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这是超前一层的想法。因为封建社会是各业不分,各业的职业原则也没有并列与独立。士处于社会最核心层,一旦做官,便有了凌驾于农工商之上的特权。这个时候,他便会经常以他的特权来强制要求其他阶层。社会表面上有了秩序,但这种秩序是一种纵的服从性的秩序,而不是一种横的平衡性的秩序。农工商业在这种秩序下必然陷于上述的管制中,不能有一种客观的地位。商人在这种秩序下,也就极为费力,极为提心吊胆。
各业分工意味着各业遵从原则地相互独立。各业在一种更抽象的原则之下平安相处,相安无事。若依这种原则,官府就无权干预商人的正常活动。上述吸纳存款也就有了一个客观的依据和保证。
胡雪岩的这种思路,保证了他对所有可能不受官府严格控制的私人财产的吸纳。文煜愿意存款于阜康,除了上述的信用好以外,就是看中了胡雪岩在经营钱庄时,坚持钱庄只管吸款,不问款项来源的原则。款项来源的正当与否是款项持有人和官府间的事。在现代,是财产持有人和法院间的事,而不是财产持有人和银行之间的事。胡雪岩之过人之处,就在于不是怕官府,以至于不敢按自己的思路经营,而是理清思路,放手去做。
对于洋人和洋务,我们在上边已经有所交代。胡雪岩因为身处沿海,最先看到洋人的船坚炮利,最先与洋人打交道,所以一开始就主张用洋人、洋枪打长毛。当然,这里边也有利益的考虑。而且自始至终,胡雪岩商业利润中很大一部分,都来源于他从事购买军火、购买外国机器、筹借洋款的活动。对洋人之态度还成了他依附官府,维持社会大秩序,最终开拓出一个经营资本的好环境。
与洋人打交道,他感受最深的一点就是洋人的政府与清朝政府不一样。清朝的政府,商人稍有盈利,他就想来分沾你的好处,巴不得一口把你吞下去。一旦好处得不到,他便处处给商人使绊,让你不得安全,直到让你破产。
洋人的政府,帮洋人做生意。你没钱他放款给你,你出洋做生意他派了军舰保护你。一旦中国人欠了钱,他就把枪炮对准中国的城市,甚至自己的商人无理时,他还处处袒护。
因为有了这种对比,胡雪岩对封建官僚体制压制商业活动,就有了更切身的看法。
不比不知道,一比就能看出来,自己的商人费了好大的劲儿,要在那里创造一个好的经营氛围。因为整个体制所限,商人还只能单个儿地为自己一个人开拓商业地域。稍有不慎,这种经营特权就会被收回,一夜之间会重新处处受阻。
至于洋人自身,在胡雪岩看来,也有他们的好处。他们的好处就是讲道理,讲信用。你认认真真去和他做生意,他也就认认真真和你谈,不会想到生意之外的歪点子。中国的商人就不同。他在商业上做不赢你了,逮着机会,他就会在其他方面坑你。比如,利用地方流氓势力,比如,利用官府。所以胡雪岩觉得,很多时候,和中国自己的商人打交道很吃力,和洋人打交道就很省劲儿。洋人的整个体制,已经大大减少了商人从事商业活动的成本。这样倒过来看,胡雪岩的成功就更显得来之不易。中国的商人,办成同样的一件事,付出的心血要更多。
以上所述,就是胡雪岩所处的时代以及他的特殊应对。胡雪岩在其商业活动中,锻炼出了一颗敏感的心。他善于利用自己的商业经验,不断用心去体会各方发生的巨大变动,及时提出自己认为合适的应对。其实商业活动,绝对的先见之明是没有的。在绝对的意义上,每一个商人都是宿命论者。他们被一双(胡雪岩时代,还有另外几双)无形的手所拨弄,在似乎人力、又似乎天意这种说不清的情况下不断成功,或者失利。但是一个有经验的生意人,他总是能从自己的见闻中寻出蛛丝马迹,做出自己认为合适的选择。一个人积累的经验越多,他遇到事情时对事情的处理就越有信心。这一点生意场上的成功人士都有体会。
●人抬人,结交江湖势力
江湖势力的争取以结识尤五为开始。
王有龄初到海运局,便遇到了漕粮北运的任务。粮运关涉地方官的声望,所以督抚黄宗汉催逼甚紧,前一年为此还逼死了藩司曹寿。
按照胡雪岩的主意,这个任务说紧也很紧,说不紧也不紧。办法是有的,只需换一换脑筋,不要死盯着漕船,催他们运粮,这样做出力不讨好。改换一下办法,采取“民折官办”,带钱直接去上海买粮交差,反正催的是粮,只要目的达到就可以了。
通过关系,胡雪岩找到了松江漕帮管事的漕运袁。漕帮势力大不如前了,但是在地方运输安全诸方面,还非得漕帮帮忙不可。这是一股闲置的、有待利用的势力。运用得好,自己生意做得顺遂,处处受人抬举;忽视了这股势力,一不小心就会受阻。而且各省漕帮互相通气,有了漕帮里的关系,对王有龄海运局完成各项差使也不无裨益。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王有龄也不至于受捉弄,损害名声。所以和尤五打交道,不但处处留心照顾到松江漕帮的利益,而且尽己所能放交情给尤五。加上胡雪岩一向做事一板一眼,说话分寸特别留意,给尤五的印象是,此人落门槛,值得信任。
有了这个印象,“民折官办”购粮一事办得很顺利,尤五也把他尊为门外兄长,凡事请教。
后来表明,尤五这股江湖势力给胡雪岩提供了很大方便。胡雪岩在王有龄在任时做了多批军火生意。在负责上海采运局时,又为左宗棠源源不断地输送新式枪支弹药。
假定没有尤五提供的各种方便和保护,这些就根本无法做成。
胡雪岩很注意培植漕帮势力,和他们共同做生意,给他们提供固定的运送官粮物资的机会,组织船队等,只要有利益,就不会忘掉漕帮。胡雪岩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宗旨就是:“花花轿儿人抬人。”我尊崇你,你自然也抬举我。势的做成就是这样。
江湖势力在晚清渐趋衰落,主要是因为各种社会经济因素变化引起的。比如,洪门和漕帮,当年借重的是连接南北的运输河道。河道一旦冲淤堵塞,财路一步步衰微,江湖势力也就一步步减退。又比如镖局,当年押银护款,呼啸南北,哪一个钱庄不需要借重镖师?后来银票兴起了,划汇制度也形成了,镖师就逐渐由有人尊敬到无人借重,势力就自然江河日下。
不过,即使大不如前,江湖势力也还一直以各种形式重新组合,发挥着自己的作用。比如,国民党时期上海的青洪帮,连蒋介石都曾投帖门下,借重他们以求在上海滩立足。
所以,在胡雪岩生活的时代,江湖势力仍是影响社会生活的一支重要力量。胡雪岩把这支力量组织起来,和自己在官场的势力,古应春在洋场的势力结合起来,做出了花团锦绣的市面来。
●有钱大家赚,做大商场势力
商场势力的做成,同样显示了胡雪岩在商业谋略上的与众不同。
假如说官场势力的借重是胡雪岩在无意中做成,然后逐渐意识到的话,那么商场势力的做成就显得更有预谋和计划的色彩。
这个特点突出表现在垄断上海滩的生意,达到与洋人抗衡,以垄断优势求得商业主动权上。
胡雪岩打的是一场名符其实的商战。
第一阶段,胡雪岩尚未投入做丝生意,就有了与洋人抗衡的准备。
按他的话说就是,做生意就怕心不齐。跟洋鬼子做生意,也要像茧行收茧一样,就是这个价钱,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这么一来,洋鬼子非服帖不可。
而且办法也有了,就是想办法把洋庄都抓在手里,联络同行,让他们跟着自己走。至于想脱货求现的,有两个办法。第一,你要卖给洋鬼子,不如卖给我。第二,你如果不肯卖给我,也不要卖给洋鬼子。要用多少款子,拿货色来抵押,包你将来能赚得比现在多。
凡事就是起头难,有人领头,大家就跟着来了。
具体的做法因时而转变。第一批丝运往上海时,适逢小刀会肇事,胡雪岩通过官场渠道了解到,两江督抚上书朝廷,因洋人帮助小刀会,建议对洋人实行贸易封锁,教训洋人。只要官府出面封锁,上海的丝就可能抢手,所以这时候只需按兵不动,待时机成熟再行脱手,自然可以卖上好价钱。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能控制上海丝生意的绝对多数。和庞二的联手促成了在丝生意上获得优势。
庞二是南浔丝行世家,控制着上海丝生意的一半。胡雪岩派玩技甚精的刘不才专和庞二联络感情。
起初,庞二有些犹豫。因为他觉得胡雪岩中途暴发,根底未必雄厚。随后,胡雪岩在几件事的处理上都显示出了能急朋友所急的义气,而且在利益问题上态度很坚决,显然不是为了几个小钱而奔波。在丝生意上联手,主要是为了团结自己人,一致对外。有生意大家做,有利益大家分,不能自己互相拆台,好处给了洋人。
庞二也是很有担待的人,认准了你是朋友,就完全信任你。所以他委托胡雪岩全权处理他自己囤在上海的丝。
胡雪岩赢得了丝业里百分之七十强的市场,又得庞二的倾力相助,拥有了商业上的绝对优势,加上官场消息灵通,第一场丝茧战胜利了。
第二阶段,胡雪岩手上掌握的资金已从几十万到了几百万,开始为左宗棠采办军粮、军火。
西方先进的丝织机已经开始进入中国,洋人也开始在上海等地开设丝织厂。胡雪岩为了中小蚕农的利益,利用手中资金优势,大量收购茧丝囤积。洋人搬动总税务司赫德前来游说,希望胡雪岩与他们合作,利益均分。
胡雪岩审时度势,认为禁止丝茧运到上海,这是不会太长久的,搞下去两败俱伤,洋人自然受窘,上海的市面也要萧条。所以,自己这方面应该从中转圜,把彼此不睦的原因拿掉,叫官场相信洋人,洋人相信官场,这样子才能把上海弄热闹起来。
但是得有条件,首先在价格上需要与中国方面的丝业同行商量,经允许方得使用;其次,洋人须答应暂不在华开设工厂。
和中国丝业同行商量,其实就是胡雪岩和他自己商量。因为胡雪岩做势既成,在商场上就有了绝对发言权。有了发言权,就不难实现他因势取利的目的。
可以说,在第二阶段,胡雪岩所希望的商场势力已经完全形成。这种局面的形成离不开他在官场的势力配合,因为加征蚕捐,禁止洋商自由收购等,都需要官场配合。
尤其是左宗棠外放两江总督,胡雪岩更觉如鱼得水。江湖势力方面,像郁四等人,本身的势力都集中在丝蚕生产区,银钱的调度,收购垄断的形成,诸事顺遂。因为他们不只行商,而且有庞大的帮会组织作后盾,虽无欺诈行为,但威慑力量隐然存在,不能不服。
在胡雪岩的其他生意方面,商势促成了经营这一点也很突出。比如钱庄,从杭州发展到宁波、上海、武汉、北京,在同治、光绪年间已经位居江南诸钱业同行之首,与北方的山西帮票号遥相呼应,声名大振,信誉日上。又借官款为后盾,成为客户心中不倒的金字招牌。
典当行的发展更为迅速,在全国已开设到二十九家。和阜康的钱业,“胡庆余堂”的药业一样,都成为胡雪岩在商场立足发展的巨大支柱。
胡雪岩在丝茧生意上和洋人打商战,时间持续了近二十年。其间,胡雪岩节节胜利,中国人扬眉吐气。到了中法战事一开,局面开始对胡雪岩不利。
主要原因出在上海市面的不景气上。学经济史的人都会记得,1883年,适值世界性经济危机,上海银根紧缩,市面上现银数量锐减,阜康等钱业面临窘境。这个紧要关口,左宗棠和李鸿章的矛盾公开化了。左宗棠主张对法宣战,李鸿章明里敷衍不表态,暗中示意门下加紧行动,打击左宗棠势力。
胡雪岩早就成为左宗棠的左右臂膀,筹饷购械,无不立办。胡、左关系恰犹盛宣怀和李鸿章的关系,所以胡雪岩成了首当其冲的打击对象。
适逢上海市面大坏,盛宣怀就和上海道邵友镰密商,到期的海关税拖延不转拨,让胡雪岩自己承担洋款到期偿还的负担。同时派人四处行动,挤兑阜康,提取现款。
胡雪岩跟洋人打商战,就跟打仗一样。论虚实,讲攻守,洋商联合在一起,千方百计进攻,胡雪岩孤军应战,惟有苦撑应变。这情形就如同围城,洋商大军压境,吃亏的是劳师远征,然而可以速战。被围的胡雪岩,利在以逸待劳,只要内部安定,能够坚守,等围城的敌军师劳无功,军心涣散开始撤退时,开城追击,可以大获全胜。
现在内部起讧,后院失火,胡雪岩阵法大乱,花二十年心血做成的势,顷刻瘫泄。上千万银款押在丝茧上,商势既然不存,整个大厦也就颓然坍塌。
胡雪岩最为痛心的倒不是自己生意的败坏,而是痛心生意败坏的原因。不是自己和洋人较量不下去了,而是自己人在那里使坏。就像两个大力士在那里较劲儿,不是一个以力制服了另一个,而是有人在旁边用树枝挠痒痒,痒不自禁,败退下来了。所以,问题与胡雪岩的取势理论无关。
●边打边拉,营构洋场势力
胡雪岩借重的另一个势力就是洋人。按胡雪岩自己的说法,他的成功得力于两个局势的大转变。第一个是洪杨之乱,第二个是漕海禁大开。
两者共同形成一个纷纷攘攘的乱世。而胡雪岩是典型的乱世英豪,善于应对乱世,把握方向,整顿秩序。
他对洋场的利用,也正得力于他这种能力。
胡雪岩首次做丝茧生意时,就遇到了和洋人打交道的事情。并且遇见了洋买办古应春,二人一见如故,相约要用好洋场势力,做出一番市面来。
胡雪岩在洋场势力的确定,是他主管了左宗棠为西北平叛而特设的上海采运局。
上海采运局可管的事情甚多。牵涉和洋人打交道的,第一是筹借洋款,前后合计在一千六百万两以上;第二是购买轮船机器,用于由左宗棠一手建成的福州船政局;第三是购买各色最新的西式枪支弹药和炮械。
由于左宗棠平叛心坚,对胡雪岩的作用看得很重,凡洋务方面无不要胡雪岩出面接洽。这样一来,逐渐形成了胡雪岩的买办垄断地位。
洋人看到胡雪岩是大清疆臣左宗棠面前的红人,生意一做就是二十几年,所以也就格外巴结。这也促成了胡雪岩在洋场势力的形成。
势力一旦形成,别人就不易进入。就像自然保护区一样,在保护区内是保护的动物的天下,外类不得涉足。想涉入也是不大可能,因为洋人认准了胡雪岩,不大相信不相干的来头。所以江南制造总局曾有一位买办,满心欢喜地接了胡雪岩手中的一笔军火生意,却被洋人告之,枪支的底价早已开给了胡雪岩,不管谁来做都需要给胡雪岩留折扣。
综合胡雪岩经商生涯看,其突出特点就在他的取势理论。官场势力、商场势力、洋场势力和江湖势力他都要。他知道势和利是不分家的,有势就有利。因为势之所至,人们才马首是瞻,这就没有不获利的道理。另一方面,有势才有利。社会上各种资源散盖着,就像水白白流走一样。假若没有蓄积,没有成势,就无法形成一种力量,一种走向。蓄势的过程,就是积聚力量,形成规模,安排秩序,形成走向的过程。积聚力量和安排调度,正是一个有效的管理者的主要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