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害怕这个真理,只接受一半,就像欠债的人把一半钱还给债主,要求免掉剩下的一半那样。他们说,有必然的事件,还有其他不是必然的事件。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是安排好的,另外一部分则不是,如果说发生的一切的一部分是必然发生的,另一部分则不是必然发生的,那是可笑的。当人们仔细研究这一点时,就可以看到反对命运的学说是荒谬的。可有许多人命中注定其思考能力很差,而其他人命中注定根本不需要思考,还有人命中注定要迫害思考的人。
有些人告诉你:“不要相信宿命论,因为,如果一切都显得是不可避免的,你就不会致力于任何事;你就会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你将不会喜爱财富、荣誉和赞美,你将不想获得任何东西;你将相信自己既没有价值、也没有力量;你将不去培养才能;一切将在漠然中消失。”
不用害怕,先生们。我们将永远拥有激情和偏见,因为受偏见和激情的支配是我们的命运。我们非常清楚:能否拥有许多优点和杰出才能并不取决于我们自己,就如同能否拥有一头秀发和漂亮的手不取决于我们自己一样。我们深信不该对任何事情存有虚荣心,可我们将永远是虚荣的。
我写这文章时必定有激情,而你,谴责我时也有激情,我们两人都同样愚蠢,同样是命运的玩物。你的本性是作恶,我的本性是热爱真理,不管你的看法如何,戏都要把真理写出来。
在窝里吃老鼠的猫头鹰对夜莺说:“不要在你那棵荫凉的树上唱歌了,到我洞里来让我吃掉你。”夜莺回答说:“我生来就是为了在这里唱歌并嘲笑你的。”
你问我自由意志的情况如何,我不理解你,因为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个自由意志是什么。关于它的本质你和别人已争论了这么长时间,因此你肯定本知道它。如果你想心平气和地和我探讨它是什么,或者说如果你能够这样做,去看看字母L。
人世与知足
【英国】哲罗姆
人世,这似乎不属于我这样的人应该思考的那类事情吧?但你知道,事情往往是旁观者清。坐在我临街的凉亭里,吸着心满意足的水烟,嚼着懒散、香甜的忘忧树叶,我能饶有兴致地观赏生活的公路上旋风似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滚滚而去。
这疯狂的进程永无止息,你日日夜夜都能听见无数急促的脚步声——有的在奔跑,有的在步行,有的步履蹒跚,一瘸一拐,但全都急急忙忙。在这场疯狂的赛跑中,个个争先恐后,人人都竭尽全力,拼命狂奔,都想达到那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成功地平线。
看看这蜂拥前进的人流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出身高贵的和身世卑微的,心地善良的和生性邪恶的,腰缠万贯的和一贫如洗的,兴高采烈的和愁容满面的——个个急不可待,手忙脚乱,你争我抢。强者将弱者搡到一边;精明的偷偷超过愚蠢的;跑在后面的拽着前面人的胳膊;而跑在前面的踢开身后的人。凑近些看,看看这一闪而过的画面吧。这里,一个气喘吁吁的老人;那边,一个逡巡怯懦的少女,被一个阴郁消瘦的主妇驱策者;这里,一个用功的学生在钻研《人世之路》,他盯着书本,踉踉跄跄,却没注意别人早从他身边跑过去了;看这边,一个一脸烦躁的男子,身旁是衣着入时的女人轻轻推着他的胳膊肘:瞧啊,一个男孩儿怀恋地回头遥望,望着那个他再也见不到的阳光灿烂的村庄:看这儿,一个宽肩膀男人步伐坚定从容;而那边,一个面孔瘦长、弯腰屈背的家伙则迈着鬼鬼祟祟的步子,在路上躲躲闪闪地前行;看这儿,一个诡计多端的恶棍小心翼翼,从路左边走到右边,眼睛始终盯着地面,自以为在前进:再看啊,一个面容高贵的青年停了下来,他的目光从遥远的目标落到脚下的污泥上,正踌躇不决。
此刻,我看见一位漂亮姑娘走过来了。每走一步,她秀丽的脸上就增加一道皱纹;现在走来的是一个满脸愁容的男人;现在,一个满怀希望的少年正在走来……
这群人真是五花八门啊!王子与贫儿、罪犯与圣徒、屠夫、面包师、做烛台的、补锅匠、裁缝、还有农家孩子和水手……全都搅在一起。这是个头戴假发、身穿长袍的律师;还有个戴着印度头巾的犹太老裁缝;这是个穿着红色军装的士兵:这是个殡仪馆雇用的收尸人,头戴飘着黑丝带的帽子,手上是一副磨破的棉手套;这是一个老朽的学者,笨拙地摸索着他的手稿;还有一个浑身洒了香水的戏子,挂着惹眼的海豹皮。这里来了一个巧舌如簧的政客,叫卖着他的万能法案;这里还有个走江湖卖便宜货的商贩,高举着包医百病的假药。这是个面色红润的资本家,那儿有个体格健壮的工人;这儿是个科学家,还有个擦皮鞋的;这儿是个诗人,还有个收水费的,这儿是个内阁部长,那儿是个芭蕾舞演员。这儿是个红鼻子的酒店老板,大吹大擂他的各种好酒;那儿有个节制有度的演说家,每晚收费五十镑;这儿有个法官,那儿是个骗子;这儿是个牧师,那儿有个赌徒。这儿是个珠光宝气的公爵夫人,面带微笑,仪态万方;那儿是个骨瘦如柴的客栈老板,对烹调烦得要死:这儿还有个摇头晃脑,趾高气扬的妓女,浓妆艳抹,衣着俗丽。
他们摩肩接踵,拼命赶路,他们尖叫着,咒骂着,祈祷着,欢笑着,歌唱着,并肩向前冲。他们的速度从不放慢,这场赛跑也从不停息。他们在路边没有歇脚,在清凉的泉水旁也不休息,在绿阴下更没有停顿。向前,向前,向前……在炽热、拥挤的人群和尘土里前进……前进,否则,他们就会被别人踩倒,输掉竞赛……前进,怀着忐忑的心思,迈着蹒跚的脚步前进……前进,直到心力衰竭,眼睛昏花,发出一声垂死的呻吟,告诉后面的人们:他们可能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尽管这场赛跑的速度致人死命,路途又坎坷不平,但除了懒汉和傻子,谁能对它无动于衷?正如一个被耽搁的旅人,先是袖手旁观集市上的欢宴,终于抢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跳进旋转的人群。谁能够冷眼旁观这疯狂的骚乱而不被吸引进去呢?例如,我就不行。我承认:对于路旁的凉亭、心满意足的水烟和忘忧树叶的比喻全不恰当。尽管它们昕上去非常富于哲理,但我担心,哪怕凉亭外面发生一点儿有意思的事,恐怕我就不会安坐在凉亭里抽水烟了。我想我更像那个爱尔兰人,看见一群人正往一块儿凑,便吩咐自己的小女儿去打听他们是否要打架……“因为,要是打架,爸爸也想去凑个热闹。”
我喜欢这场惨烈的拼搏。我喜欢在一旁观看。我很高兴听见人们参与这样的拼搏……勇敢地、光明正大地为自己杀出一条路,也应该当心被幸运或诡计绊倒。那搏斗激励着萨克逊人的传统斗志,犹如我们小学时代那个“与可怖的恶魔搏斗的骑士”的故事使我们心惊胆战一样。
参加生活的战斗也像与恶魔搏斗。我们的十九世纪也有巨人和龙,他们守护的金匣子,可不像故事书里那么容易得到。你看,阿尔杰农朝祖先的大厅久久地望了最后一眼,抹去眼泪,毅然出发了……三年后他返回家乡时已经成了巨富。这些故事的作者们并没有告诉我们“确切的经过如何”,这实在叫人感到遗憾,因为那肯定非常刺激。
不过,当时一千个小说家里,没有一个给我们讲过他们主人公的真正经历。他们用十几页篇幅徘徊在茶会上,而只用“他变成了我们的商业巨头”或者“他现在成了一位大艺术家,将世界踩在脚下”去总结一个人的一生。天哪,哪怕是英国作家吉尔伯特一首滑稽歌里的真实生活,也比人们写出的一半传记小说里的多。他向我们讲述那个在办公室当勤杂工的男孩怎样一步步升到“女王海军统帅”的详细经过。他为我们解释那位生意冷清的律师如何奋斗,成为了不起的优秀法官,并且“准备由此扩大战果,在婚姻上试试身手”。人们感兴趣的不是丰功伟绩,而是获得成功的详细经过。
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一部揭示雄心勃勃者事业潜流的小说……他的奋斗,他的失败,他的希望,他的失意和他的成功。那将是部极为成功的作品。我敢肯定,事实将会证明:追求命运女神的故事,会像追求有血有肉的女人的故事一样有趣。不过,顺带说一句,这两种故事读起来会一模一样,因为命运女神如同古人画的那样,与女人非常相似……虽然不像她们那样蛮不讲理,二三其德,也差不了多少……追求两者的过程更是大同小异,有本·琼生的诗为证:
你追求女人,她拒绝你;
你不理睬她,她倒追你。
这两句诗把命运女神和一般女人都概括了。一个女人绝不会完全在意她的爱人,除非到了爱人已经不在意她的时候。同样,只有到了你对着命运女神的脸打个榧子,并转身离开她时,她才肯对你露出笑脸。
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你已经不怎么在乎她是微笑还是蹙眉了。当她的笑还能使你战栗、使你狂喜的时候,她为什么不笑呢?
好心人说,这样的情况完全理所当然,它证明雄心是邪恶的。
一派胡言!好心人完全错了(在我看来,他们一向都是错的)。我倒想看看,没有那些雄心勃勃的人,世界会成什么样子?哎哟,它会像诺福克馄饨一样松松垮垮。雄心勃勃的人犹如发酵剂,将世界做成浑然一体的面包。没有雄心勃勃的人,世界就永远不会前进。他们都是忙碌者。他们清晨早起,重重地敲门,大喊大叫,把火铲和通条弄得乒乓作响,干出些通常被躺在屋中床上的人们视为不可能的事情。
真的,有雄心是个错误!这些人弯着脊背,额角挂着汗珠,开出平坦的道路,好让一代代的人在路上前进。他们错了!当其他人玩乐的时候,他们却将造物主赋予他们的才能用于艰辛的劳作。他们错了!
当然,他们也寻求报偿。人类并不具备只关心他人利益的、神一般的无私品格。但是,为他们自己工作就是为我们大家工作。我们彼此密切相关,谁都不能仅仅为自己工作。一个人为了自己敲击的每一下,都有助于整个宇宙的成形。溪流奋力向前奔腾,推动了磨盘的转动;珊瑚虫营造自己的小巢,彼此增加了疆土;而雄心勃勃的人使自己受人赞颂,也给后人留下了不朽业绩。亚历山大和恺撒都是为了自己的目标而作战,但同时,他们也将文明的腰带系在了半个地球上。史蒂文森为挣钱而制造了蒸汽机:而莎士比亚之所以写戏,则是为了让莎士比亚太太和小莎士比亚们拥有一个舒适的家。
心满意足、没有雄心的人们自有他们的用处。他们形成一块洁净而有用的背景,以便画上伟人的肖像。他们是虽不特别聪明,却毕恭毕敬的观众,旁观着时代的风云人物演出的戏剧。只要这些人保持沉默,我对他们就无话可说。不过,看在老天的分上,千万别让他们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他们太爱那样做了,而且还高声宣布:他们才是全人类的真正典范。其实,他们光吃不干,是社会这个大蜂巢里的雄蜂,是街头群氓,他们懒洋洋地混日子,袖手旁观那些劳作者。
但愿他们也不要自以为聪明绝顶,自以为见解深刻,并且把知足当作非常明智的良策。“知足常乐”也许是对的,不过,一头耶路撒冷小马也很知足,其结果是知足的人也好,知足的马也好,都是任人处置,任人摆布。“得啦,你不必为他操心,”人们往往这么说,“他现在很知足,激励对他没什么好处。”这样一来,你们这些知足者就无声无息地走了过场,而那些不知足的人却得到了自己的位置。
倘若你愚蠢得竟然会知足,千万不要表现出来,而应当和其他人一起大声抱怨。倘若你只做了一点儿事情,你就应该要求得到大量回报。因为你不这么做就一无所获。这个世界上,必须采取与索赔法案里相同的原则:你准备接受“1”,那就提出十倍的要求;倘若你对得到“100”已经满足,那就以“1000”为起点开始要价;若一开口就提出“100”,你就仅仅能够得到“10”。
让·雅克·卢梭正是由于没有遵循这个简单的原则,才落到了那样悲惨的境地。
他将自己尘世的极乐境界固定在一个果园、一位和蔼的女人以及一头母牛上面,但他连那些都没有得到。他的确得到过一个果园,不过那女人并不和蔼,她把她妈妈带在了身边,何况也没有母牛。反之,倘若卢梭一开始就拿定主意得到一大片乡村地产、整整一屋子美女和一大群牲畜,他也许就会拥有自己的菜园和一头活脱脱的牲口,甚至有可能碰巧拥有那种raraavls(拉丁文:稀世珍禽)——一位真正和蔼的女人。
生活对于那些知足者是一桩多么沉闷可怕的事情啊!由他们支配的时间会何等沉重!他们用什么来占据自己的思想(假如他们还有一点的话)?对他们当中的大多数,读报抽烟似乎就是智力食粮了;对其中更有精力的人,还要加上吹吹笛子和议论街坊的事情。
他们从不知道期望的刺激,从不曾领略努力后成功的真正快乐,例如那些有目标、有希望、有打算的人脉搏的躁动。生活对于雄心勃勃的人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赌博……它需要他全部的机智、精力和勇气。从长远看,这场博弈势在必得,必须眼快手稳,而且极有可能得出人们无法驾驭的结局,以其胜负难卜激起他的高度热情。他在其中欢欣鼓舞,犹如强壮的游泳者在惊涛骇浪里,犹如运动员在角斗中,犹如士兵在战场上。
倘若他被打败,他赢得的是参与战斗的残酷欢乐;倘若他没有跑过别人,至少他参加了赛跑。经历奋斗而失败,也强似睡过一生。
因此,前进,前进,再前进吧。女士先生们,前进啊!男孩女孩们,前进啊!
施展你们的技艺,试试你们的胆量,鼓起勇气,振作精神,前进!演出永不收场,竞赛总在进行。这是人生竞技场上唯一的真正运动。受到贵族、牧师和高等人保护的绅士,备受尊敬而高尚无比的绅士,从纪元第一年起就生生不息的绅士们,前进!淑女们,绅士们,前进!投入这场竞赛吧,人人都能从中获得奖赏,人人都可以参加。有给成年人的金子,有给孩子的声誉,有给少女的地位,有给蠢人的愉快。因此,前进吧,女士们先生们,前进!人人有奖,个个有份。赢家虽然很少,但对其余的人来说:
对失败者的奖励,是奋斗时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