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上田沟里的水就哗哗的灌进尚未耕完的田里,犁耕过的和没来得及犁耕的土地慢慢浸满了水。在这个节骨眼上耙出的田,等不及禾根腐烂就要抢插上晚季稻子了。水稻这种植物的季节性极强,晚插一天就可能颗粒无望。老牛喷着热嚏慢吞吞地拉犁,收割了的早稻田光秃秃的,铁铧犁翻弄的土地深且泡松;过了头伏,太阳火辣火辣的炙烤着发焦的土地,太阳正热的晌午牛们还得再放一回牧草,晌午过后晚些时候还指望它犁耕到晌黑哩!
唐子萱九点钟把牛交给一个孩童牵到田埂上让牛随意啃吃青草,自己回家吃早饭。唐子萱继续犁剩下的半块田,赤脚踩进刚翻起又灌过水的田里,腿肚子陷进泥水里老深,脚板子踩在禾茬上,戳得皮肉生疼。灌足了水的稻田减慢了耕地的速度,牛蹄溅起的泥浆水弄得他满身满脸都是。暮色渐渐笼罩了原野,唐子萱从水牛背上卸下沉重的辕轭,右肩扛着犁铧,任由它们在晨风中摇晃。唐子萱在太阳升起之前犁完了公路旁的半块大田;这块长方形的田足有八斗。乡下人习惯用“斗”或者“石”来估量土地的田亩。唐子萱那股子不服输的犟劲儿教他很快掌握了犁田的要领,左手牵着跟他一样疲累的犍子牛往湾子里走去。1975年8月县里撤消了原来的35个行政区,合并成30个大公社——号称“八月十五放光明,三十列火车齐头进”。紫溪区划范围不变,改叫紫溪公社,下设上紫溪管理区。去年5月的一场洪水给他带来了好运气。他的英雄事迹被虞支书做为典型迅速上报到公社。公社书记对这个先进典型极为感兴趣,详细询问了有关细节,特别对那个农民的儿子坚决不拿集体奖励的五百块钱的行为大加赞赏。在一次全体三级干部会上,印象深刻的公社书记说出了一番足以改变唐子萱命运的话来。他是这样说的:
“培养接班人的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我们不去培养这些根红苗正的人,培养谁?推荐工农兵上大学,就是要选拔这样的好苗子,才能保证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后继有人。”有生以来头一回获得紫溪公社最高领导的褒奖,唐子萱独自一人躲到坟园的竹林里大哭了一场。他轻松地用右手扶住深插进泥土里的铁铧弓架,左手握着一根赶牛鞭,指间稍微带绾着穿透牛鼻膈的绳头,犁到大田尽头稍加用力一拉,受到牵制的犍子牛便温驯地弯转过牛头,紧贴上一轮耕过的土地继续翻耕。毕业前夕蹲了十四天的拘留所,又被取消加入共青团的惩罚,让他一直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大田里只剩下二﹑三寸浅短的禾茬坦裸着。早晨的露水残留在根茬的空节里,满腔热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逐渐冷却。他把自尊自卑统统埋藏在心底,外表则多了一份老成持重的冷傲。这种隐含着一触即溃的脆弱和冷傲,在以农民居多的乡下显得格格不入。唐子萱明知可怕的傲性只能给自己带来不幸,却并不打算去改掉它。他渴望被别人理解,渴望摆脱祖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枯燥生活;隐隐中又觉得那些美妙的愿望似乎只是一个幻化中的海市蜃楼,不属于像他这种雄心勃勃的人……他心情极为复杂,对自己的前途和归宿毫无把握。竹林外的天空有一只老鹰在盘旋翱翔,他的目光一刻不放松地追随它,甚至想像出它在天空盘旋时一动不动地伸展双翅的孤独,以及它俯瞰万物时的孤傲。直到它筋疲力竭地收敛翅膀,箭一般跌落在卧龙岭一块突兀的山岩上,他才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伤感。他在默默地问自己,在神秘的大自然里,拥有高级智能的人类有一天会像那只疲惫的鹰瞬间从生命或事业的巅峰跌落吗?他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地一种心境呢!颓废?颤栗?抑或……绝望?看惯了太多的欺诈和不公,他的思想不知不觉地滑向这个问题狰狞可怖的边缘。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牛蹄下的秸杆也发出“噗噗”的骚响;一些没有割干净的青穗儿被人们随意遗弃在田边地角,怎么会有这种不着边际的东西冒出来。公社书记的讲话似乎给他的人生定下了某种基调,弄得至少在仓湾人人都知道他唐子萱必定要上大学离开这个穷山沟了;连他自己私下里也对公社书记的一番话心揣五彩缤纷的憧憬。他甚至产生了渴望拜见这位洞察秋毫英明可敬的公社书记的念头;他相信在穿皮鞋还是穿草鞋的选择上,人人都愿意选择前者。这是人类渴望生存得更舒适一些的本能使然。对于这个没有任何政治靠山的农家青年,幸福确实降临了。他被通知到公社参加选拔考试。跟他同龄的人则需要花费很大的体力才能学会这门相对深奥的活计。因而他极力把兴奋和躁动掩饰在心底,自报奋勇地代替父亲去干只有壮年男人才能干的农活,他认为这种独处的﹑耗损体力的重活足以使他的兴奋得到淋漓尽致地宣泄。
唐子萱把手中的竹鞭像老成的农夫那样,在半空里甩得“叭叭”炸响,再看看被鞭声催惊得更加卖力的老牛,心里便溢满了快乐。他把牛栓进牛棚里,让那畜牲慢悠悠地咀嚼子愚割来扔进去的一大捆青草料,然后把犁辕卸在自家门楼的墙角,走下老杨树跳板,趁着四下无人,揪扯住一络树枝顺势儿溜下水去。老枫杨垂拂在水面的枝条被他的一只手轻轻牵扯着,帮助他的身体平稳地仰浮在水面,牛蹄践踏扫过时四周便溅射起一片湿漉漉的雾水,几分钟后他像一条黑鱼悄无声息地在水里游了几个来回。
洗了一个痛快澡,他摸进西间灶屋,就着昏黄的灯亮,狼吞虎咽扒完了母亲为他焖在锅里的饭菜。农忙里,一家人连着几天互不照面的时候很多。父亲很多时候吃罢宵夜还要趁着月色到田里挑稻子,所以大家彼此间习以为常了。他也没见到母亲,以为她歇了,便蹑手蹑脚摸回自己卧室。累了一天的子愚睡得很香,一挂涎水从嘴角流到填塞着稻草的枕头上。屋里点着灯,大概是子愚瞌睡大忘了熄。他忽然发现平日间摆满了颜料画笔的书桌收拾得整整齐齐,桌面显眼的位置还特意摆放了一只崭新的笔记本、一支灌满了墨水的钢笔,这些都是母亲悄悄替他预备下考场用得着的东西。他鼻子一热,一股酸酸的感觉涌上来。怀着对母亲的万分感激,唐子萱倒头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