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鹫就是如此,熬所有的猛禽也如此,先让它们歇斯底里,然后让它们认命。反反复复,它们就相信了命运对于它们只能如此。
不过这一天号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它被取下了眼罩,睁开眼不仅看到了天空和太阳,还看到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号在丁连根一撒手时就猛扑了过去。兔子天生是鹫的下酒菜,它还没跑几步就被号强劲的爪子钳住了,那双爪像抓一张纸。它制服了兔子,站在它的背上,望了望丁连根,也望了望在屋檐的横梁上看它抓兔子的鹩哥,然后,它的钩喙深深地扎进了兔腹。
屋梁上的鹩哥看着鹫扑食活物,它看得目瞪口呆。它看到了地上的那只大鸟另一种进餐的方法,看到了鹫酣畅淋漓地喝着血,剥着内脏,一口将兔子的细肠吸溜进去;它吐出兔毛,发出声音,它的爪子在地上磨着,磨去那沾在上面的毛与血,并且对鹩哥露出无声的觊觎。鹩哥不由向后退缩了几步,不过它马上就清楚了它所在的位置,很高,高不可攀——它就是这么认为的。鹫很低,至少今天如此,它的牛皮带很短,它无法飞起来了,虽然它有如席的翅膀。而且鹩哥马上就看见,在鹫饱餐完那只兔子后,男主人便露出他从未有过的残忍本性。号的腿早就是绑住的,牛皮带一端穿过一个桃树的树丫,男主人收紧牛皮带,鹫就往树丫上靠去。只一瞬间,在号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它就被倒吊在了那棵正在落叶的桃树上。
号被倒吊起来了,它倒看着世界,无法挣扎与扑打。接着它马上又沦入黑暗中,那个该死的眼罩又罩住了它。它的翅膀耷拉了下来,全身无力,像被人抽了筋一样。当你倒悬于世界的时候,你就是这样了,你甚至无法表达你的愤怒,无法思想,对这个被人折磨的世界产生绝望,而且是黑暗中的绝望。
这种倒悬预示着一只鹫死了,另一只鹫将诞生。而它们是同一只鹫。
熬它!
它在晚上被塞进鸡笼里。
塞进鸡笼是要力量的,可鹫已经像一滩稀泥了。在桃树上,它所有的血都被洗过一样,像最柔弱的水,连它铁一样的爪子也不过像几根枯枝,虚张声势,其实连一根筷子也抓不起来了。
这个晚上,号开始拼命地撞笼子,撞鸡笼。鸡笼的秽气熏蒸着它,那儿螨虫飞舞,钻进羽毛下的皮肤中,咬得它奇痒难耐。
这种撞笼的声音是愤怒和绝望的,连老鼠和学猫叫的鹩哥也不敢吱声了。号叫着,悲愤、孤独。它呼唤那远方天空的同类,它控诉,它诅咒。
那声音实在太吓人了。丁连根的老婆在床上护着自己的儿子。她说:“你把它杀了么。你不把它杀了,就把我们母子杀了,我们受不了了。”于是他老婆穿着大裤衩跳下了床,拿起刀。刀被丁连根夺去了,手好在没划到。丁连根将刀丢到院子外头,说:“你干什么呢!你干什么呢!”
在鹫拼命撞笼子的声音里,丁连根与老婆打了一架。这一切,都是阻止老婆妲妲想扼死鹫的企图。他说,熬过这一阵子就好了。结果他的嘴被扫了一巴掌。他被逼着去看笼里的号,他拍打笼子,他踢笼子,他吼号,也想绑住它,可他不敢了。撞笼子的猛禽是不可接近的。猛禽就是猛禽,当它发怒,惟一的办法就是任其自然,或者,将它杀死。
在鸡笼上问题,一对男女为此进行了一场下手狠毒的较量,男的不仅挨了几嘴巴,连手背上的皮也被抠去了一块;而女的这一次吃了亏,她的一只眼睛给打充血了,肥胖的大腿被撞出一个凹窝来,怎么也复不了原。打过之后他也没讲出他真实的意图来。
鹩哥也一夜未能入眠,它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东方现出曙色。而这时鹩哥却因为打瞌睡,一头栽下横梁,也被吊在梁上了。不过,嘴巴发肿的男主人马上把它托上原位。
号呢,号撞得头破血流。
几只露宿在外的鸡进来了,它们看到一只天上的秃鹫正张着一根根零乱的大羽,咆哮并占领在它们低矮的老巢里。
“滚开!”丁连根对鸡说。
鸡们一哄而散。
“喂,号!”他说。他已经正式给这只鹫取了名字,叫它号。他现在要与它对话了。当它精疲力竭的时候,他不厌其烦,心平气和地与它对话。
“喂,号!”他说。他突然变得有点吊儿郎当了。而且,他突然变得十分残酷,十分麻木,十分邪恶。他没想到仅仅与老婆打了一架后就成了一个熬鹰人。顺顺当当地,就能熬一只大鸟了。看来办什么事都不难。杀人杀顺了手,也就没事了。
这不是一只鹩哥,鹫有着顽强的意志,执拗的个性,勇猛无羁的品格,鹫凶猛,毫不屈服,天生的倔种。在那儿,在高原,它临风怒目,一堆高高的野火中有人投下香料,经幡飞扬。那是整个夏季,湖水平静得像玻璃一样,也温暖得像绸缎一样,偶尔在空中燃烧的阳光,无法灼伤它们的翅膀。翅膀就是一切,是意志,也是精神;是胆,也是心。
“我只有熬你了,现在。”他说,他蘸了盐水给号擦新伤旧疤。然后,他不再管它,到十里外的一个养猪场去,弄些死猪肉来。秋深了,上游的水愈来愈平,不会有什么东西流来了。在养猪场,他弄来了十斤死猪肉。场长说病死猪肉都埋了,丁连根说我又不是来查你们的,怕什么。你还埋那些,你埋到香肠里去了。果然,丁连根就是在场长的香肠加工车间切的十斤死猪肉。
回来之后,他把猪肉用凉井水泡着。
鹰撞着,且要饿三天。这是饿鹰,要熬,先饿,就是这么,饿得它奄奄一息,再给它吃。吃的东西已经不能叫肉了,用凉井水泡的,要退它的火气,那万丈豪情,还有肠肚里的油水,都将不再,要使它清心寡欲。
十
又一个三天来临的时候,号从鸡笼里走出来。它摇摇晃晃,像大病初愈的老人,它蓬头垢面,血痂累累,如跋涉了万里长途。它走向院子,看看天,天空晕眩,差不多恍若隔世了。它贪婪地嗅吸着外面的空气。空气里隐隐透出的那种季节的芬芳,已经与它远离。要穿过那种芬芳,到更远的森林中的草甸,季节是生命的动力,也是它的渴求。而现在,它渴求什么呢?食物。它吃了,它吃木渣一样的死猪肉,白瘆瘆的,吃这种肉除了能填饱肚子,再没有什么用了。那是水的味道,就是水,洗抹布一样的水,没有血性的肉,失去阳气的肉,无须爪子和钩喙的力量,不需要撕扯,不需要抢夺,甚至,连咀嚼也不需要。号就这么吃着。
秋天说凉就凉,在晚上,号的同类的唳叫正从远方传来。号和那个熬它的人都在倾听。而落叶正从天空飞下,满院都是。在这样的北风里,传来的是更多的秃鹫迁徙的信息,而侵略和杀戮的信息也隐隐地传来了。
号吃着这样的肉,它看见了那个主人的狞笑了吗?把它熬成像他一样精瘦、没有激情的人?
取下眼罩,不是让它能看见东西,而是看它何时眨眼睛。丁连根不允许号打盹,更不允许睡觉。为此,他与鹫一起熬,熬鹰人就是这么的。他买来了两条烟,一包茶叶,还有一个杂音如雷的收音机。他放着音乐,他抽烟,他用大茶缸喝水。他在晚上披着一件狗皮大衣躺在竹椅里,紧守着号。只要号一打盹,他手上的那根竹篾子就会抽上它的身。号已经浑身无力了,吃着水泡的猪肉,最冷冽的井水使它的心到了冰点,那根竹篾子极有弹性,打在羽上,疼在心上。还有那没毛的秃颈也是打击的对象。晚上不让睡,白天也不让睡。
“我给你讲故事吧,号。”
要磨它的性子,就对它讲故事。丁连根讲了一个许孜的故事,说古时候有个叫许孜的人,他骨瘦如柴,死了双亲,一个人独自运土建坟,又栽上松柏,他哭的时候许多鸟兽都围拢来看,当然也有癞鹰啦!后来,有只鹿来毁树苗,许孜就说,你这畜生怎么不顾我啊!第二天他再栽树时,发现那头鹿被一只老虎杀死了,放在树苗下。许孜又哭,便把鹿埋葬了。那老虎看到此景,又羞又愧,就一头撞死在坟上。许孜呢,许孜哭了虎,又把虎埋葬了。丁连根又讲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讲夷岭山里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洗澡时变成了一个癞头龟。她的女儿们只好在家里挖了个土坑,放满了水来供养她。他还讲了夷岭山里有个乡长,因病要变化成老虎,整天吼叫。有一次他要吃他的嫂嫂,终于被人制服了。大家赶快在他身上浇水,才使这乡长没变成老虎,但这乡长身上的虎毛已生出来了,好看得很。丁连根还给号说:我们县城边有座庙,庙里有个恶和尚,常常呵斥去敬香的老香客。有一天香客们进香,发现庙里没有了恶和尚,只剩下一条两丈多长的大蛇,蛇缠着一件和尚的僧衣,原来恶和尚变成了蛇。
“这都是实有其事。”丁连根说。
号已经困得实在不行了,可它的主人还在那儿不停地唠叨和用竹篾子戳它。然后,还给它吃一种用马齿苋水浸了的白水肉,那真是苦涩难咽,是彻底凉血的玩意儿。它不想扑打了,它只想睡觉。如果它跳一下,除了竹篾子外,它的主人还将它的尾巴也缠起来。在困倦中“认食”的记忆是鲜明的,可以记一辈子。那安静的院子里,它的主人除了让它记住吃带马齿苋味的白水肉,还用马齿苋汁擦它的羽毛与伤处。
还有什么可以盼望的呢?没有了。一只鹫,在这片光秃秃的露出血红土色的山岭,为了躲避寒冷,就这么下来了,就这么投降了。面对着这死亡般的痛苦,它得忍耐。
这是漫长的五天五夜,为此,丁连根的老婆也极不情愿地加入了熬鹫的行列。这个女人比男人还残暴,她用草棍撑号的眼皮,她说:“你吃了我的那么多肉,不想为我做一点事呀!”号想,我没有吃她的肉,号已经在这些天里,能听懂人的语言了,知道了大致的意思。
号在五天五夜的煎熬后不再是它自己了,它在这五天五夜里幻觉不断,已经被折磨得不再是鹫,只有鹫的形象,没有鹫的锐气。是鹫的令人生疑的同类,是一只鹩哥,它虽然没捻舌,虽然不会模仿罪恶的人类说话。
它站在空地上,绑着一根细绳子。
手上戴着手套、臂上绑着棉絮的丁连根拿着一块肉,他让号飞来,号就飞来;他唤它,他给它整理羽毛,他让它站到他肩上。他说:“喂,号,过来!”号就过去了,助纣为虐地显示着那个短小主人的威风。它没有威风,只有威风的形象,那钩似的喙与铁似的爪,那让人胆寒的褐中带蓝的眼珠。它服帖了,它听话了,它改变了生的幻想与憧憬,像一个实实在在的事实而不是观念生活在人的肩头。天空遥不可及,南方的草甸与高原的雪山都成为了梦境,甚至,梦境也稀薄了,冷却了,在马齿苋水和寒井水泡出的猪肉味中它已经毫无尊严可言。那个人不再害怕它,温情脉脉地折磨它,它害怕那个人,一个接一个的噩梦般的记忆告诉它: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它从这个村里走过去的时候,发现它的主人成了村里最骄傲的人。因为一只叫号的秃鹫在他手下成了一只家禽,成了一只十分难得的“诱子”。
十一
丁连根的那条船是偷偷下水直入夷岭河谷的。他给人说他的船将去上游运金矿。据说他的一个兄弟在上游挖金矿发财了,村里的许多人都加入了挖金矿的队伍。夷岭河谷的水因此翻滚着咸毒的热气,全是金矿的废水流下来的。连一只捉鱼的鸬鹚也没有了,所以丁连根将他父亲的鸬鹚船整理好,只能推说是去运矿石,以便躲过乡人的眼睛。其实,他已经将那个罪恶的计划准备付诸实施了。不过村里的人隐隐感觉到他驯这只大鸟并不仅仅是出于对父亲爱好的模仿。从设卡人的虎口里夺下的这只癞鹰一天至少两斤肉的消耗,对一个山里的农民来说简直比供养一个乡长还艰难。“不能白吃我的肉。”丁连根的老婆总是在嘀咕这句话。现在,轮到这只癞鹰给他们还债了。丁连根也是这么认为的。
号被缚在船上。这已经很轻松了。当它看到那壮美的河谷和群山的时候,它打着盹,因为瞌睡不足,或者老是昏昏欲睡,翅膀已经懒得打开了。船是那种改装过后的鸬鹚船,有较大的艄楼顶,还有一根不算太高也不算太矮的桅杆。艄楼顶,放的是一头从养猪场买来的瘟猪和从河里捞到的一匹死马。这些令人作呕的死畜,在北风里把它们恶心的气味传得很远。而在船的四周,都布置好了粘网。在艄楼的一个角落,丁连根用一些树枝巧设了一个小棚,刚好容得下他矮小的身子,他的手上现在握有一根大棒。那是一根梨木大棒,光滑,沉重,像铁一样给人信心。
他歪坐在棚子里,他望着这河谷。会有更多的癞鹰来吗?他在想。鹫在往这边飞,这倒是他预料到的。许许多多负伤的黑卷尾和红尾伯劳虽然前仆后继,但已经开始怯阵了。那些伤者的血羽纷飞给了它们太多的恐怖,而且,秃鹫愈飞愈多,它们没有能力对付这庞大的敌阵了。黑压压的鹫,像令人窒息的浓烟,朝它们呛来,朝这片天空呛来。
可是,对于丁连根来说,有了一个“诱子”,就有了一片天空。这天空是他的,在夷岭的周围,已经有人使用了大棒,来对付那些年年过境的神鹫。现在,天路正在改变,这些像渔汛一样的天上的鱼群,被暗暗变化的气候驱赶到夷岭,那些赖此为生的打鹰人,正在追随着它们的迁移,将它们置于死地。只是,人们的嗅觉赶不上鸟的灵敏。
这一天,雪崩似的阴影下降了,秃鹫来了。号看见了那么多同类,它高兴吗?它唳叫着,发出“咿——咿——”的幽长的叫声,整个河谷在正午的太阳里都响彻着它的回声:
“咿——咿——”
饥饿和长途跋涉使它们要歇一歇了。有同类呼唤着它们,空气中腐尸的气味在引诱着它们。它们的眼睛看到了那船顶上的美餐。这个日子连丁连根也感到有些震惊,有哄抢食物习惯的天上的神鹫,循着号的叫声过来了,它们扑向那瘟猪和死马。可是,它们碰上了粘网。
这么多的秃鹫撞在了他的网里,他的父亲的形象变得渺小了,而他自己却变得高大和愚妄起来。这是属于我的吗?这些大鸟,当它们聚集得太多就没有了让自己细想的余地了——它们投进了罗网里,它们在网里扑打着,那景象一样让人恐惧。太多的秃鹫会让人恐惧。他还能想什么呢?丁连根,这个男人无法去想清什么了,秃鹫在飞撞,更多的后者又被网住了。他看呆了,像个白痴,在看梦中看到过的那种恶鬼附身的景象。那些鸟都在他的脚下,像黑浪翻滚。真是惊涛骇浪啊!他要征服它们,战胜它们,将它们平息:这惨烈的叫声,争抢的叫声。
他冲出树枝的棚子,一棒一棒地击打着它们的脑袋。一棒下去,秃鹫的头就耷拉了下来,再补上一棒,秃鹫的爪子就伸直了。一棒又是一棒,有时候一棒可以打倒两只。他只好这么打了,魔鬼附了身,他已经身不由己了。
号像没看见一样,面对着同类的纷纷倒下和身首异处,它依然蹲在桅杆的横桁上,叫着,召唤更多的同类。
秋风像铁一样地扫过来,而更多的秃鹫此刻正在越过这夷岭高高的山脉,怀着它们温暖的希望向南方的草场飞去,寻找它们的天堂……
⊙文学短评
《神鹫过境》叙述了一只神鹫从“将军”到“奴隶”的转变过程。“号”本来是一只英勇的神鹫,在天空中自由翱翔,是俯视一切的“王者”。在饱受丁连根的虐待和折磨之后,神鹫变得温顺、配合,而丁连根也变得越发“骁勇果敢”。作家巧妙地设计了神鹫一步步沦为“工具”的过程,这与丁连根逐渐“神勇”的过程是同构的,反映了人性中贪婪、自私和残忍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