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欣赏着优美的景色,我很快就将之前的关于鬼怪的情景和记忆抛在了脑后。当然,如果我懂得我的旅伴所说的那种语言,确切的说是那些语言,恐怕就不会这么容易释怀了。在我们面前的斜坡上,是一整片绿色的树林,时不时地出现一些陡峭的小山,山顶上有树丛或者农舍,光秃秃的山墙一直延伸到路上。到处花团锦簇——苹果花,李子花,梨花,樱桃花。当我们驶过时,我看见树下的草地被落英点缀得闪闪发亮。人们称这里为“米特尔兰”。道路就这样蜿蜒在这里的绿色山丘之中,有时会在掠过高低起伏的草地时隐藏起来;有时会被参差不齐的松树林遮盖。松树林沿着山坡一路向下,好似一团团火焰。尽管道路非常崎岖,我们仍然在上面飞奔前行,我不明白当时的急速意味着什么,但马车夫显然不愿意耽搁到达博尔果通道的时间。我被告知这条路在夏天时路况很好,可是它在冬天下过雪后,还没有被清理过。因此,行驶在这条路上,并不像通常行驶在喀尔巴阡山的道路上的感觉,这条路不会被清理得井然有序,这是个老传统。很久以前,郝斯巴达耳斯不修理这条道路,是为了避免让土耳其人以为他们正准备引进外国军队,继而加快战争进程;实际上,这场战争还只是处于储备粮草的阶段。
米特尔兰隆起的绿色山丘上尽是茂密的森林,它们几乎要和喀尔巴阡山陡峭的悬崖一般高了。它们矗立在我们左右,午后的阳光洒在它们身上,生成了各种璀璨的色泽:山峰的阴影是深蓝色和紫色;草和石头的融合之处则是绿色和褐色;凹凸不平的石头和尖锐的岩崖一望无际,它们消失在远处白雪覆盖的山顶高耸的地方。山里好像处处是巨大的裂缝,随着太阳的下落,我们可以通过它们,时不时地看见闪着白光的瀑布。当我们的马车行驶在山脚下时,我的一个同伴碰了碰我的胳膊,开始谈论起那巍峨的,被白雪覆盖的山峰。由于我们正迂回在这蜿蜒的小路上,这山峰就好像立在我们眼前一般。
“看!伊斯顿斯在克!——上帝的宝座!”人们虔诚的在胸前划了十字。
当我们在无尽的小路上迂回前进时,太阳在我们身后越沉越低,夜晚的黑影开始向我们袭来。尤其当白雪覆盖的山顶依然沐浴着阳光,并闪耀着优雅的淡粉色光芒的时候,我们对黑暗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我们时不时地遇到一些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他们穿的衣服都很漂亮,不过我注意到甲状腺肿在这里相当流行。路边竖着很多十字架,当我们经过时,我的同伴们纷纷在自己的胸前划十字。有时能看到一个农夫或农妇跪在神龛前面,即使当我们靠近时也不会转过身来,好像心甘情愿隔绝于外部世界。对于我来说,有很多新鲜的东西,比如树之间的干草堆;再比如那些在风中沙沙作响的迷人的白桦林。在青翠的叶子的衬托下,它们的白色树干闪闪发亮,好似白银。
我们时常遇上李特四轮马车,这是一种普通的农用马车,它有着蛇一样长长的车厢,以适应这里起伏的路面。车里坐着回家的农民,有穿着白色羊皮衣服的捷克人,也有穿着彩色羊皮衣服的斯洛伐克人,还带着像长矛一样的斧头。当夜晚来临时,天开始变得非常冷,黄昏渐渐与橡树、榉树和松树的朦胧阴影融合在一起。我们沿着通道向上行驶,原本长在幽深的山谷中的冷杉也不时地显露出来,在陈年积雪的映衬下,显得黑黝黝的。有时,道路两旁的松树林黑压压的像是要降临到我们身上,气氛异常的古怪和凝重,使人又想起了刚刚那些关于鬼怪的可怕的念头。此时,落日已渐渐沉入那些整日漂浮在喀尔巴阡山的峡谷上空的鬼怪般的云雾中。有时坡非常陡,即使马车夫使劲儿地赶,马儿也只能慢慢的走。我希望能够下车自己走上去,就像我们在家乡做的那样,但是马车夫不同意。“不,不行!”他说,“你不能在这走,这的野狗很凶猛。”接着,他又说道:“你在入睡之前,可能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事情。”他显然是为了幽默一把,因为他看了看其他人,以博取会意的一笑。后来,他的唯一一次停车也只是为了把灯点着。
随着天色渐渐变黑,乘客们似乎都开始兴奋起来。他们不断地和马车夫交谈,一个接着一个,好像是在催他加快速度。他将长鞭狠狠地抽打在马背上,大声吆喝着让马快点跑。在黑暗中,我依稀看到前方有一片灰色,好像是山上的裂缝。乘客们更加兴奋了。疯狂的马车在皮质弹簧上颠簸,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我必须坚持住。路变得平坦了,我们感觉像在飞一样。大山像是从两边向我们压过来。我们快要到博尔果通道了。有好几个乘客都要送给我礼物,他们的诚意让我无法拒绝。这些礼物自然是各式各样而又稀奇古怪的。但是,每一份礼物都带着一份诚意,一些亲切的叮嘱和祝福,还有我在比斯特里兹的旅馆外,看到的那个带有恐怖意味的奇怪的动作——划十字和代表免受邪恶目光之害的两指。
我们继续前进,马车夫前倾着上身,两边的乘客也都急切地向车外的黑暗里张望。显然,一些激动人心的事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尽管我问了每一位乘客,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解释给我听。这种兴奋的状态持续了一小段时间。终于,我看到博尔果通道出现在了前方。天空中乌云密布,雷声滚滚。山好像被分成了两半,而现在我们已经进入了多雷的那一半。现在,我自己向外张望,以寻找能把我带到伯爵那儿的马车。我总是盼望着能从黑暗中发现一点灯光,可是,一切依旧是黑漆漆的。唯一的光亮就是我们车里闪烁的灯光,从里面还能看出疲惫的马匹呼出的白气。现在我们终于看到了前方的白色沙土路,但是路上并没有车的痕迹。乘客们收回身来,高兴得舒了口气,正好和我的失望形成对比。当我开始考虑自己应该怎么办时,马车夫看了看表,和其他乘客说了句话,他的声音又小又低沉,我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好像是“提前一小时到”。然后转向我,用他那比我还差的德语说道:
“这没有车。毕竟绅士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那么去布科维那吧,明天或者后天返回,最好是后天。”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马匹开始嘶鸣,喘着粗气,抬起前蹄,马车夫赶忙拉紧缰绳。突然,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从我们身后赶上来,停在了我们的马车旁边,乘客们纷纷惊叫并划起十字来。透过我们的灯光,我可以看见那是几匹黝黑的上等马。驾驶它们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留着长长的棕色胡子,戴着一顶黑色的大帽子,我们几乎看不见他的脸。当他转向我们时,我能看见他那双眼睛闪着光,在灯光中有点发红。
他对马车夫说:“今晚你来得很早啊,我的朋友。”
马车夫结结巴巴地回答道:“这位英国绅士赶得很急。”
陌生人说道:“我猜这就是你想让他去布科维那的原因吧。你骗不了我,我的朋友,我全都知道,而且我的马很快。”
他边说边微笑着,灯光照在他的嘴上,他有着血红的嘴唇,有着比象牙还白的尖利的牙齿。
我的一个同伴,小声地对另一个说了一句伯格的《莱诺》中的台词:
“死人跑得快。”
那个陌生人显然听到了他的话,抬头望着他诡异的笑着。乘客连忙把头扭向一边,同时伸出两指在胸前划着十字。“把先生的行李给我。”陌生人说。于是我的包被迅速地递出去,放在了他的马车里。然后,我从一边下了马车。他的马车就在旁边,他伸出手扶我上车,我的胳膊像是被铁钳夹住似的,他的力气真是大得惊人。
他一句话也没说,摇了下缰绳,马匹调转过头,拉着我们进入了通道的黑暗之中。我回头看见灯光中马匹呼出的白气,还有划着十字的,我原来的那些同伴。然后马车夫挥动鞭子吆喝着,他们踏上了去往布科维那的路途。当他们渐渐消失在夜色中,我突然觉的有点冷,一种孤独的感觉笼罩了我。不过很快,我的肩膀上被披上了斗篷,膝盖也盖上了围毯,车夫用流利的德语对我说:
“晚上很冷,先生,我的主人吩咐我照顾好您。座位底下有一瓶梅子白兰地,如果您需要的话。”
我并没有喝,不过想到有这么一瓶酒还是感到挺舒服的。我觉得有点奇怪,但一点都不害怕。我想,如果要二选一的话,我宁愿喝下那瓶酒,而不是清醒着经历这样一段未知的夜行。马车艰难地一直向前走着,然后来了个大拐弯,接着又沿着另一条直路前进。我觉得我们好像就是在绕圈子,于是,我记下了路上一些标志性的东西,发现果然如此。我很想问问车夫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不敢;因为以我现在的处境,如果他是故意要拖延时间的话,我的任何抗议都是没有用的。
不久,我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于是我划了一根火柴,借助亮光看了看表,还有几分钟就到午夜了。这让我心里一惊,因为最近经历的这些事情让我很容易就想到那个关于午夜的迷信传说。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从路远处的农舍里传来一阵狗叫声,一种似乎由于恐惧而发出的悠长的、痛苦的哀号。之后,另一条狗开始接着叫起来,接着又是一条,直到轻轻拂过通道的风中都回荡着这种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狂野的嚎叫,声音好像是穿过黑暗从四面八方而来,远到难以想象。
第一声嚎叫响起的时候,马匹开始不安的抬起前蹄,在车夫的安抚下,它们平静下来,但是仍然颤抖着,好像刚刚从恐怖的场景中逃脱出来。不久,从远处的山上传来了更响亮、更尖厉的嚎叫,是狼的叫声,我和马一样都吓坏了。我想跳下车逃走,而它们又开始疯狂地踢跳,车夫用尽全力不让它们脱缰。几分钟以后,我的耳朵已经开始习惯这种声音了,马匹也安静下来,车夫于是跳下马车站在了它们前面。
他开始安抚马匹,在它们耳边低语,就像我印象里驯马师做的那样,这样做非常有效,因为在他的安抚下,马匹又变得温顺起来,虽然还在颤抖。车夫又坐回他的位置,抖动缰绳,马车快速的跑了起来。这次,在通道的尽头,他突然向右拐入一条狭窄的小路。
不久,我们就被树丛包围了,它们像拱门一样罩在路上,我们仿佛是在穿越一条隧道。然后,讨厌的石头又一次立在了我们的两边。虽然是坐在车厢里,我能听见风声越来越大,它呼啸着穿过岩缝,我们驶过的地方,树枝互相拍打着。天仍然是越变越冷,不过还好,开始下雪了。
很快,我们和周围的一切就都被盖上了雪白的毯子。风力仍然夹杂着狗的哀号,随着我们的驶远,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狼的嚎叫声越来越近了,它们仿佛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包抄过来。我非常害怕,马也一样。可是车夫却没有表现出一点不安。他不停地左右看着,我却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00突然,我看见我们左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闪烁的蓝光。车夫也看见了。他立刻检查了一下马的情况,然后跳下车,消失在黑暗之中。我六神无主,狼嚎声越来越近了。正在我惊讶的时候,车夫又突然出现了,一声不响的坐回原位,我们又上路了。我想后来我一定是睡着了,并且不断的梦到刚才发生的事,因为它好像不停的出现,现在回想起来,这就像一个噩梦。只要那蓝光出现在路边,或者在我们周围的暗处,我就能看见车夫同样的举动。他迅速的走到蓝光发出的地方,那光很微弱,完全不能照亮它的周围,连同几块石头,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图案。
还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光影,当他站在我和光影之间时,他没能挡住光影,我还能看见它像鬼似的闪烁着。这吓了我一跳,不过因为这光影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我全当是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后来,一度再没有出现任何蓝光,我们在黑暗中加快了速度,狼嚎声依旧在我们周围,它们就好像围成一个圈子跟着我们。
最后一次,车夫比往常任何一次走的都远,他离开后,马匹由于恐惧开始更剧烈的颤抖、喘着粗气和嘶鸣。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因为狼嚎声全都没有了。但接着,当月亮穿过乌云,出现在一座被松树覆盖的凹凸不平的山峰之后时,我在月光下看到一群狼围成一个圆圈,露出雪白的牙齿和血红的舌头,它们有着健壮的四肢和蓬松的毛发。它们安静的时候要比叫出声的时候恐怖一百倍。我因为恐惧而瘫软无力,只有当一个人身临其境时,才能真切的感觉到这种可怕。
狼群突然一齐嚎叫起来,就好像月光对它们有一种什么特殊的作用。马匹不停的踢跳,用无助的眼神四下望着。但是这可怕的包围圈越来越小,马匹不得不待在里面。我叫车夫赶紧回来,因为我们唯一的出路,似乎就是突破这个包围圈。为了帮助他靠近,我大声叫着,并使劲敲打马车的一边,希望可以用声音吓退狼群,以给他一个机会靠近马车。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不过我听到他大声吆喝着,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我看见他站在小路上。他挥舞着长长的胳膊,就好像在扫除一些不知名的障碍物,狼群被赶远了。这时,月亮被一片厚厚的云彩遮住了,我们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当我又能看清楚时,车夫正在爬上马车,狼群消失了。这是如此的奇怪和可怕,强烈的恐惧感笼罩着我,我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敢说。这段路好像无休无止,云彩又遮住了月亮,现在,周围几乎全黑了。
我们在持续上升,虽然有偶尔的急速下降,不过总的来说是在上升。突然,我意识到车夫正在把车赶向一座破旧的城堡的庭院,从城堡又黑又高的窗户里没有透出一丝光亮,破损的城垛在天空的映衬下,显现出锯齿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