近的人脸上便起一阵微微雨。兰香臂上挽了个包裹,似懂非懂地跟在她后面。走远些了,一回头,爹娘还站在路口,却已模糊得看不见了人面。

五姑走得飞快,数年来的职业习惯使她那一双小脚练得好腿功。兰香气喘吁吁地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鞋跟又老是掉——临走时,找不到鞋穿,娘将自己脚上的一双旧布鞋脱给了她。风本来就有,窸窸窣窣地,揉得人鼻子发酸。瞅瞅天,天是黄的;瞅瞅地,地也是黄的,连那条阡陌小道也都是黄的。一条杂草丛生、废弃了的大堤横亘在眼前,过了这条大堤,眼前忽然变得开阔而又荒凉起来,风也似乎更大了些,呼呼啦啦地,草一浪一浪地跌下去又涌上来,尽头处影影绰绰地有两三间草舍散见其中,远远传来狗叫声。近前些了,方见原来草舍旁边也有大块的稻田、大片的桑园。路越发见小,且杂草丛生,只脚板那么宽的一点儿。草都有半人高,忽听得扑簌簌一阵响,急把头扭过去,那物儿早已过去,只见几穗狗尾巴草枝头儿还在那里乱颤。一条条小河血脉般纵横交错着,沿途便过了好几座独木桥,一开始兰香还默默数着的,到后来就觉得数不胜数了。跟着是芦苇,一大片一大片摇曳着又细又长的身姿,人近前了,蓦地于芦苇丛中惊起两只三只乌黑黑的大鸟,惊鸿一瞥中瞅见一对钢利的爪子迅即收于腹下。

离家是越来越远了,兰香感觉自己和五姑仿佛进了一个口袋只往深里钻,不知五姑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心里只是慌着,一脚一脚似乎都踩在了黑暗里,终于憋不住了,慌慌地叫了声五姑。五姑扭过头来,见她又拉下了许多,不得不站住了脚,抬头望望天,那个晕黄色的中秋满月般的太阳已略略偏了些西,越发心急地催道:“快点儿走,要不天黑前赶不到了。”兰香急忙又小跑着赶上来,却没跑上两步,那鞋跟儿又掉了,只好再蹲下身去,边拔边问:“还,还有多少路?”五姑皱皱眉说:“你走快点,很快就到了。”兰香拔上鞋跟,再站起身来,只觉得浑身像只空口袋,泄气说:“我走不动了。”五姑不好生气,只得装上笑脸替她拿过了包裹,又拿出块从家里带来的麦糕头,掰了半块递给她,哄道:“你肚子饿了先垫一垫,到了那边,鱼啊、肉啊,今晚上任你吃了。”她自己啃着另外半块,又说:“五姑替你找了户好人家,又大老远地把你带出来,那户人家在你身上可是花了八十块银洋钿的,将来吃穿不愁了,不要忘了五姑的好处。”

兰香吃完了那半块麦糕头,觉得比刚才好受了些,再踢踢拖拖地跟在五姑屁股后面。两人又走过好几座独木桥,穿过好几片荒草荡和桑园,走上了一条稍微宽阔一些刚能并排走两个人的泥路,只见路两旁都是一个个馒头似的土堆,上面覆盖着草扇,兰香不由得好奇地问:“五姑,那是什么,一堆一堆的?”五姑不答,只挟紧了她的手说:“别瞎说,快走!”走远些了,方告诉她:“那些都是坟堆——坟旁边是不能随便说话的,冒犯了那些死鬼就不得了了!”兰香又重新走得饥肠辘辘了,五姑才指着路边一间又低又矮的直头舍说:“到了。”路口早已有几个妇人伸长了脖子在翘望,其中一个背有些驼了的老妇人见她们来了,急忙挪动着那双小脚迎上来,笑道:“眼也望断了,你们总算是来了。”说着一双锐利的老眼目光从兰香脚上直扫到头上,吓得她掉了鞋跟也不敢再蹲下身去拔。五姑指着这妇人告诉她:“这是你婆婆,先叫一声‘娘’。”兰香怯怯地叫了一声,婆婆似乎未听见,转身带着她们往里走。

天终于暗下来了,邻人们方一个个地散去,舍里只剩下了婆婆一家人和兰香跟五姑。婆婆的两个儿子:一个头发都已经有一圈是白的了,另一个脸上的皱纹要稍微少一些。五姑指着头发有些白了的那个说:“兰香,这是你男人。”说得那汉子——骆老大也挺别扭的,赶紧去锅里舀了一勺子水续在五姑茶碗里。五姑端起碗咕嘟咕嘟一下子喝去了大半,又问:“你们家还有一个呢?”婆婆说:“你问二佬?他在杭州一爿锡箔店里给人做帮手,好几块大洋一个月呢!”五姑喝干了那碗茶,口里说了声要走,这户人家自然要说几句留她吃饭的客气话。吃饭时果然有肉,碗面上看起来有三四块指甲大的肉片,底下却全是萝卜,除了五姑吃了两块外,谁也没敢伸出筷去碰一碰,骆老三有几次筷头跃跃试试地,却被他娘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脚,便又缩了回去。

晚上,兰香跟婆婆一个床睡,老大和老三挤在外边的一张竹榻上,中间只隔了一张芦帘。兰香两条腿酸疼得都没地方去放,那床又特别能摇晃,睡梦里一个翻身,也能吱吱咕咕地嘀咕半天。芦帘那边的老大跟老三更是鼾声如雷,一个“咝 ——”地将音提上来,另一个“酷——”地紧接着压下去,兄弟俩配合得十分默契。兰香便更不能睡着觉了,又不敢多动,只睁大了眼睛望着黑漆漆的舍栋瞎想。月光从天窗里掉下来,方方正正的一大块落在她的枕边上,这一切都好象是在梦里,昨晚上还跟弟弟妹妹们一起挤在家里那张破板床上,今天却都突然告别了,身边都换了这些陌生人。想着,眼泪便情不自禁地滚落了下来,心里起了无限怨恨——恨爹恨娘,也恨带她来的那个五姑。

那边婆婆吱吱咕咕地翻了个身,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轻轻唤道:“兰香哎——”兰香立即抹干眼泪爬过去。婆婆侧转身,摸摸瘦骨嶙峋的肩背说:“给我捶捶。”捶完了腰和腿,又说:“这儿也给我揉揉。”折腾了半天,婆婆已经舒舒服服地睡过去了,却把她累得那手脚越没了地方去放。四更时终于也熬不住,睡过去了,五更天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见邻家的鸡啼声,知道天快要亮了,只是一时眼睛难以睁开。婆婆却用脚直踢她,唤她该起来去做饭了。早餐是番薯熬麦粞,熬到一半熟时,老大也起来了,先腾腾腾地一阵咳,系上扣子,带上把茅刀出了门。跟着婆婆也起来了,挪动着一双小脚,这儿碰碰,那儿摸摸,也不知忙乎个啥。只有老三,被婆婆揭了被子才赶起。待老大返回,粥早已好了。兰香要去揭锅,婆婆忙说:“大佬跟三佬要到地上去出大力的,让他们先吃。”等兄弟俩狼吞虎咽地吃过,再给婆婆盛上一碗,锅底里还剩下一小口儿。她想方设法地变着样儿慢慢吃,竭力使自己感觉已吃了好多,婆婆却容不得她那样奢侈,催道:“兰香哎——,猪拆栏了,你还没吃完?”兰香急忙 “嗤”地一吮,又伸出长长的舌头将碗面舔得跟洗过一般光净。那两头猪崽早已是饿透了,两只前爪都搭在猪栏上,挨刀子般地嚎叫着,见她拌了猪食拎过去,立即哼哼唧唧地一齐扑腾上来。兰香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心里一慌,猪食哗啦一声全倒在了猪槽外面!待醒悟过来,慌忙爬进栏去,把那猪食一把一把地往槽里掬,婆婆已飞快地迈动着小脚过来了,隔着猪栏在她面前站定,一句话也没说,一双眼睛却锥子似地盯着她。兰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午后,婆婆经念倦了照例要小憩,临睡前必先絮絮地吩咐兰香得看住那些鸡鸭牲畜,不能糟蹋了地上的庄稼;也须看紧了家里一切物什,免得被要饭的顺手牵羊偷了去。她人躺在床上,两只耳朵却支楞着。舍背后有棵香泡树,结的香泡都有西瓜大,是家里油盐酱醋的来源,平常家里谁也不准吃。那树儿不能有一丁点儿轻微的响动,一动,即听见她唤:“兰香哎——,去看看是哪个杀头斩头挨枪炮的在偷香泡。”

兰香应一声,蹑手蹑脚地绕过舍去。果然是有人持了根竹竿歪仰着脑袋在那里使劲儿,嘴张成个洞,涎水顺着嘴角挂得丝一样长。那根竹竿在枝桠间敲打着,一下,两下,都没成,又不敢使出更大的劲儿来,免得弄出更大的声响。终于打落了一个,扑地落在松扑扑的沙泥上。兰香看清了是谁,却不敢吱声,连忙跑回舍里去禀报。婆婆立即通了电似地坐起,两只脚在地上乱逮鞋子,口里咬牙切齿地骂道:“小杀坯,定是又偷去给杨家那个晦气χ的!”等到那双小脚飞快地挪移出去时,早已不见了人影,地上只留下几个新鲜的脚印和一些树叶,恨得婆婆又杀头斩头地跳骂了好一阵子。

骆老三脱下身上的破布褂,将那香泡一包,揣在怀里飞快地穿过那片桑林。一抬眼便见了杨家那间火车头似的直头舍。都两三个月不见雨了,门前那块水田里的地干裂着,还剩下一行行排列整齐的稻茬儿。边上倚着个池子,约半亩地光景,沿着圈芦苇,白花花柔软的苇絮抵不过风,都向一边扬去。这池子于那块水田的好处得看田塘之间那个歪歪倒倒、用几根竹子撑就的车水棚的作用了。秋收一过,车水棚便只作了堆放柴草之用。多年前的一场水灾过后,杨老头撇下独生女儿出了远门,村人们从此极少看见他的人影儿,便都纷纷传说他上了南山。

午后的阳光暖和得令人昏昏欲睡,杨幼春蜷曲了双腿,先是微眯着眼睛,渐渐地竟要迷糊过去。骆老三走到一定距离,不好再往前走了,只得站在那里看她耳朵边的一缕头发透散开来,半遮半掩着一边脸庞,光着大红棉袄儿,身子蜷得跟猫儿一般,心里仿佛被一根鸡毛轻筅着,痒丝丝地,便站在那里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幼春睁眼见是他,复又闭上。

骆老三怏怏,又舍不得走,一时僵立在那里。池塘边上的芦苇,风一大,苇絮儿便不能再安份,化作无数蚊子飞散开来。绣了层毛茸茸青草的岸边有两个乌黑黑的羊屁股在那里摆动着,便大叫起来:“羊吃菜了!羊吃菜了!”女人遂蓦地坐起,口里直骂:“畜生!”要过去赶,再定睛一看,又生气地扭过头去瞪了骆老三一眼,那脸这会儿被太阳晒得绯红,生起气来也格外显得妩媚。骆老三咽了口口水,涎着脸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草堆上,傻笑着:“大白天的还、还打瞌睡,昨晚上做贼还是做强盗去了?”

“偷婆娘去了!”女人说罢,自个儿也咯咯地笑起来,绽露出满嘴米黄色的牙齿。骆老三立即没了拘谨,瞅瞅四周没有第三个人,就伸过手去要抓她的奶子,却被她一下抹开了。

“你怀里又揣了什么?”

“好吃的,你让我摸摸,我就给你看。”骆老三笑嘻嘻地,那只手又伸过去了。

“不要脸!”女人笑骂着,又作势去抹那只手,这一回却没有像刚才那么使劲,骆老三便在那半推半让中占了便宜。占了便宜后的骆老三并没有食言。那香泡到了她手上,很快便不能完整了,女人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剥,掏出一瓣来,啃了一口,立即苦着脸嚷酸、苦。骆老三噗地笑说:“谁让你这么馋,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要放上一段时间等皮黄了才会有甜味。”女人娇声怨道:“我都剥开了你才说!”骆老三忙又陪着笑脸许诺:“明天再给你摘一个来。”又说:“你再给我摸摸。”仗着没有第三个人看见,又伸过手去。女人两只手都捧着那个香泡,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他胡闹了。骆老三这一回顺利得手,胆子更大了些,将她上身的衣裳都往上翻起,直到整对雪白的乳房都露了出来,然后把自己的衣服扣子也全解了,坦着胸脯猛压了下去,口里的气便不能再喘均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幼春,嫁给我,给我——给我生儿子!”

稻草窸窣作响,两人身子同时往下陷,仿佛潮水慢慢地涨上来,女人有一种要被淹没了的快活,遂闭上了眼睛边轻轻扭动了一下身子算作反抗,边哼哼唧唧地说:“我爹要我留在家里的,你真要是喜欢我,就进我家舍里来。”骆老三用胳膊支撑起上半个身子,昂起头来像浮到水面上的鱼一样深深吸了口气,鼻子嘴巴很快又消失在她胸前的乳沟里,嘤嘤嗡嗡道:“我娘也不会答应让我出来的,她要是肯,我大哥也不会拖到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说罢,又嘴馋地叨住了一个乳头,轻轻咬着。女人用力扭了扭身子,午后的阳光照在她那裸露着的白肚皮上,并不感到冷。她喜欢这样,暖和、舒服,不记得肚子饿,又有东西吃。骆老三的脸轻轻擦着她的乳房,乳头依然被他噙在口里,每一下轻咬,身体里都会涌起股难以名状的刺激和快活。

“我爹要我留在家里,你娘又不肯让你出来,那还有什么法子呢?除非,除非你拿得出两百块银洋钿来,或许他还会肯让我出来。”

骆老三呆了呆,再继续刚才的动作,手脚已如受了潮的油条,一下子绵软了不少,口气却仍是粗——“不就是两百块钱么?过一两年我总能拿得出来的,你要等我。”女人又扭动了一下身子说:“算啦,你拿得出来的时候再央人来找我爹说。”骆老三的口鼻和手都集中在她的胸部,脖子上面部分就空闲着了,使她仍然有机会将那香泡一瓣一瓣地往嘴里剥送。到后来只剩下块厚厚的香泡皮,胃里同时绞起股刮心似的饥饿,口里的清涎水泉水般地一阵阵泛涌上来,可惜骆老三只带了个香泡,别的什么也没有。她骨嗒咽了口口水,换了鄙夷的口气说:“不是说你娘花了八十块银洋钿给你们三兄弟合买了个童养媳么?”骆老三说:“那是给我大哥的,我才不要呢。”幼春似笑非笑地说:“不是很好看的一个么?年纪也是你跟她最般配。”骆老三哼了哼鼻子:“她哪里生得好看了?黄头毛、矮个儿,像只小母鸡不说,光是鼻子下面那块记,让人一看就没胃口!”

香泡吃完了,她对他的热情也就只能暂时到此为止,便要把他使劲儿从自己身上推开。骆老三自是还不肯罢休,又涎着脸说:“今晚上我到你那里来,我门一敲,你就给我开。”

她脸一板:“你要敢来,我就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我不做别的,就在被窝里抱抱你。”

“光抱也不行!谁也别指望在床上占我的便宜!”

骆老三似笑非笑地说:“你不给我开门,我就挖洞进来。”

“你敢?”她又唰地拉下了脸——“我枕头底下压着把菜刀,你不怕被我一刀斩死,也不怕我爹回来像捏蚂蚁一样捏死你,你就尽管来好了!”

骆老三还想再说别的,忽然听见她叫:“有人来了!” 一时慌了手脚。女人趁机将手里的香泡皮往他怀里一塞,溜下草堆,一扭一扭地走远了。

骆老三回到家里,少不得挨娘一顿训。骆老太太理想中的三媳妇绝不愿意是杨幼春。杨家就那么一个独生女儿,明摆着要留在家里“做种”,她宁可让儿子打一辈子光棍,也决不愿意让他倒插门去给别人“下种”。再说她也看不顺眼杨幼春,女人有了馋和懒这两样毛病,不见得比男人的吃喝赌嫖好多少,更何况村人们都在传说杨老头还上了南山。

“杨家父女都是扫帚星、败家子。”骆老太太常以此言警告儿子们。

骆老三尽管心里不愿听娘这话,却也不敢在她面前顶嘴,替杨家父女辩护。天生了他一颗公子之心,命却偏落在这块贫瘠、荒凉的草荡上。白花花的盐碱地,东风一大,吸一口空气也能下饭。到了晚上,头发又非常不愿意买梳子的帐,半路上常常拦住不放。

草荡人都爱讲钱王的故事。

他们说钱王在玉皇山上挑了一担石头去东海的途中,不慎掉下了一颗,落入江里便生成一座山,那山就是在草荡西部濒临曲江的雷山;他们说钱王脚心里生了个刺,用针一挑,却是个三四间草舍大的柴垛;他们说某年钱王感冒打了个喷嚏,一间间草舍都翻了个跟斗,络麻和棉花也全像一张张芦帘贴在地上;他们也说粗俗的:钱王跟他老婆一起去打猎,他老婆张开了两条大腿蹲坐在山坳里,钱王在山上赶,老虎狮子山鸡野兔都往一个黑乎乎的山洞里逃进去。钱王就听见他老婆收拢了两条腿站起身来叫道:“都在了!都在了!”

钱王原是吴越国王钱镠,死了之后不知怎地跑到草荡人的传说里,成了曲江江神,不仅掌管着一条曲江,也掌管着沿江两岸的生灵。草荡人都坚信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是钱王赐给他们的。钱王心善,不忍心看他们在兵荒马乱中颠沛流离,无家可归;不忍心让他们在一场场饥荒或瘟疫里坐以待毙;也不忍心看他们当中许多青壮年都被官府衙门里的人强行拉了去充炮灰,填战壕。钱王就设法让进出在王母山和雷山之间的那个当地人称为鳖子关的潮水都往后撤移,把这块本在他辖区范围内的地盘都腾让出来,让那些因战乱而无家可归,或被饥荒、瘟疫逼得走投无路了的穷苦人,都能有一个没有瘟疫、也没有人政府衙门里的人会来干涉的栖息之地。尽管荒凉、原始和贫瘠,但他相信他们会像这荒滩上的野鸭、鹭鸶和许多爬行动物一样获得安宁和逍遥自在。

便有了草荡这块土地。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钱王也许才彻底相信自己当初想得过于简单过于理想化了,许多灾难就是因为人的存在而造成的,就像有鸡的地方必有鸡屎一样,谁都可以成为受害者,同样也谁都可以有意无意地给同类制造灾难。钱王再神通广大也无法杜绝各种各样人为的灾难,就像草荡这块还处在蛮荒时期的新生土地上,你无法阻止那些野草、盐碱、台风以及一些远避人类生存栖息的鸟类和爬行动物们形成的一派荒凉、原始、贫瘠景象。

也许钱王早就预感到了会有这样的结局,他为自己作出的牺牲感到了后悔,决定重新收回这块土地。他让潮水使最大的劲,狠最大的心把它连同那些生灵一起没收回来。钱王不再是过去那个跟慈善家一样的江神了,失望和后悔使他变得跟魔鬼一样残暴。

沿江两岸便涨坍无常了,混浊的潮水常常猝不及防地拍岸而起,像蛇一样伸出长长的信子,顷刻之间岸上的羊群、草舍和人,以及刚刚被开垦出来或正在开垦着的土地都不见了,变成了余怒未消、狂躁不安的滔滔江水。它们还曾经一次又一次气势汹汹地冲垮了大堤,势如破竹地一鼓作气朝草荡心窝窝里杀将过来。

十多年后,兰香依然还清晰地记得那时婆婆常常经念着念着就闭上了嘴,两只手也挂钩般地垂下来,目光直直地、定定地对着灶间那个粘着许多草屑的天窗,天窗旁边垂着个长长的挂钩,晃荡在蛛网和晦暗的光线里的是一只陈年的破饭篮。饭篮已经失去了边框和盖头,竹篾在最上端张牙舞爪地四散着,凌乱衰败得有些像婆婆的头发和牙齿。这样过了许久,才听见婆婆幽幽地叹出口气来,自言自语地说:“那一年——”

那一年,他们还住在离江里把路远的张神殿,一个暴雨夜里,江一气坍了300多米,一家人抓起蓑衣逃呵逃;那一年,他们刚盖了新草舍,半夜里台风来了,他们都爬到床底下躲了起来,天明爬出来一看,舍顶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那一年,骆老大他们的爹去五锄头边上垦荒,潮来了,堤塘坍了,他们的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一年……

骆老太太像拨着手里的一颗颗念珠一样,述说着一件件陈年往事,语气平静得使人怀疑她的感情世界里是否还会有悲伤。于是刚来不久的兰香便第一次从她口里听到了“五锄头”这个地名。

五锄头在草荡西面濒江处。据说它刚淤涨出来的时候,八仙里有个叫张果老的看中了这地方,想在此结庐而居,拿了把锄头去开荒,不料才下了五锄头就雄心壮志全无,又倒骑着驴儿跟着他那七个伙伴悠哉游哉去了。光绪十年,这里还是块到处疯长着野草、盘踞着都有门栓杠粗的毒蛇的荒滩。渐渐地便有人从四面八方搬迁过来,鸟一般地栖落在这片荒草地上,一年年、一代代地蚕食着它的荒凉和原始。骆家在草荡的历史到了骆老三他们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草荡上虽已有大半土地成为熟地,但近百年来的时事变迁,土地又变戏法似地集中在了像镇上的桑家这种大户人家手里,那些穷苦了几代的,到头来仍是一无所有。再要重新走向那些又刚淤涨出来的滩涂,都已经被那些大户人家用木桩随便一插,圈去了。

兰香初到草荡,骆家除了自己在内地有亩把土地外,又跟人在五锄头租了六亩半熟的分种地,过去耕种的那一天必得一早就出发了,带一钵头饭,几块麸皮糕和两壶水,到夜里十来点钟的时候才回来。杨幼春结婚那年,骆家兄弟又在那六亩分种地上种过一茬麦和一季络麻,络麻还未收起就进了鼠辈给他们设置的一个死亡圈套。他们也万万没有想到这样辛勤耕种,只是在为自己准备着西去的“盘缠”。

日子一天天地捱过去了,慢慢地,兰香适应了这个家,也适应了周围的一切,与骆家兄弟二人却仍是形同陌路。她自知生得丑,外貌上处处不及杨家那女子,尽管已是十五六岁的人了,却还只有十一二岁的个头,无论是骆老大还是骆老三都无法把她放在那个位置上来看。那骆老大也算是个从苦难中泡过来的人,父亲的早逝,使身为长子的他,过早地承担起了父亲的责任。三十来岁的人,头发已经有一圈是白的了。贫穷、早衰像一道栅栏,将他和本来就该有的许多姻缘都无情地隔开了。他并不十分渴求女人,生理上的煎熬早已忍受过来了,虽然有时那种欲念还会得以萌发,却已不再难以忍熬。他本也会跟弟弟们一起守着老娘,守着他们亲手开垦出来的那几亩荒地,日复一日地将日子打发过去,而不再去触动那份拥有女人的心思。但他母亲觉得这样太委屈了他,也愧对他那九泉之下的父亲和骆家的列祖列宗。媒自是不少托,近的四方乡邻皆知他家苦,都不肯把女儿送到这苦坑来,这媒便要劳驾五姑做到了几十里外的里畈孙家村。八十块银洋钿的身价令他们少不得好一番东凑西借,又卖了大半年的粮食,私底下以为十四岁也该初具大人规模了。

她回想起骆老大的时候,心里似乎还微微有些温暖,仿佛腊月里的井水。可是想起那个骆老三,则是一片冰凉。她的很多自卑都来自于他的粗声恶气和那种不屑的目光。自恃年轻、强壮,脸面也生得不难看的骆老三,似乎从来没有认可过她在他们家里的存在。唯有婆婆似乎再也省她不来,一有活要干,张口便喊:“兰香哎——”,不能想象兰香未来之前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兰香是在那个车水棚旁边第一次见到杨幼春的。那回骆老大差她去唤老三回家,一身妖艳打扮的杨幼春令她大开了眼界:大红的棉袄,葱绿色的棉裤,两只几乎可以在升箩里跳舞的小脚,着了双粉红色的金丝绒绣花鞋,令人无端地起要把它们捏在手里的冲动。两人正倚在一个草垛上说笑,兰香傻乎乎地走过去喊道:“三佬,大佬叫你回去。”骆老三没理她,兰香怕他未听见,又喊了声。骆老三这才扭过头来,却不言语,蹲下身去捡起块泥巴就朝她这边丢过来,兰香一时躲闪不及,左边脸颊上顿时开了花。杨幼春笑得半死,扑倒在旁边的草垛上哎哟哟地喊“姆妈”。兰香捂着半边火辣辣的脸颊哭泣着跑回了家。

骆老三还在那里跟杨幼春说笑着,忽见老大亲自来了,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杨幼春却笑着迎上去了,声音甜而绵软——:“大佬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那么难得有空过来?”骆老大皱皱眉说:“我叫三佬回去,地上的麦种都还只下了一半呢。”杨幼春笑说:“原来大佬也是这么性急的人。”说着,又走近一些来,目光盈盈地望着骆老大,忽然轻声道:“大佬你的扣子。”骆老大知道是扣错了,立即红了脸,正要纠正,那边两只白嫩嫩的小手已朝他伸了过来。骆老大气都要喘不过来了,只会河蚌似地裂着嘴望着杨幼春傻笑。杨幼春替他重新扣好了,两只手对那地方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说:“刚才脚不小心被扭了一下,多亏三佬过来帮我垛稻草——你莫不是生我气了,把三佬喊住不放?”骆老大慌忙说:“没有,没有,我们前邻后舍的,帮你也应该。”目光又偷偷地落在那两只玲珑的小脚上,一阵痴想,又添了许多心跳,口里结结巴巴地问:“你的脚伤、伤得要不要紧?你你旁边坐着吧,稻草我们会替你垛的。”

此后,这对兄弟都被一种美妙的幻想陶醉着。晚上,当他们躺在同一张吱吱咕咕作响的床上,打起同样声高的呼噜时,也是他们最为快活的时刻:杨家那女子便款款地来了,微笑着频频送秋波,对他们百般挑逗、万千温存,使他们深切体验到了做男人的最大痛楚和快活的两种极端。他们越发觉得家里那个童养媳与那杨幼春相比,像一片瓦比了一块玉的光泽。

骆老三开始向娘提出要入赘到杨家是在某一天清晨吃早饭的时候,兰香还在喂猪,他们母子三人各自端了碗麦粞先吃。骆老三经过许多日子的犹豫,这回终于大胆提出来了。骆老大低下了头不言语,骆老太太自然不答应,把儿子臭骂了一顿,说:“你个斩头杀头没出息的,天底下就她一个是女的么?你一个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男人去倚靠别人家的檐头,不怕丢你自己也丢骆家祖宗的脸么?”骆老三说:“天底下的女人虽多,可我只喜欢杨幼春一个人!我可以不到她家里去做进舍女婿,可你拿得出两百块银洋钿来吗?”骆老太太一张核桃般的小脸上皱纹更深了些,冷笑说:“两百块银洋钿?你大哥的这个也不过八十块钱,难道杨家那个×是金做的?别说两百块,就一样出八十块的价我也不许你要!”停停,又缓和了口气说:“你二哥都还没有,你急什么呢?等你大哥他们圆了房,你二哥也落实了,娘也一定想办法让人给你好端端地物色一个——倾家荡产也给你弄!不要去眼馋杨家那个好吃懒做的馋嘴婆娘!”骆老三说:“除了幼春,我谁也不要,等大哥二哥都做起了事,再轮到我头上,你还剩下一把老骨头?”骆老太太脸一沉,将碗筷哗啦放到灶台上,转过身来啪地劈了他一个巴掌,骂道:“你个小斩头,你爹死得早,是哪个把你拉扯大的?你羽毛长丰了,敢跟我顶起嘴来了,你敢再跟我说起要进杨家门去的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骆老三挨了打,满脸的悲愤,离家出走时发誓再也不进这门来了。到了天黑时,又冷又饿,想想究竟无处可去,终于还是悄悄溜了回来,推推门是虚掩着的,胡乱抓了几把冷饭吞进肚里,再悄悄摸到床边挨着老大躺下,也就一夜无事。

自此,骆老三再未说起过要入赘到杨家去的话,心里却是苦,与老大两个也更没了话说,干活时各怀各的心事。到了来年春上,一个大清早,一家人还只是刚刚起床,杨老头的一个在里畈的堂侄女来分过日果子了:两颗荸荠、两条香糕、四粒花生、四颗斩成荸荠大的甘蔗,甘蔗和花生都用一种叫“胭脂红”的草汁染过,把只小碟子装盛得满满的,挨家挨户都分上这么一碟。骆家兄弟二人一见,心里同时咯登了一下,果然,杨老头的堂侄女把那过日果子倒在他家灶台上,又笑吟吟地客气道:“今天是我妹子好日,中午不用做饭了,都过来吃喜酒,菜是没有的,大家主要是坐在一起热闹热闹。”兄弟俩还不能相信,邻人们也都觉稀奇,可没听说过谁给杨幼春说了媒,却又不容人置疑——面生的新郎牛高马大的一个,站在杨家道地里吆吆喝喝地指挥众人准备酒席。连多年未照面了的杨老头也朝众乡亲施着抱拳礼。

骆家兄弟俩得悉后都遭了霜打。骆老大还好受些,那骆老三已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恨娘、恨杨幼春,更恨那个上山人,苦于自己不会法术,不然定要咒得他跌倒便死!中午的时候,邻人们都送去了贺礼,骆老太太也用红纸包了六角钱让人捎去。杨家便差人家家户户地来请去吃饭,请的虽是全家人,私下里都知道名额只有一个。骆老太太吃素,骆老大跟骆老三便互相推让着,老大叫老三去,老三又让老大去,最后还是骆老三去了,他终究是不甘心,要亲眼去看看杨幼春跟那上山人成亲到底是怎么个热闹场面,回来一张脸已成了猪肝色,未进门便哇哇地吐了一地,倒在地上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说胡话。到傍晚天黑时,神志才清爽了些,出来解了个手,隐隐听得桑林那边的热闹声,忽又是砰砰嘭嘭的炮仗声,想是新人们快要洞房花烛了,心里重又起一阵绞痛,恨娘、恨夺走了他心上人的那个上山人,更恨杨幼春的负心和寡情。一个人站在路口的草垛旁,也不管那手足都已被冷风吹得冰凉,心里只想着要狠狠报复杨家这薄情女子。

门吱呀作响,兰香出来拿稻草,人影儿已到了他身旁,一股恶念顿时气体般地在他身上迅速得以膨胀,要以对另一个女人的兽行来报复杨幼春对他的负心了,黑暗里,竟是扑上去把她往草堆里摁。

兰香冷不防受了袭击,本能地发出一声惊恐地尖叫,待要再叫第二声,嘴已经被死死地堵住了,只得唔唔地使劲儿在他牛一样壮实的身子底下挣扎。那会儿骆老三觉得自己非常庞大,可以盖子似地把身下这个可怜的小女人从头到脚严严盖住,又不消用多少力,便能将她压瘪在自己那撮胸毛下面。那种强壮的雄性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对方的挣扎只能引起他更大的兴奋。她身上的衣服本来已经够破了,经他粗暴地一撕一拉,便再也起不了遮拦作用,两只乳房较初来时已鼓凸了不少,仿佛塞进了两个硬硬的包子,这使他意想不到在一个几乎还是孩子的女人身上也能得到另外一种乐趣和刺激,他对她的蹂躏和对杨幼春的怨恨事实上是成正比的。

冷不防屁股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接着有一只手拎住了他脖后的衣领,跟着一记脆响,那耳光已落在他脸颊上。骆老三被打得脑子里一片浑沌,黑暗里一时未能辩识出是骆老大,只觉得那半边脸颊上麻辣辣地疼痛。骆老大尽管平时也没把她放在心里过,但无论如何,她总是他的人,便不能允许了骆老三对她的放肆,怒骂道:“你个食草的畜生,她还只是个孩子,你不怕遭天打雷劈吗?!”骆老三这才听清是大哥,自知闯了祸,拎着裤子仓皇逃离。

兰香还蜷缩在草堆边角上嘤嘤地哭泣。骆老大一阵腾腾腾地咳嗽过后,喝道:“哭什么——让人听见了笑话啊?!”那边门吱呀一声又开了,这回是骆老太太也举着盏煤油灯挪动着她那双小脚从舍里走出来了。那灯火豆大的一颗,一遇风便摇头摆尾不能自主,飘飘忽忽地照见她那张核桃般的小脸。缸里的油点到头了,灯芯被那颗火豆折磨得滋滋呻吟,骆老太太索性将它一口气吹灭了,四下里又是黑糊糊的一片。惨淡的月光下,兰香隐隐望见婆婆挪动着小脚走近来,将她从草堆上扶起来说:“哭什么呢,做女人反正迟早总会有这么一回,三佬究竟没有对你怎样,这事儿你也决不要跟外人说起,免得传言传语地。”

三人还未回进舍里,那边桑林上空忽然红彤彤的一片,跟着听见有人大声呼喊:“火着哉!火着哉!”一人先叫,跟着五六个、七八个、十来个声音都互相传呼,内有女人凄厉的呼救声。一霎时,声音都变尖锐、嘈杂了起来,骆家兄弟二人二话没说就冲进舍里,各抓了只破面盆和一个粪勺便往桑林那边飞奔而去,他们看见剃头阿坤和箍桶阿三也同样匆匆赶来。婆婆捏着兰香的手簌簌发抖,口里不住地念经,兰香也早忘了哭泣,牙齿战战地跟着打斗。过了会儿,远远望见那边天空不再似刚才那么红,火苗子想是已一点一点地退熄了下去,到后来再也见不到火光的影子了,只有一篷一篷的白烟从那里涌起,雾一般地迷漫了周围的树木、草舍,那空气也变得极为呛人了。

兰香仰起头来望望天,天上不见半个月亮,星星却多,全睁着一只只鬼一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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