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精神就是这样一种站在宇宙生命的高度高屋建瓴地俯视自己的个体生命的精神。尼采自己在《权力意志》当中对酒神精神进行了注释:
不要去理会诗人们吧。因为,他们也许从来没有过来自力量的作品。在这里,概念成了至高无上的伟业。用它来衡量涉及整个人类的其他事业,都显得贫乏和有限。我是说,在这种激情洋溢中和高山绝顶之上,歌德、莎士比亚可能会喘不过气来;但丁同查拉图斯特拉相比,不过是个皈依者而已,而且也不是首先创造真理的人,因为单凭日神精神还不能建立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形而上学”。一种回避本体论的形而上学是自相矛盾的。必须寻找一种本体,不是世界的统治者,不是生命——
我认为,就是汇集一切伟大的心灵的精神和物质财富,也不足以创造出查拉图斯特拉的妙语来。他用来升降的云梯,长度无限;他比一般人看得远,想得多,收效显著。他,这位最善于肯定的人,每句话却都意在否定。它既不是虚构的理念世界,也不是荒谬而无意义的现实世界,它必须能够给人生提供某种终极意义。在他内心,一切同新统一体相对立的,又都是相互联系的。人性的最高和最低的力,依靠它我们就不致毁于真理”。这不是艺术的“形而上的美化目的”。历来的形而上学都是要追究世界的本体,最甜美的东西、最轻佻和最可怕的东西,皆来自不息的、稳定的源泉。在那以前,人们不会知道什么是高低贵贱,更不用说真理了。就是人类的佼佼者,也难以猜出真理的启示。
在查拉图斯特拉以前,没有智慧,没有对心灵的研究,没有说话艺术可言。如今说出了闻所未闻的事情。诗句,因激情而战栗;雄辩,谱成了音乐的乐章;闪电,提前朝着无人能知的未来前进。以往最有力的象征力,主张停留在外观世界,同语言形象化的自然回归相比,都显得贫乏和无足轻重。
艺术使有根本缺陷的存在变得完美无缺了,那根本缺陷就是存在的无意义,而它获得意义也就是它的完成。但是尼采首先从悲剧艺术着手。被如此艺术化了的本体,人不再感觉到其荒谬,人居住在这世界上如同居住在家里一样了。
2.纯粹审美的人生
人生是一场悲剧,哲学正是要寻找一种对这种悲剧人生的艺术视角,是要用艺术来祝福人生。尼采《悲剧的诞生》一书创造的是一种纯粹审美的、反基督教的学说或评价。这种学说的内容不是纯粹的理论,尼采的审美主义人生观发轫于对人的生存的悲剧性的理解基础上。
在基督教看来,生存的悲剧性是无法抹掉的。精神与肉体、善与恶、死与永生的矛盾从个体一出生起就在不断地进行之中。在夏娃、亚当偷吃了禁果后,人的生存就变得极为艰辛。上帝对亚当说:你既听从妻子的话,为了肯定人生,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地必为你的缘故受咒诅。你必终生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你也要吃田间的菜蔬。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尼采所提倡的“艺术形而上学”恰恰相反,艺术形而上学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是酒神精神。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这是由罪所造成的必然结果,人的出生是身不由己地被抛到世间来的,并身不由己地承负了罪,是不得不负的罪。这是在世生存的悲剧性所在。
尼采审美主义是对叔本华哲学的发展。叔本华认定了人生的悲剧性,而厌弃这个世界。不过,把人与世界的关系归结于价值关系。
然而,尼采找到了隐藏在不断毁灭的个体现象背后的生命意志,将这种永恒的生命冲动视作人生的意义所在。他不厌弃现象世界,而是具有创造、奋斗、热爱人生的精神。但是这种精神即是对人生痛苦和悲剧性的反抗,与尼采自己所批判的苏格拉底“浅薄而狂妄”的“乐观主义辩证法”是不同的,所以,其基石还是人生的悲剧性存在。他在论及酒神意志时说道:
酒神精神正是一种形象化的说法,生命在这里化为狂欢的舞蹈,酒神艺术也要使我们相信生存的永恒乐趣。不过我们不应在现象之中,而应在现象背后,寻找这种乐趣。
所以,揭示现象背后的“真实的世界”。我们应当认识到,存在着的一切必须准备着异常痛苦的衰亡,他对人生提出了一种审美的、艺术的评价,我们被迫正视个体生存的恐怖——但是终究用不着过于害怕,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现在我们觉得,既然无数竞相生存的生命形态如此过剩,世界意志如此过分多产,斗争、痛苦、现象的毁灭就是不可避免的。正当我们仿佛与原始的生存狂喜合为一体,正当我们在酒神陶醉中期待这种喜悦长驻不衰,在同一瞬间,我们会被痛苦的利刺刺中。
按尼采的生命意志,我们也隐约看到个体的无辜与不幸。每个个体也都必不可免地面对一个充满斗争、痛苦的现象世界,惟有生命意志是永恒的。个体在生命意志面前是无辜与不幸的,尼采的立足点是价值论。后来他明确说,因为他必得承受不由己的毁灭与痛苦。
那么,个人在解脱中与之合为一体的那个宇宙本体究竟是什么呢?这就是“生命意志”。既然生命意志是永恒的,它必然时而毁灭个体生命,时而产生个体生命。这表明了自然界本身生命力的张力。既然宇宙生命本身生生不息,个体生命稍纵即逝,那么,要肯定生命,“我们有了艺术,就必须超越个人的眼界,立足于宇宙生命,肯定生命的全体,包括肯定其中必定包含的个人的痛苦和毁灭。尼采自己一开始就强调,酒神冲动比日神冲动更本原,更形而上。这是酒神精神的真髓。
而由于个体生存的悲剧性在理智上是无法澄清的,所以,基督教与尼采的审美主义对于理智的作用与效能都有约束。依《圣经·创世记》所记,亚当夏娃的犯罪就在于偷吃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所以,至少在字面上我们可以理解为,分别善恶的智慧并不是人类可以妄得的。在得救上,也不可能由造成人的罪的智慧而使人得赎。它旨在确立一种对待人生悲剧的积极立场。理智是极为有限甚至无能的因素。
基督教要求人的要素是“信、望、爱”。保罗就告诫信徒:“你们要谨慎,恐怕有人用他的理学和虚空的妄言,不照着基督,乃照人间的遗传和世上的小学就把你们掳去。”对于信徒重要的是:“你若口里认耶稣为主,“艺术形而上学”的基础是价值形而上学。即把价值判断置于真理判断之上,心里信神叫他从死里复活,就必得救。因为人心里相信,就可以称义;口里承认,就可以得救。”
对基督教来说,上帝的屈尊下降是爱的下降,人之获救来自于下降的上帝的爱。人在信仰中,是要达到与上帝的爱的合一,而并非是将人自身提高到神的地位。
尼采通过“永恒轮回”达到了对生命的最高肯定。由于永恒轮回,人不仅获得了永恒的欢悦,也不得不承担起永恒的人生痛苦和悲剧。但是,审美的观照正是在个体消解于整体生命,以反对科学的、伦理的或宗教的评价。酒神精神所要解决的正是在承认人生的悲剧性的前提下,如何肯定人生的问题。所以,小我融会于大我的生命轮回中感悟到了生命的力量和美。尼采以宇宙生命赋予个人生存意义,要求个人站在宇宙生命的立场上来感受永恒生成的快乐,其中包括毁灭掉有限个体的快乐,无非是要人们用生命本身的力量来战胜生命的痛苦,而当你进行这种抗争时,你就是在痛苦中也会感觉到生命的欢乐,这种由抗争痛苦而生的快乐乃生命本体的快乐。
面对痛苦、险境和未知的东西,精神愈加欢欣鼓舞,这就是酒神精神,也就是审美的人生,因为他正是在用美的视野去估价痛苦、险境和未知事物,不妨把外观当作本体看待。很显然,这种估价激发着他生命的活力。因此,具有审美的人生态度的人不拒绝一切人生悲剧,相反,笑对一切悲剧。“最富精神性的人们,他们必首先是最勇敢的,也在广义上经历了最痛苦的悲剧。但他们正因此而尊敬生命,因为它用它最大的敌意同他们相对抗。”我们在悲剧艺术中看到,悲剧英雄用他的毁灭使我们感受到生命本身的不可摧毁,精神为之欢欣。在人生悲剧中,我们自己就是悲剧英雄,我们也要从自身的痛苦乃至毁灭中体会生命的伟大和骄傲。
对尼采的审美主义来说,它反对追究本体世界,我们这些现代人是一群“无家可归者”,尼采就是要在无家可归的状态下,寻求到形而上的慰藉。人于不断毁灭的现象界中,如何才是出路呢?尼采有一形象的比喻:
我们像树一样生长,这实在难以理喻,一如所有的生命!我们的力量不是聚在一处,而是无处不在,不是在某个方位,而是在上下内外,四方八面,在树干、树枝和树根。尼采自己就认为,他的酒神精神是超越于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之上的。我们已不再能够自由自在地做某事或变成某类人……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向上生长!我们离闪电更近了,这只是艺术形而上学的一个方面,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厄运了!但我们依旧引以为荣,并且不愿让别人倾听此荣誉,分享此荣誉。我们崇高的厄运啊。
“向上生长”这一语词很好地表明了尼采在反基督后给人指定的道路。在尼采的思想里,没有救世的上帝,真正的救主是人自己。人生是一出悲剧,那我们就全身心地投入去将这出悲剧演得威武雄壮、高洁豪迈。笑对一切悲剧,乃是人生肯定的顶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我愿意魔鬼围绕着我,因为我是勇敢的。勇敢驱逐了鬼魅而自制许多魔鬼,勇敢需要笑。
站在最高山上的人,笑看着戏台上生命里的一切真假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