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查过《新华词典》,‘茜(qiàn)’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方形的茎上有倒刺,黄红色根可提取染料,也可入药。反正,‘茜(qiàn)’是红色,生命力坚强﹑敢于反叛的意思。它还可以写作‘倩’上面加一个‘草’头,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字,娇气十足。至于‘茜(xī)’,除了多半用于外国女性名字的音译,我想也没多大意思。妈妈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大概也是希望她的女儿生活中永远充满生命的红色吧!”
“你呢?”眨了眨眼睛,她调皮地反问他:“你妈妈为什么也给你取了个纤弱秀气的名字?像女孩子似的。”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妈说我生下来就像一根草,山上长的萱草,命苦。”
她露齿一笑,揶揄道:
“Hemerocallis spp.它的拉丁属名就是‘一日之美’的意思。哦,它的蒴果里可是有两个以上的心皮哟,就像芝麻、棉花、百合的果实。听说它的枝叶还可以吃,但有微毒;非得要在沸水中滚几滚才行。”
他有些不高兴:“未必。”
几分钟的沉默过后,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起她的父亲——那个犯人。对方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布满了阴云。
“对不起。”他很为自己的唐突不安,“我不该……问这些。”
罗茜如摇摇头。
“你不必道歉。我们全家已经习惯了被歧视。”
唐子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偶尔把视线移到茜如脸上,但很快就挪开了。
“你知道我爸爸被关进牛棚﹑造反派打断他两根肋骨时,我妈妈送他什么礼物吗?”罗茜如崇敬的心境溢于言表:“两盒‘英雄’牌香烟!而我爸爸,那时是不抽烟的。”
唐子萱十分恼悔自己的鲁莽。
“你不会怪我吧。”唐子萱欲言又止。当他的目光跟茜如清纯无邪的目光相遇时,一种不可原谅的忏悔占据了整个心灵。
“我知道你的父亲是南下干部。是的,我恨所有的南下干部。虽然我也知道这么做是无理的。”
“恨所有的南下干部?……为什么?”
罗茜如更加摸不着头脑。
“这是因为一个人的缘故。他败坏了共产党的名声!”
他停顿了一下,显得有些艰难。
“那天在井台上你也听到了,我现在的父亲不是我的生身父亲。我的生父也和你爸爸一样是南下干部,当他爬到地区专员时,抛弃了我妈妈——一个善良,纯朴的女人。
“那时我还没出生。我妈妈绝望无助,终日哭泣。后来,妈妈用背篼背着我流浪到了一个远房亲戚家。就是我们现在落脚的戴紫山麓。后来,一个憨厚朴实的农民同情我妈妈,帮助我们母子,这个好心人后来便成了我的继父——实际上,我的继父年轻时是很英俊的,当年很多女子暗地里喜欢他。”沉默片刻,他语气中夹带着明显的蔑视:“你知道吗?我给专员取了个很合适的名字——”
罗茜如平静地注视着那双淡褐色的眼睛,她注意到他提到生身父亲时用了“专员”的代名词。
唐子萱一字一板吐出四个字:
“衣冠禽兽。”
“可是,”罗茜如受了莫大侮辱的急切打断他,“你没有理由恨所有南下干部。这是偏见!可怕的偏见。”
唐子萱在罗茜如灼灼逼人的目光下,低头嗫嚅道:
“我听说过你父亲是好人。山里人都喊他‘光头书记’。那次在山里遇见你们后,我鬼使神差又去了一趟山里的小屋,我渴望见到你父亲,跟他攀谈。我有一种感觉,你父亲的眼睛一眼望去很亮、很深邃,像我们老家卧龙岭脚下的琵琶湖,藏着很多东西。——可是,你父亲周围总是有人。我找不到跟他接近的机会,他也不可能对一个陌生人谈什么!可是,不管怎么说,很多干部进城后确实那样做了……他们并不想考虑被遗弃的人是怎样的痛苦!”
“可是,”罗茜如模仿他的口吻,反驳道:“那些人进城后弃妻再娶,他们中间有的只是旧社会包办婚姻的枷锁,并没有爱情可言。”
唐子萱惊讶地抬起头来,脸上显露出痛苦的表情。愤怒使他脸色苍白:“爱情?!爱情是什么?是背弃?是枷锁?我永远也不会乞求这种人的怜悯的。哪怕沦为阶下囚!”
“那么……”罗茜如被对方太多的仇恨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你说的那个……人……他现在在哪里呢?”
“不知道。”唐子萱痛苦地摇摇头。“……我也不想知道。”
罗茜如默不做声了。她充满同情地想,这种近乎残酷的家庭背景,已经给一颗年轻的心抹上了太重的阴影。
“时间,”她陷入沉思和迷茫。“时间能抚平他心底的创伤吗?”转而她说:“听说要恢复高考了,你想不想上大学?”
他低头半晌不语。过了好一阵子才说:
“那可能是谣传。你没见又在批右倾翻案风?这个时候,恢复高考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想当兵。当兵很神气,生产队对军属又有照顾。我们农村人跟你们吃商品粮的城镇人不一样,当兵是跳出农门惟一的出路。听说空军要在学校招两名飞行员,开飞机的!比陆军海军都神气。高三的男生个个摩拳擦掌,都想去碰碰运气。我也报名了。”
临近毕业的一个早晨,罗茜如注意到唐子萱没来上课。她以为是他们一群男生又跑到县里设在紫溪镇上的招飞点去了呢,因为头一轮筛选唐子萱很容易的通过了几项特殊的体检。听说其中有一项是把体检者蒙住眼睛绑在一个转椅上,然后让转椅高速旋转……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唐子萱不仅完成了规定时间的旋转,而且从转椅上走下来竟跟无事人一般,就这一点,他就稳当当地通过了初试。上午最后一堂课,突然有两个身穿上黄下蓝制服的警察走进教室,唐子萱神情沮丧地跟在后面,低头站在讲台旁边,仿佛一夜之间蔫了。
全班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罗茜如正在诧异,其中一个警察开口了。
“同学们!”他严肃地打个手势,“现在,我们开一个现场会。这个叫唐子萱的同学,昨天公然持刀抢劫他人钱财,抢劫同班同学×××现金两元,其行为已经触犯法律。根据国家刑法和唐子萱犯罪情节,我公安机关决定对其刑事拘留十四天……”
批斗会开了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紧接着,唐子萱被来人带离了教室。
下课后,人群三三两两聚在一堆议论抢劫事件,教室外走廊挤满了交头接耳的男生女生。茜如凑拢到一堆女生旁边,听见她们正在小声嘀咕头天操场那边发生的事儿,一个女生跟茜如熟稔,转过脸瞅了一眼茜如,又转过身说她们的悄悄话。
“他逞什么能呀?又不是班长!”
“有一回我看见他私下里偷偷地看《白蛇传》画本,——你们说,这世上哪有人蛇一路的呀?人跟蛇做夫妻,不被蛇精生吞活剥了才怪呢!”
“那可是妖魔鬼怪的大毒草!”一个团小组骨干语气肯定地说,“还想入团当飞行员呢?……你们谁听说过千年修炼的蛇精变成人形,跟人结婚的稀奇事?”
“好象听……老一辈的讲过……”周围的女生都有一些茫然。
“……那是神话故事。反正副班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其中一个女生“吭哧吭哧”的笑出了声儿,脸上露出暧昧的表情,诡秘地说,“他偷看的东西比《白蛇传》还要下流……”
“什么?……”众人忍不住好奇催促她往下说。
说话的女生快速扭过脑袋四周张望了一眼,压低嗓门儿说:
“有一天中午,我刚进教室,看见副班长跟几个男生挤凑在一堆儿。打他们旁边走过时,我瞟了一眼,他们正在偷看《赤脚医生手册》上的女性生理解剖图呢!”
众人害羞地“哦”了一声,笑着散开了。罗茜如不相信性情近乎古板的唐子萱会干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情。难道他厌倦了别人馈赠的﹑洗得发白的旧军服?还是缀了补丁的双肘让他羞愧?名誉难道那么不值得他珍惜?!罗茜如反复提出一个个假设,之后又彻底否定了它们。她相信他们之间的惟一一次交谈,足以让她了解他的品行。第二天全校大会,校团支部书记宣布了取消唐子萱预备团员入团资格的处分决定。她想起这会儿蹲在看守所里的唐子萱,他会想起含辛茹苦供他读书的母亲么?会痛惜失去一次进步的机会么?
现在,罗茜如弄清楚了事情的起因:唐子萱上铺的男生,身上揣着的两元菜金被班副偷去。唐子萱天生一副好打抱不平的德性。当晚趁着自习溜出教室,悄悄叫上丢钱的男生,然后把班副骗到操场,掏出预先准备的水果刀,逼他交出偷的钱……就在班副掏钱唐子萱松开手的一刹间,班副突然奔跑着大声喊叫:“救命!有人抢钱!”
……
“他用了一种极不恰当的方式企图张扬他疾恶如仇的秉性,——可是,这样的举动只会毁掉他自己……”罗茜如知道唐子萱当飞行员只剩下政审一道关了,而且他迫切希望能够招上!招募飞行员条件极为苛刻,在政审这一关就必须滤除一切思想不纯洁的……萌芽或可能。
唐子萱的淘汰成了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