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坡边缘地带混杂着少许间作生长的松栎桃和灌荆野丛,北坡尾则跟琵琶湖相连。卧龙岭横脊延伸至此又遽然中止,岭尾跟茶山北坡的一个山丘连接起一道弯弯的弧线,在这里恰好形成一个天然静谧的泊水湾。
大队茶场建在跟仓湾一河之隔的卧龙岭半山脚下,两条连绵起伏的丘陵高矮相错逶逶迤迤,构成一大片约一百公顷的茶园。茶场的场房盖在紧邻琵琶湖泊水湾的北坡山头上,浑圆的山头在建场之初就被劈挖平整出了蓝球场那么大一块平地,大队用区里按人头两百五十元拨给知青的安家费在旧场房对面新盖了一排九间红砖瓦房,原先的土坯房改做了炒茶间和集体伙房,场里的老职工都搬过来住。四个知青住一间,四张单人床只能按房间的走向竖着一字儿排开支放,两床之间只相隔一米左右的距离;隔壁四个姑娘是从各生产小队挑选来的采茶能手;再往前一间住着常年犯哮喘病的四十多岁的场长——因为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住,所以他单独一人住了一间。房间里多搁了一张条形桌,兼做场部办公室。另外几个男劳力住在一起:一个伙夫、会计唐子萱、一个技术员。
清明前一个月,
只有晓露晨烟知。
——宋·葛长庚《茶歌》
早春的雨水到来之前,茶场里开始忙碌起来。茶农们收拾干净炒茶作坊,备足炒青的干柴,铲净大铁锅沉积的锈斑污垢,忙完这一切,春季的雨水紧跟着就到了。漫坡里的茶树经过一个冬天的蓄积养料,树冠争相攒出一层嫩脆的尖芽,有的在苍劲的老叶枝条当中绽开了一两片淡绿的新叶……春过一分,茶冒一寸,制作上等芽茶的黄金时节到了。
春茶开摘了!
阴沉的天空匆忙摔下稀稀朗朗的豆粒儿雨点,紧接着一场大雨瓢泼而下,一团团雨烟从山坳里弥漫升起,顷刻吞没了整座卧龙山麓。场舍当头的一棵小松树上吊着一口大钟。场长李向阳拎起一根结实的榆木棒子冲进雨中,当!当!当!在大钟上,——其实不过是一截二尺长的锈钢管上急骤地敲响。钢管发出清脆的响声,通知人们上山采茶了。
罗茜如手忙脚乱地抖开一块天蓝印花塑料薄膜披在肩上,领口反折了一拃多长,用一根细尼龙绳从打折的薄膜中间穿过去系在颈脖上,然后很优美地挽了只蝴蝶扣儿。场里发给知青的竹笠帽窝儿太浅,茜如一时难以适应,两只翘在脑后的泡泡辫儿很不习惯斗笠的约束,总喜欢往上顶起它,一阵小风就会把头上的斗笠绊翻过来遮压住眉眼。不得已,她拉紧了斗笠上的细麻绳,直扯得整层的薄篾片儿“吱吱”响,她把麻绳紧紧匝在下巴上。
倾泻而下的大雨裹袭了一股寒意,劈劈啪啪砸落在塑料披肩上。罗茜如挽起一只竹篮,踩着滑滑溜溜的泥浆小心走进茶行深处;衣服淋湿了一大半,只剩胸背部还保持着干燥。裤角沾满了泥水,她索性脱下球鞋,挽高裤腿。大家都很兴奋,半个小时前还落满了尘埃的茶树表面,场里便连忙在头年冬里新抽槽开垦的一面坡地里,顷刻间被雨水冲刷得油绿油绿的,展露出浅绿的叶梗和叶片蛛网般纤细的经络。踩陷进冰凉松湿泥土里的赤脚不一会儿就麻木了,浑浊的泥浆很快漫没了脚踝。她用右脚拇趾试探地往前拱了拱茶根下湿软的泡土,小心避开泥土中的石块砂粒之类硌脚的东西,找准一小块稳实的地方站稳身子,把竹篮斜挂在一根稍粗一些的枝叉上,然后微踮起脚尖,探身去采树冠顶处冒出的苔芽儿。她稍微分开两手的食指,指腹紧贴在新芽的一片或二片嫩叶的分叉部,拇指尖儿稍稍用力下压,指间一个漂亮利落的上提动作,轻轻掐下要采摘的芽头。场长说了,一斤精品大约需得三万五到四万个这样的嫩芽头,而且嫩茎上的芽叶儿不得超过三片,最好是一攒一芽,那叫一矛一盾,行话叫“嫩采”;一攒二芽的叫一矛二盾,是“中采”,炒制出来的茶叶才能卖个好价钱。“嫩采”的秘诀其实就一个“早”字,“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是个草”!至于稍晚些时的一芽五叶和对夹叶叫“粗采”,倒是不少茶口重的人欢喜喝这种茶,味香醇酣。这座茶园是个老场子,有十多年历史了。葱葱茏茏的茶树窜有半人多高。在长达几年的修剪整枝下,它们呈蓬松磨茹状,每一株茶树都有它自己美丽而不蓬乱的树冠。罗茜如的上行依次是老闷儿和姜鸽,下行是叶蒿芙,披着蓑衣的场长和当地几个采茶女。雨雾中,她不知道唐子萱的位置。
天近半晌,雨停了。天空仍压着厚重一层乌云。撒播下在腊月里采摘筛选的良种茶籽。
罗茜如摘下头上沉甸甸的斗笠,顺手戴在一棵茶冠上。
“观音茶!观音茶!”她听见上行的姜鸽大惊小怪的嚷着,知青们便搬到山上跟茶农同住了。春茶的催芽肥惊蛰前就施下了地。增添了人手,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抬眼望去,姜鸽修长的手指灵活交错的飞快揪着芽攒儿,一边在跟苏静虹大声攀谈:“老闷儿,你信不信,我采的这一株就是观音茶!”她卖弄地说:“你瞧!这山上的铁观音还真不少呢。它的树势都不大,枝条披张,叶色叶面暗绿,叶质柔软肥厚,翻转的叶缘锯齿浅疏而整齐。这种茶在闽粤一带和东南亚各地华侨中尊贵得很呢,只有有钱有地位的人才能喝上它。啧啧!那才叫人茶皆上品哪,喝过铁观音的人都说它色泽砂绿青润,香气浓郁,滋味甘醇,喝过之后满口生津,齿颊留香呢!”她越说越兴奋,禁不住摇头晃脑起来。叶蒿芙在下首不屑的一撇嘴,接腔道:“喂!姜鸽你怎么像是在背书哎?莫不是有人跟你家当官的老爹进了贡品,不然,你哪晓得那么清楚咧!”
姜鸽头也不抬,越发得意地冲叶蒿芙大声说:“嘿!叶蒿芙,不是我吹牛。我跟你说,福建安溪的‘铁观音茶王’说出来吓死你!它生长在海拔一千六百米以上的高山上,每年总产量不足五公斤,卖出的价钱那可真叫天价!”说着,她轻蔑地瞟一眼不远处正吭哧喘着气的老场长,“哪像我们,大杂烩儿。大雨淋淋的还在山上采茶,人家都是在中午十二时至下午三时采摘,利用黄昏前夕阳晾晒一下,炒制出来的茶呀外形肥壮沉重,集黄、绿、乌三种颜色于一体,雀舌含春不解语,冲泡七遍仍有余香哩!人家一斤茶叶抵得上我们茶场十几个人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年的收入喂!”
被称作“老闷儿”的瘦条子姑娘苏静虹扎两根细而低的辫子。她的绰号是从学校带下乡来的。据说她两岁的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经过治疗后右腿有些踩短,因而养成了郁郁寡欢的性格。她的母亲是一个很有名气的中学校长,父亲大概也是一个什么厅局级的大干部,运动一来,自然是双双倒了霉。不过,在知识涵养的氛围中长大,加之她生性沉默,因而只是淡淡地反问一句:“这里有铁观音?不会吧。”
姜鸽习惯地一撇嘴,再次瞟一眼在冷气刺激下“吭吭”咳个不停的场长。她急切需要证明她是站在真理一边。“喂!场长。这里有没有‘铁观音’?”
“铁观音?”场长好不容易咳出了一口痰,喘息着说:“从上面岗子绕过去二、三里地,有一座寨子。寨子里头有个观音庙,庙里有几座泥观音和木观音。现时都给毁了。只剩下一圈石头砌的围墙。”说完又“吭哧”了两声。罗茜如“扑”的一笑,她知道场长并不知道“铁观音”其实是一种茶名儿,或许人家跟他提起“大红袍”,他还以为是农家娶媳妇穿的红袍褂呢!苏静虹可不介意旁人间的高谈阔论,时间站长了一点,那条长一公分的左腿就受了委屈,必得换条腿支撑一会儿。换腿的空隙,她听见姜鸽矫揉造作地提高了嗓音在喊茜如:
“嗨!我讲个故事你们听吧——,从前,有一个青年,他有两个姨妈:香港的姨妈和乡下的姨妈。春节到了,他给两个姨妈都写了信。给香港的姨妈写道:姨妈,我妈妈说请您春节到我家来玩儿,……顺便给我买一只‘山羊’(三洋牌收录机)。给乡下的姨妈说:我过年值班,今年没有空闲时间,请您明年再来。发信时,却阴差阳错装错了信袋。结果乡下的姨妈牵了一只山羊来,香港的姨妈接信后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