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比喻
哲学是什么?
这是一个最引人入胜而又最令人困惑的问题。不同的哲学家对之有不同的看法,甚至有些看法截然相反、相互冲突,至今没有一个定论。但是,这并不表明哲学是茫然的、无用的、不可知的。相反,哲学是指导人生活的智慧。正因为如此,尽管它复杂,却永远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看似神秘,但绝非不可知。只是,它需要我们用心去感觉,用双手去践行。伟大的先哲们早已引领我们走上了领悟哲学的道路。
下面,我们看到的是哲学家们对哲学作出的一些形象生动而又耐人寻味的比喻。仔细地品味这些比喻,不仅能使我们了解哲学的深刻意蕴,而且会使我们在欣赏、品味中体悟到什么是哲学思考,什么是哲学的辩证智慧。欣赏完这几则关于哲学的比喻,也许我们最后会发现:根本不需要去对“哲学是什么”作一个具体的追问,因为哲学绝不是某些具体的概念抑或实体所能承载的。
一、能思考的芦苇
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东西,但他却是一棵能思考的芦苇。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反对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于死命。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灭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
这是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所写下的一段经典的话。这一比喻深邃,精当,却也有些许悲凉——人的思想是如此的高贵,但却拖着一个极其无能、孱弱疲软的身体!确实,人在很多地方都比不了动物。人不能像大雁一样在天空飞翔,不能像骏马一样在平原上奔驰,更不能像鱼一样在水中遨游。所以,在大自然的万千造化中,人是很卑微的一个。可是,动物只能靠本能活着,它们自出生开始,命运在冥冥中就早已注定。它们不会思考,不会抗争,不会选择,随波逐流,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而人不一样,人靠头脑的思考向自己的肉身提出了挑战,靠灵魂向自己的命运发出了抗争,因此获得了崇高和伟大,成为了万物之灵。
人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帕斯卡尔告诉我们:人最不能忍受的,不是物质的匮乏,也不是辛苦的劳作,而是无聊,一种无所事事的无聊。当无聊来临时,你会感到无所用心,无所事事,没有激情,没有冲动,并因此而感到了自己的虚无,自己的沦落,自己的无力,自己的依赖,自己的无能与自己的空洞。
当无聊来临时,人们往往以辛勤的忙碌和消遣的游戏来麻痹自己,用热闹和纷扰来掩盖自己的心灵空虚。但帕斯卡尔却说,这种忙碌和消遣才是我们最大的不幸和苦难。因为正是它,极大地妨碍了我们想到自己,并且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消灭了自己。若是没有它们,我们仍然会陷于无聊,而这种无聊会推动我们去寻找一种更可靠的解脱办法。可是消遣却使得我们开心,并使我们不知不觉地走到死亡。正如今天那些无厘头的娱乐节目,总是在不经意间夺取了我们的光阴和岁月。所以说,消遣是恶,快乐是罪。
更为可靠的解脱方式是什么?帕斯卡尔告诉我们:唯一能够让人摆脱无聊的,是人的思想。人唯一能够抓住和依仗的,也只有思想。思考虽然是痛苦的,但却是自由的。思想的自由是一切自由中最幸福的自由。思想的产生不受任何时空地域等因素的限制,它不用依赖任何道具,甚至不需要纸和笔,就能自导自演出属于自己的剧目。而且,思想也不受人为的干预,不会屈从于金钱、权势和社会地位,阔居广厦者的思想空间未必就比陋居简室者开阔多少。现实中的很多人,在强悍的外表下面隐藏着一颗病态的、怯弱的内心。这些人,永远也感受不到自由思考的幸福。思想不可能因为金钱和权利而得到,却经常因为金钱和权势而失去。被蒙着眼睛的驴子永远只会为主人拉磨,而不知道有一天会被屠戮;失去思考力的人是可悲的,他身处黑暗却固执地认为自己在光明之中。
帕斯卡尔说:一个人如果没有带着思想去生活,那么,他仅仅是在活着,而不是在生活,更不可能有富有意义的人生。人类正是因为“思”而获得了尊严,尽管这种思考没有现成的答案,但这种追逐却体现了人类的伟大和执著。人类的意义,世界的意义,也许就在这种不断追逐的过程中。
当然,带着思想去生活是非常痛苦的。但是,思想的痛苦源于人生的沉重。伴随着生命的提升,痛苦的思考就会升华为一种更为持久、更为充实的快乐。陶渊明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里,“欣然”二字已经将经由痛苦思考而转化来的快乐刻画得淋漓尽致。
人的生活其实就是带着悲观去执著,正如那棵脆弱的、能思想的芦苇。叔本华说:“有悲观垫底的执著,实际是一种超脱。”有悲观垫底的执著,就不易走向贪婪和虚无。有时,支撑我们生命的往往不是坚强,倒是软弱;不是乐观,而是悲观。正因如此,思考了一辈子哲学问题的维特根斯坦临终时说了这么一句话:“告诉世人,我这一生活得很幸福。”
二、知识的圆圈
据说有一次,一位学生问古希腊的哲学家芝诺:“老师,您的知识比我的知识多许多倍,您对问题的回答又十分正确,可是您为什么总是对自己的解答有疑问呢?”
芝诺没有直接回答学生的问题,而是顺手在桌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并指着这两个圆圈说:“大圆圈的面积是我的知识,小圆圈的面积是你的知识。我的知识比你多。这两个圆圈的外面就是你们和我不知道的部分。大圆圈的周长比小圆圈长,因此,我接触的无知的范围也比你广。这就是我为什么常常怀疑自己的原因。”
芝诺把学习知识看做画圆圈,表明知识总是不断推陈出新的,绵绵没有尽头。在通向科学真理的道路上,任何人只能不断地追求真理,而不可能占有真理,以至于庄子发出了“吾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慨叹。
但问题是:哲学是否是一门知识?它是否可以像其他知识那样进行学习、传授和积累?
我们可以看到,以自然科学为代表的知识总是在不断地推陈出新,而哲学却少有进步。它仍然在围绕着那么几个哲学问题喋喋不休。所以说,哲学并不是一门知识。尽管我们很容易就能指出若干“哲学知识”,如哲学家们所说的那些东西,历史上的各种哲学思想等。但从根本上说,哲学是无法被当做一门知识来学习的。它既无法提供普遍而适用的规律和定理,也无法像其他知识那样严格界定研究对象和研究范围。由此,哲学好像也无法进行定义和界定。有一个哲学家曾经自嘲地说:“谁要想让哲学家出丑,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问他‘什么是哲学’这个问题了。”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有一千个哲学家,估计就有一千个关于哲学的定义。
正因如此,中文版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根本就没有设“哲学”这个条目。最新版的《不列颠百科全书》也没有设这个条目,只是在“西方哲学史”条目之下设了“哲学的本质”这样一个子目。它上面写道:“在各种各样的界说中,很难判定是否能找到某种共同的因素或为‘哲学’找到某种中心含义,以它作为一种普遍的、全面的定义。不过,人们在这方面首先试图把‘哲学’定义为‘对各种人类经验的反思’或‘对人类最为关注的那些问题的理性的、方法论的和系统的思考’。”
三、厮杀的战场
整部人类哲学史始终充斥着哲学家们互相批判、互相推翻、互相取代的斗争。基于这一客观事实,黑格尔把哲学史形象地比喻为一个“厮杀的战场”。他说:“全部哲学史就是一个战场,到处堆满着死人的骨骼。”
在黑格尔看来,哲学总是在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中发展的,因为哲学是“思想中所把握的时代”。表达新时代的哲学,必然要通过对反映旧时代的哲学的批判而获得哲学的统治地位,从而使整个哲学史成为了“厮杀的战场”。
由此看来,哲学和哲学家注定是寂寞的。迎合时代不是它的强项,而批判才是它的本性。因为它试图把握的不是真理的某个环节,而是真理的全部。
黑格尔说:真理决不是一块铸币,现成地摆在那里,可以不费力气地拿起来放在衣袋里。相反,获得真理需要一个极为漫长、不断发展的认识过程,需要在继承中批判,在批判中继承。
就批判而言,“全部哲学史就是一个战场,到处堆满着死人的骨骼”。就继承而言,每一步都是它前一步的继续。这就好比花朵开放,花蕾便消失了,而果实结出之后,花朵也便凋谢了。但是各个环节之间相互制约、缺一不可。这些环节构成一个有机的统一,每个环节在这个统一中都是必要的,它们合起来构成一个整体。
在黑格尔这里,哲学中的真理既是人的理性要达到的目标,又是通向这个目标的道路。而要踏上这条道路,最关键的是要有这样一个信念,即:“每个要摘取真理果实的人都不能固守自己的观点,而应透过这些观点看到它们所反映的人类精神所走过的历程。只知道现成地去接受仁人智士的真知灼见是不够的,还应去发现这些真知灼见反映了什么时代什么样的人类精神。”
四、密涅瓦的猫头鹰
黑格尔曾经形象地将哲学比喻为“密涅瓦的猫头鹰”。密涅瓦,是古希腊、古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栖落在她身边的猫头鹰则是思想和理性的象征。黑格尔说,哲学就像密涅瓦的猫头鹰一样,不是在旭日东升的时候翱翔于蓝天,而是在薄暮降临时才悄然起飞。
在这里,黑格尔用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时起飞来比喻哲学,旨在说明哲学是一种反思的活动,是一种沉思的理性。所谓反思,就是对“认识的认识”,对“思想的思想”,是思想以自身为对象反过来而思之。如果把“认识”和“思想”比喻为鸟儿在旭日东升或艳阳当空的蓝天下翱翔,那么,“反思”当然只能是在薄暮降临时才悄然起飞了。黑格尔把哲学比喻为在黄昏中起飞的猫头鹰,还有更深的一层含义,那就是:哲学的反思必须是深沉的、自甘寂寞的。黑格尔说:“时代的艰苦使人对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琐屑的兴趣予以太高的重视,现实中很高的利益和为了这些利益而作的斗争,曾经大大地占据了精神上一切的能力和力量以及外在手段,因而使得人们没有自由的心情去理会那较高的内心活动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
密涅瓦的猫头鹰是在夜幕降临之后才悄然起飞。而真正的智慧,也总是姗姗来迟的。它一开始总是以一种极为荒诞的面目出现,并不能被多数人所理解,老子说:“不笑不足以为道”。维特根斯坦在评价哲学时也说:“在哲学中,竞赛的获胜者是能够跑得最慢的人,或者是最后一个到达的人。”
由此看来,哲学并不是时代的引领者,相反,它总是落后于时代,因而不能给世界以任何教导或指导。在作秀的时代潮流和宏大的历史事件面前,它总是来得太迟。譬如古希腊、古罗马的哲学要到古希腊、古罗马衰落解体时期才能出现,因此对古希腊、古罗马的世界已不能给予教导。
正如黑格尔本人所说的:“直到现实成熟了,理想的东西才会对实在的东西显现出来,并在把握了这同一个实在世界的实体之后,才把它建成为一个理智王国的形态。当哲学把它的灰色绘成灰色的时候,这一生活形态就变老了。把灰色绘成灰色,不能使生活形态变得年轻,而只能作为认识的对象。”
五、同一句格言
黑格尔说,同一句格言,在一个饱经风霜、备受煎熬的老人嘴里说出来,和在一个天真可爱、未谙世事的孩子嘴里说出来,含义是根本不同的:“老的那些宗教真理,虽然小孩也会讲,可是对于老人来说,这些宗教真理包含着他全部生活的意义。即使这些小孩也懂得这些宗教真理的内容,可是对他来说,在这个宗教真理之外,还存在着全部生活和整个世界。”
通过“同一句格言”的比喻,黑格尔是要告诉我们:哲学不仅仅是一种慎思明辨的理性,还是一种需要切身体验的真挚情感;哲学不仅仅是一系列概念的运动和发展,而且还是蕴涵着生活阅历的主观体悟。一个人要想真正地进入哲学思考,不仅需要勤于思维,更要浸入主体的生命体验。当哲学饱含人生体验,达到一种审美的境界时,理性的力量就会自然而然地彰显出来了。
在这个意义上讲,哲学是专属于人的,因为它本身不是智慧,而是对智慧的爱。它既不能“教”,也无法“学”,只能靠参与。唯有参与到哲学思考当中去,才能领会到其中思考问题的方式。因此,领会哲学,就不能当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而应该抱着投身于其中的姿态去积极参与。在人生这场大戏中,人既是导演,也是演员。哲学离不开人生,人在哲学面前也就无法充当一个置身于事外的旁观者。
据说,最早使用“philosophy”(哲学)这个词的是毕达哥拉斯。拉尔修在《明哲言行录》中记载说:当弗里阿西亚的僭主勒翁问毕达哥拉斯是什么人时,他回答说:“一个philosophos(哲学家)。”毕达哥拉斯说,在生活中,一些奴性的人生来是名利的猎手,而哲学家生来就是寻求真理的。与此相对应,他明确地把哲学家归到了自由人的行列,从而也就把自由和真理联系在了一起。
柏拉图也曾经借苏格拉底之口说:智慧这个词太大了,它适合神,而“爱智慧”这类词倒适合人类。所以说,没有对智慧的爱,而是抱着功利的态度去对待哲学,是进入不了哲学的。一个人如果从哲学中仅仅看到若干范畴和教条,当然会觉得枯燥乏味,那么他也算枉学了哲学。只有那些带着泪和笑感受和思考人生和世界的人,才能真正领略哲学的魅力。
哲学也许很简单,就在我们每个人的身边,但我们似乎觉察不到,正所谓“日用而不知”!今天的哲学之所以变得抽象了、晦涩了,是因为我们总是将其当做一门知识来学习,而不愿意参与到哲学的思考当中。
我们总是期待一门学问给我们多少多少技能和知识,而不是希望从中能获得多少启迪。比如,《论语》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学习而又经常复习,不是很快乐的事情吗?今天读到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们在复习旧知识的时候,感到的是索然无味,而没有感觉到快乐呢?原因也许很简单,你没有把学习看做生命,没有带着自己的经历去体悟,总是想着学完知识以后去干点别的,自然就不会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