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一个真正明白生命意义同价值的人所说的话,老先生说这话时心中的寂寞可知!能说这话的是个伟人,能理解这话的也不是个凡人。目前的活人,大家都记得这两句话,却只有那些从日光下牵入牢狱,或从牢狱中牵上刑场的倾心理想的人,最了解这两句话的意义。
生命的思索
【日本】东山魁夷
以往,我不知有过多少次的旅行,今后,我还是要继续旅行下去。旅行,对于我意味着什么?是将孤独的自己置于自然之中,以便求得精神的解放、净化和奋发吗?是为了寻觅自然变化中出现的生之明证吗?
生命究竟是什么?我在某个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又要去另外的地方。不存在什么常住之世,常住之地,常住之家。我发现只有流转和无常才是生的明证。
我并非靠自己的意志而生,也不是靠自己的意志而死。现在活着也似乎没有一个清醒的意志左右着生命。所以,就连画画也是如此。
我想说些什么呢?我认为,竭尽全力而诚实地生活是尊贵的,只有这个才是我生存的唯一要义。这是以上述的认识为前提的。
我的生命被造就出来,同野草一样,同路旁的小石子一样,一旦出生,我便想在这样的命运中奋力生活。要想奋力生活是颇为艰难的,但只要认识到你那被造就了的生命,总会得到一些救助。
我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威势,这是在我固有的性格上历经众多的挫折和苦恼的结果。我从幼年到青年时期,身体多病,从懂事的时候起,就把父母的爱和憎看成是人的宿命和造孽。我有着不流于外表的深潭般的心,我经受过思想形成时期的剧烈的动摇:兄弟的早逝、父亲家业的破产。艺术上长期而痛苦的摸索和战争的惨祸。
然而,对于我来说,也许正是在这样的遭际中才捕捉到生命的光华。我没有就此倒下去而一蹶不振,我忍耐着千辛万苦,终于生活过来了。这固然是凭靠着坚强的意志,以及由此而来的不懈的努力。但更重要的是我对一切存在抱着肯定的态度,这种态度不知不觉形成了我精神生活的支撑。少年时代,我怀疑任何事物,对一切存在都不相信,我简直无法对待我自己。但是,一种信念在我的心中扎了根,成为我生命的支柱。
自然与人生
李大钊
有一天早晨,天刚破晓,我的小女在窗外放出一群她所最爱的小鸡小鸭来。她对它们说、笑,表示一种不知怎样爱怜它们的样子。
一个天真的小孩子,对着这些无知的小动物,说些没有意味的话,倒觉得很有趣味!
她进房来,我便问她为什么那样爱那些小动物?她答道:“什么东西都是小的好。小的时候,才讨人欢喜,一到大了,就不讨人欢喜了。”
时间
沈从文
一切存在严格地说都需要“时间”。时间证实一切,因为它改变一切。气候寒暑,草木枯荣,人从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时间,都从时间上发生作用。
常说到“生命的意义”或“生命的价值”。其实一个人活下去真正的意义和价值,不过占有几十个年头的时间罢了。生前世界没有他,他是无意义和价值可言的,活到不能再活死掉了,他没有生命,他自然更无意义和价值可言。
正仿佛多数人的愚昧与少数人的聪明,对生命下的结论差不多都以为是“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是活个几十年”,因此都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活下去等待死,死后让棺木来装殓他,黄土来掩埋他,蛆虫来收拾他。
生命的意义解释的即如此单纯,“活下去、活着、倒下、死了”,未免太可怕了。因此,次一等的聪明人,同次一等的愚人,对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找出第二种结论,就是“怎么样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虽更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然而生活得失取舍之间,到底就有了分歧,这分歧一看就明白的。大而言之,聪明人要理解生活,愚蠢人要习惯生活。聪明人以为目前并不完全好,一切应比目前更好,且竭力追求那个理想。愚蠢人对习惯完全满意,安于现状,保证习惯f在世俗观念上,这两种人称呼常常相反,安于习惯的被称为聪明人,怀抱理想的人却成愚蠢的家伙)。
两种人即同样有个“怎么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的打算,要从人与人之间寻找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即或择业相同,成就却不相同。同样想征服颜色线条做画家,同样想征服乐器音声做音乐家,同样想征服木石铜牙及其他材料做雕刻家,甚至于同样想征服人身行为做帝王,同样想征服人心信仰做思想家或教主,一切结果都不会相同。因此世界上有大诗人,同时也就有蹩脚诗人,有伟大的革命家,同时也有虚伪的革命家。至于两种人目的不同,择业不同,那就更一目了然了。
看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原来如此如此,却想在生前死后使生命发生一点特殊意义和永久价值,心性绝顶聪明,为人却好像傻头傻脑,历史上的释迦,孔子,耶稣,就是这种人。这种人或出世、或人世、或革命、或复古、活下来都显得很愚蠢,死后却显得很伟大,屈原算得这种人另外一格,历史上这种情况可并不多。可是每一时间或产生一个两个,就很像样子了。这种人自然也只能活个几十年,可是他的观念、他的意见、他的风度、他的文章却可以活在人类的记忆中几千年。一切人的生命都有时间的限制,这种人的生命又似乎不大受这种限制。
话说回来,万事万物需要时间证明,可是时间本身却又像是个极其抽象的东西,从无一个人说得明白时间是个什么样子。时间并不单独存在。时间无形、无声、无色、无臭。要说明时间的存在,还得回过头来从事物去取证。从日月来去,从草木荣枯,从生命存亡找证据。正因为事事物物都可为时间作注解,时间本身反而被疏忽了。所以多数人提问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时,没有一个人敢说“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只是一堆时间”。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一个真正明白生命意义同价值的人所说的话,老先生说这话时心中的寂寞可知!能说这话的是个伟人,能理解这话的也不是个凡人。目前的活人,大家都记得这两句话,却只有那些从日光下牵入牢狱,或从牢狱中牵上刑场的倾心理想的人,最了解这两句话的意义。因为说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同懂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异途同归,完全是为事实皱眉,却胆敢对理想倾心。
他们的方法不同,他们的时代不同,他们的环境不同,他们的遭遇也不相同,相同的是他们的心,同样为人类向上向前而跳跃。
镜花水月思
无名氏
镜花水月不是生命真花真月,仍是似花似月。似物不是原物,“似”不是“真”,但只不是真之真,仍有似之真。在眼球壁膜与曲折体中,镜花仍有花形,水月也有月形,前者有色,后者有光。假如这不是真色真光——原色原光,则真花真月又何尝有真色真光、原色原光——一切色与光的本体。花色是阳光的投射,是前眼房和水状液与晶状体等等的反映。黑暗中花无色,失明者花无色。月亮本是黑暗体,由于太阳的辐射,才透光,这不是真月光;仍属于太阳光。在另一种时间空间,若分析本体,真花真月仍是镜花水月。镜花水月虽是假花假月,其色、其光、其形不假,正如瓶中纸花,画上明月,仍似真色、真光、真形(仅仅不是原先原形)。抽掉它们在观念中的真伪,紧紧抓住这一刹那肉体感觉中的真实反应,则假花假月也有真美真相。这份真,不需要原月中的哥白尼山和埃拉托色尼山形成,也不需原花的扇形、叶形、轮形、杯形或螺旋形、龙爪形编成。至少,这一刹那投射给我们视觉器官的那一组光色形象,具有刹那的千真万确,绝对的刹那可靠。而真确与可靠,不管如何,仅仅属于刹那者,这是一切生命的起点。
一幅倪云林的真画固然是画,一幅清朝人仿倪假画,也还是画。这不是原来真色真形,却是清朝人自己的真色真形。就倪云林说,这是假,就清代这位画人说,是假中之真,万假仍有一真。一切最假事物之中,仍有最真的。按绝对的永恒境界说,万象常有假。以此刹那的真境说,最虚幻的假象,仍常有真。绝对的虚假在肉体反应的现象中并不存在,若承认是实,它即是真。
一枚假币,未发现它假时,仍和真币一样流通使用。发现其假后,假的钱币仍有其本身的真价值。“假”的存在本身仍是真。假如是一枚仿古钱币,虽然它没有真的古钱美观、价值,但仍有它的仿造的优美和价值。即使它是最大的丑恶吧,这丑恶本身,仍是真非假,是实非幻。
打碎一切存在表象后,它们的意义固打不碎,硬度也打不碎。你可能打碎一块石头,但打不碎石头在你手指皮层上的坚硬感觉,你可以毁灭或消灭这种感觉,其实只是使它不再继续这一秒的坚硬感觉,但毁不了已经在你记忆里生根的坚硬感觉。至少,地球现时仍在旋转。你依然看见宇宙的光与色,呼吸空气与香味,你的手仍摸到硬度——你自己的肉体或外界石头。心灵大解脱后,你所见的云、雾、水、月、光、色、花、叶,可能没有一样是真的,可靠的,即使这一切是虚幻的虚幻,但在你肉体的这一刹那的感觉反应上,至少它们都可见可触,你眼球机能和手指表皮层所反映的光度与硬度,并没有欺骗你的肉体感。尽管这一霎是千分之一秒,这千分之一秒的肉体感中的光亮与硬度,仍然是真非妄。假如不承认这种纯粹肉体感的真实。肉体就一秒也不能存在,而否定这一切,等于否定肉体,也就是“感觉”自杀。宇宙万象,即使有种种虚幻,这虚幻仍为生命所不可或缺。生命即使活在种种谬误中,生命也仍是生命,谬误也算是生命。有许多荒谬,本与生命一同开始。如追求一种不掺杂任何一滴虚幻谬误的纯真,则无生命。灵魂的最高境界,尽管存于极真理的底蕴中,但肉体的最低运动,却存于可摸可触可感的光、色、香、气、味与硬度中。即使伟大的智慧摸不到、触不着,但你的肉体却首先必须站在或坐在或睡在摸得到的有硬度的物体上。赤裸裸的肉感是粗糙的、可厌的,甚至是无意义的、荒谬的,但它却是肉体的起点,也就是生命的最初起点,虽然并木是终点。没有一片丑陋的甚至一刹那的最低的现实低地,一切最巍峨最伟丽的宝塔或宝塔似的智慧无从建立。生命可以飞翔,飞人月球甚至金星,完全离开现实最低地,但没有起飞点,也就没有飞翔。而太空或月球或金星,也就是一种新的现实最低地。
要获得完整的生命,不只要拥抱那最高最空灵的,也必须容许(事实上非容许不可)那最低最粗糙的——这不是追逐性的“容许”,是天然的事实的“容许”。
我们记忆和幻觉里的时间,虽似一片梦中旋转风沙,来无踪(指可触之踪),去无迹,抓不住,摸不到,十万年犹一秒,但我们肉体存在这一事实——哪怕只存在万分之一秒,这万分之一秒却是真是实,而肉体现实就是时间现实,肉体比任何钟表更真实。观念和想象中的时间的虚幻,并不能毁灭肉体的现实时间的现实性,它所毁灭的,只是虚幻的观念本身,不是肉体存在这一真实的万分之一秒(这万分之一秒可能通达永恒的“真时间”)。
月亮是黑暗体,丑陋无光,这是科学智慧的结论,也是较新的真实结论(人类已飞到月球上,予以证实),却不是此刻、此分、此秒的现实结论。这一分这一秒,我们眼睛里的月亮是亮的、美的、光明的。虽然明知是虚幻荒谬的认识的产物,但此分此秒的肉体感觉,却不虚、不幻,不荒谬。
当我们活在有关月亮和其他物象的科学真理中时,必须拿起望远镜和显微镜,但我们作为一个纯粹的动物在生活时,我们的肉眼不是望远镜和显微镜,也不需扮演二镜,人类也不会配一副望远镜和显微镜经常当眼镜戴,那样做,世界可能更真了,但也可能更丑了,更不现实了。肉体感觉不是伟大真理,却是伟大的生命现实——真实。
和我们视觉相比,狗眼中一切皆灰色,是谬误的,但对狗类视觉说,它却是真实。明者见世界是一片花花绿绿,盲者却是一溜儿黑暗。就盲者说,他的盲瞎视觉仍真实不虚。火星水星上假如有生命,又假如他们的视觉比人类更高一级,如我们的视觉之对狗的视觉,则人类视觉将不是一切宇宙生命视觉的尽头或结论,人类的感觉、知觉可能也将不是银河系一切生命感觉、知觉的止境。
生命既活在真理中,也活在包含谬误的真实中。现象不一定全是现实,现实不一定真实,真实不一定是真理。但一切真理必须真实,也必然产自现实(唯理论的纯粹“理”的世界,也是一种现实——高级现实)。
我们的肉体感官的感觉经常是平凡的,却是生命的摇篮。重要的是:只有最大的庸俗,有时才包含最大的稳定性。一切伟大的美丽船帆,必然伴随庸俗的笨重铁锚。
让山峰还是山峰,流水还是流水,星星还是星星,树叶还是树叶,这并不损害我们的人生真理感(真理是无可损害的,人一旦获得它,就永远获得了)。拆穿一切奥秘,洞悉一切虚幻后,它们的瞬息万变的虚幻形象,那片山像、水像、星星像、树叶像,依然是美丽的,令人沉醉的。以纯形象还之纯形象,生命依然可与纯粹形象和平共处,同游八荒。我们尽可以美丽地活在纯粹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中。
人类既活在生命种种大诈术中,有时就不能不暂与它们妥协。不是人类与诈术妥协,是人类与自己妥协。因为,千千万万人已安于这些诈术,少数智者如全部否定它们,等于否定千千万万人的现实生活,这也是为什么,多少先知者,洞悉人生真理和生命底蕴后,仍以最平庸的嘴脸出现人间,好像一个美丽少女,不得不扮黄脸婆。这是人生真理的悲剧,却是人间喜剧。假如要平衡这两种戏剧,仍得先回到现实的低地。
首先,我们必须在山为山,在水为水,在鱼为鱼,在鸟为鸟。我们应该变云、变雾、变月亮、变星星、变玫瑰、变蝴蝶,也应该变苍蝇、变青蛙、变石头、变粪土、变蛆虫。刚刚获得禅境大解脱后,我们似乎看光不是光,见色不是色,闻鸟不是鸟,吸香不是香,天地万物,无一不变。现在,我们看光仍是光,见色仍是色,闻鸟仍是鸟,吸香仍是香,天地万物,仍是天地万物,却是一片全新的天地万物,不再是旧的天地万物。因为,我们灵魂换了新的触须,新的透视,新的感受,我们以一个新背景下的新视觉、听觉、嗅觉来接受宇宙。那些充满矛盾和混乱的因素似乎没有了,至少暂时安静了,我们的视觉、听觉、触觉所捕捉的,是一片赤裸裸的纯粹形象。不管有多少谬误的意义环绕着月亮,但此刻此秒,我们只见一片纯粹的鲜丽的月光。不管是怎样复杂、冲突的意义围绕这个世界,我们此时此刻,只看见它极美丽、极纯粹、极和谐的形象与线条。这种纯粹与和谐,将贯通我们人生观念的最高境界。
这个世界。不管蕴涵多少否定和矛盾,错综与复杂,在这万分之一秒,我们的纯粹肉体与宇宙的纯粹形象赤裸裸地相拥抱,这一铁的事实——真实,是无可否定的。而这类事实——真实,正是我们生命的起点,更是我们运作生命的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