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省海兴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协理事。短篇小说《将军的部队》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二爷死去之后,他的鬼魂儿还时常在村口出现,特别是黄昏,在地里干了一天活的人们就能遇见他。他还那么笑眯眯的,坐在树下或者什么地方,伸着他的大脚趾。也不知道二爷的鬼魂从哪里找来的那双破旧的鞋。
“二爷,你吃了吗?”胆大的人放下锄头,他甚至想递给二爷自己卷的烟。
“吃了吃了。”二爷笑眯眯地拍拍肚皮,“我看了,你家的庄稼长得不错。”
“阴间的饭不如阳间的好吃吧,二爷,你吃得惯么?”
“吃得惯吃得惯。”
后来,我们也跟着见怪不怪了。谁在村口碰到死去的二爷,就和他打声招呼,反正大家也都熟悉,摸得透脾气。有人甚至和二爷开起了玩笑:“二爷,你从哪里找来的破鞋?听说你年轻的时候,就专门喜欢破鞋?”
我们笑了。死去的二爷有些尴尬,他悄悄收了收自己的脚趾,“瞎说八道,净瞎说八道。”
死去的二爷并不恼。他比活着的时候脾气还好。
遇见二爷的消息很快传到二奶奶的耳朵里。当然,我们非常愿意向二奶奶传递这样的消息。可二奶奶不信。坚决不信。“你们瞎说!我怎么一次也没有遇到那个死鬼?他怎么也不回家来一趟?”
我们说是真的,绝对是真的。我们越这样说,二奶奶则越坚决:“你们再遇见他就把他拉家来,这个死鬼!”
还是那个胆大的人。他在村口又遇见了二爷,二爷的手上还有一把刚刚拔掉的草。“二爷,二奶奶不相信我们遇见你了,这样吧,你跟我们回你家去,让二奶奶看看你。”
二爷笑眯眯地摇摇头,“不了不了。我还有事。”二爷转身朝着村外的方向走去。
胆大的人当然不会放过二爷。他说:“二爷你咋能不回家呢!跟我回去吧,”快走两步,伸出手去抓住二爷的手——其实,他没有抓住二爷的手,后来他向我们描述,他抓住二爷的手时就像抓住一块海绵,它很快缩小了,没有了,于是他只抓住了二爷手上的青草。当他仔细看那把青草时,它们变成了一些灰灰的草灰,还有一点点没有烧透的草根。
胆大的人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胆子颤了两颤,变小了。后来,这个胆大的人变得胆小如鼠,怕黑怕阴天下雨怕打雷怕蛇和苍蝇绿豆,怕草叶谷穗玉米上面的缨子,怕人在背后,怕人在背后咳嗽,怕人在背后大声或低沉地咳嗽……总之,那个胆大的人后来变成了另一个人,一直到死。那个胆大的人从此只选择正午并且不会阴天的时候才去地里干活,他再也不敢在村口的路上等二爷出现。
既然我们不能将二爷带回家去,让二奶奶相信我们反复遇见二爷,就只剩一个办法了,就是在我们遇到二爷的时候,将二奶奶拉来。我们的确也是这样做的。
但等我们将二奶奶拉来,二爷就不见了。反复几次之后,二奶奶更坚定了她的坚定,她咒骂那个“装神弄鬼”的“死鬼”也咒骂我们的欺骗,“拿我一个老婆子寻什么开心!小兔崽子们!”
后来我们又商议了一个办法。某个黄昏我们又遇见了二爷,他正坐在树下乘凉,摇着一把破蒲扇。“二爷,你今天的气色不错,”一个人停下来跟二爷说话,将他缠住,其他的人悄悄回村去拉二奶奶。
“二爷,现在是你自己做饭,还是有人给你做饭?”
“晚上你睡哪里啊二爷,你怎么不回家陪二奶奶?”
“是不是二奶奶惹你生气了?我说二爷,你都死了,还这么……二爷,二爷,你听我说……”
那个负责缠住二爷的人使出了浑身解数,他小嘴不停,眼睛一边紧紧盯住二爷一边偷偷地眺望通向村子的大路。远远的,二奶奶被挟持来了,她几乎是被绑架来的,几乎是被拖来的。
二爷突然站了起来,朝树后走去。“二爷,二爷,你去干吗?我还没有说完呢!”那个负责缠住二爷的人万分焦急,他可不想功亏一篑。
“我去撒尿。”二爷的声音有些含混。
“你别骗我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鬼魂还得撒尿!二爷你开什么玩笑!”他跟在二爷的身后追上去,然而二爷在树后不见了。
“你们说的死鬼在哪里?三番五次地折腾我这老婆子干吗?口口声声说在这,在这,现在人呢?”
我们只得向那个看守者,那个负责缠住二爷鬼魂的人要人。“他非要撒尿,非要撒尿,一转身就到树后面去了,我紧追紧追也没有赶上!”那个人一脸委屈,突然他如获至宝,“看,看他撒尿!”是的,在树后是有一个小水坑。有浅浅的一汪水。有人低下身子看了看那个小水坑,这时他背后有人说话:“死去的二爷刚撒的尿?哼,鬼才相信!”
在我们中间,只有二爷是鬼。可他不见了。我们找不到他。
“你们这些人,别再拿那个死鬼来唬我!”二奶奶有些生气,她可是真的生气了。
某个月朗星稀的晚上,二奶奶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坐起来,周围一片可怕的黑暗。“是谁?”
“要下雨了,把面收起来吧。”是二爷的声音。二奶奶愣了一下,“是你,真的是你?”
她支着耳朵。可外面一点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沙沙的叶子似有似无。二奶奶想起,白天的时候,她将一袋面倒在苇席上晾晒,是忘了收起来了。于是,二奶奶下炕,打开屋门:外面还是月朗星稀,只是丝瓜架下的蟋蟀都不叫了,风细细的,却没有二爷的影子。“你这死鬼,回来也不进门,那你回来干吗!”二奶奶冲着空气喊。
等二奶奶收起苇席上的面,月亮和星星都被黑黑的云给遮住了。等二奶奶扫了扫院子,收起晒在绳上的衣服和碎布,风起了,带着一股股凉意,丝瓜的叶子哗哗哗地响着。
等二奶奶关好房门,坐到炕上,雨便下了起来。起初是巨大的一点两点,很快就连成了片。二奶奶看着外面的黑暗,听着倾泻的雨,突然感到有些心酸。“这个死鬼!”
二奶奶打开炕边的柜,打开一个包袱,拿出一双新布鞋,她拉开门,将这双鞋丢在了雨里:“死鬼,别再穿那双旧的了,你把它拿去吧!”
这个故事是二爷的鬼魂儿跟我们讲的。这个二爷,在活着的时候就爱讲故事。他说,那天他没什么事儿,就坐在坟边拔了一会儿草,自从死了之后他就没有太多的事干。拔一会儿草发一会儿呆,那天他觉得自己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个拳头在捶他的胸口。他想今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便多了个心眼。
远远地,二爷看见他来了。二爷说,当时那个人混在一群上地干活的人中间,可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要知道鬼魂看人的眼光有些不一样,鬼魂所散发的气味也有些不一样。二爷说不好。抓他的人来了。其实,那也不是个人,是个鬼魂儿。那个鬼魂装模作样地扛着一把锄头,装模作样地一点一点靠近了二爷。
二爷虽然紧张,可也不愿让他看出来。二爷也装模作样地伸了伸懒腰,朝着河边走去。二爷说那时他是这样想的,过了河就是小树林,二爷是本地的鬼魂,可比那个外地鬼魂熟悉地形,他可以在树林里将那个欠死的鬼轻易甩掉──然而二爷没有想到,那个鬼魂的步子可比他快多了,毕竟二爷在鬼魂里也算是老的。他三步两步就追上了二爷,二爷的脚还没踏上小桥呢!那个鬼魂抖了抖手上的铁链,就要往二爷的头上套——
说到这里,二爷伸了伸腰,卖了一个关子,等将我们的胃口钓起来后,他又接着讲下去:他在无路可走的时候看突然看到了村西的刘贵。于是他急中生智,冲着远远的刘贵大喊了一声,两声。刘贵回过头来。“是二爷啊。”刘贵冲他摆了摆手,他将二爷的鬼魂当成了二爷的亲戚了:“来亲戚了?好,你们聊着,我还有事儿。”
二爷那个急啊。可他也不敢表现出来,“刘贵,听说你老婆给你生了一个胖小子?”“二爷朝刘贵走去,那个鬼魂在背后紧紧跟着,铁链哗哗地响。“二爷,那是上个月的事了。”刘贵冲他笑了笑,“你们忙,你们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