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眼睛人叫冯格,第二天上午,就被班主任指定为班长。是靠精心打造的庄严形象赢得班主任信任呢,还是靠了什么背景荣任此职?谁也说不清楚。这首先成为2001届中文一班的一个政治悬念。有悬念的日子总是有意思的,带着对悬念的揣测探究,老家伙们的二度学生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泽西教院最大的特点就是老师小,学员老。虽然是刚走下讲台的教师,可一旦被圈在单人课桌里,就从生理到心理都回到学生时代,都那么像模像样的做起学生来了。
第一次见面会上,一教室老面的家伙就因为个座位问题嚷嚷得不可开交。小个子们叫喊按个子大小,成绩好的叫喊按成绩高低,早早来占好座位的则坚守阵地,不管别人怎么乱喊乱叫横竖不动。
一开始,班主任面对这些来自教育第一线温良谦和的老同志,怎么也端不起老师的架势,甚至谦恭得有点不自在,有点紧张呢。他只想构思一个语惊四座的开场白,能够使老道的学员折服就是了。可是,老学员们却小孩子一样吵吵开了,有的还手舞足蹈怪声叫喊。看着这样的场面,班主任就皱起眉头:“怎么这样啊,都是多年教龄的人了,都是我该叫老师的老同志了,怎么为这么个问题就过不去啊?”
有人喊得更厉害了:
“座位问题就是大问题啊,天时人和,还得有地利啊!”
“集体刚刚组合,分配问题解决不好就会影响班里安定团结的啊……”
“对啊,年轻人都坐在前面,我们都是耳又聋眼又花的人了,反倒坐后面了,这合适吗?”
班主任一看这阵势,一股恼火倏然蹿上胸膛,脸色愤然板严,一下子就找到了班主任的感觉,大手在讲桌上一拍,吆喝道:“喊什么喊,看看像话不像话,都为人妻为人父的人了,像话吗?在下面怎么为人师表啊,怎么言传身教啊?不就是个座位嘛,值得这样面红耳赤,如此失态吗?真是怪了呢。就先这样坐着,真是怪了呢!”
教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班主任语气缓和了一点说:“就这了,从现在起,谁也不准再提分座位的事,听见了吗?”
同学们悠长地拖着声音:“听见了——”
班主任微微摇了摇头,说:“还有意见的可以下来提,好了,现在我们开第一次班会。”
冯格暗暗点了点头,对年轻教师的不屑态度也悄然渗入皮下,正式进入班长角色,开始主持会议:“同学们,我们开会了,大家欢迎我们的班主任焦老师给我们讲话,大家也许知道,我们班主任焦老师是我院最年轻有为的青年教授,文学理论权威,焦老师给我们担任班主任,是我们的幸运,大家欢迎焦老师给我们讲话。”
班主任喝了一口水,咳了一声嗽,即刻就从世俗的纠缠中解脱出来,恢复了学者的潇洒风范。
班主任先在黑板上写下“焦克”两字,说这就是他的名字,很好记,和口干舌燥的焦渴是同音,接着转入正题:“我们从全市各地走到一起,相遇到泽西教院,组合成2001届中文系一班,这是一个什么概念?这就是缘……”焦老师的讲话,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他从缘讲起,从相逢、相聚、相处、相爱生发开去,讲到文学的功能,首先是改变人的思维方式,提高人的品位,人就会变得崇高雅致,就会变得宽容大度,就会容忍理解多元价值观,然后真正实现人的灵魂的净化,得到真正意义上的文明……
同学们听得屏息凝神,七窍全开。从干枯的语文教学的沟壑里出来,一下子进入学术的海洋。广博的信息,新奇的观点,哲理的思辨,句句都是那样的发人深思催人彻悟。啊,这才是学问,这才是境界啊!老学员们时不时作恍然大悟状,频频点着头,匆匆忙忙地做着笔记,好像都在准备认认真真迎接一次知识的升华,思想的裂变。
周尚文如饥似渴地听取着全新的话语,很想尽快摆脱平庸而进入学员角色,早日找到崇高境界的入口处。可是左右看了看,顿时又是满肚子恼火,一边是老杂毛韩向东,一边是卫道士王天翔;一个是杂毛脑袋吊塄瓜,一个是扁平呆板老黄脸。一个比一个讨厌,一个比一个让人窒息得失去生活信心。好端端的学习环境,生生的让这样的两颗脑袋给糟践得如此枯燥乏味,如此没有诗意。这两年里,如果就这样跟这两个家伙并排坐下去,那不等于白白糟践了美好时光吗?那简直是他妈的生不如死啊!
班会一散,周尚文就去找班主任,想要求给他换换座位。
到了焦老师住处,“呐呐”的怎么也张不开口。40来岁的人,恭恭敬敬站在一个和自己刚刚告别了的高三复习生差不多年龄的毛孩子面前,更觉身热脸红,入地无门。
周尚文终于横了一下心,说:“焦,焦老师,我……”
焦老师恭恭敬敬让了座,并给周尚文倒了一杯茶水:“您坐,您喝,有话慢慢说。”
焦克一回到家里,就有学员找来,有的说是近视眼,坐后面看不见;有的说是耳聋,坐后面听不见,都嚷嚷着要求调座位。刚刚打发走一拨,这儿又来了一位。看着如此老面的学员俯首垂肩有求于自己,既可笑又觉浑身不自在。
“焦老师,我,我想和你坐坐……”周尚文总觉得有点难以启齿,正在又窘迫又难堪的当儿,偏偏进来了几个女生,其间还有大美女门若娜。
周尚文本不打算说了,可是,起身告辞的当儿,逗留在嘴边的话还是溜出来了:“那,那座位,焦老师您看……”
“什么?您也对座位有意见?”焦克吃惊地盯住周尚文。
“什么什么,您老也是来要求调整座位的?”有个留马尾巴的姑娘这么一提,其余的女孩都笑起来。
又一位女孩捂嘴笑道:“想不到这些人把个座位看得这么重要啊!”
“人家把座位看得重要,是因为人家是来准备好好学习的,哪像咱们这些人啊!”门若娜的这句话,好歹让周尚文的窘迫缓解了一点。
“学什么呀,都那么大年纪了,还学什么呀,都是为评职称来混文凭的……”马尾巴说得正起劲,门若娜示意她的话会伤害这位老同志。
焦克狠狠瞥那女的一眼,说:“怎么说话啊,年龄大点就怎么了,论学习,哪个拎出来都比你们强。”
马尾巴嘀咕:“我们哪能和他们比呀,俺们几个都是代培的职员嘛,他们都是教了多年书的老师。”
焦克很严肃地说:“你说什么哪?这以后还就是要放在一个水平线上比呢。学校最后是以成绩说话的,院领导可是假期才换的,各项考核指标都是硬邦邦的,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啊!”
“还考核啊?”几个女生异口同声惊叫起来。
“学分制啊,迟到、早退、旷课,所有违纪行为,尤其是各学科成绩,你们可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别指望我给你们开后门。”
“嗯呀,你还是不是老同学啊?”
“怎么会这样啊,我们还就是听说你是班主任,才报了中文的嘛。”
“听前几届毕业学生说,泽西教院很好混的嘛。”
几个女生一片鸣冤叫屈。
焦克更严肃地说:“本来今天的班会,就是让传达各项制度的,可我不想把第一次见面的开场白,搞得那么没有人性化的。”
“你还马虎啊,你马虎你考上大学了,我们呢,高中毕业,当个职员还是不合格,到头来还得接受你老同学的教育呢。”
周尚文嘀咕:“你们,你们都认识啊!”
屋里又是一阵混笑。
周尚文离开焦老师住处,跌跌撞撞回到宿舍,倒头佝偻在被卷里,懊悔得直用脚后跟捣床板。流淌了一身的汗水已渐渐冷却,全身冰凉冰凉,宿舍里一张张面孔也都冷冰冰的……倏地,周尚文就想起绝顶美人门若娜,冻结的老脸就像被春风吹拂似的一层层地消融松动……多好的女子,她一点也没给他难堪,没用取笑的眼光看他,好像还帮他说话,是的,是帮他说话啊!
焦克接待并送走一拨又一拨学员后,就坐在电脑前努力延续几天前的思路。去年春初,他约了胡海涛、徐冉、孟甄茜、沈菲伊几个中文系的同仁到湘西旅游。在凤凰城的那个黄昏,那古朴的沈从文故居与如诗如画的临水吊脚楼,一下子就激发出他的一串灵感:第一是关于作家故乡情境与创作者风格的形成是不是有必然联系?第二是对于创作的形成发展,到底开放的环境有利,还是封闭的环境有利?第三是中国文学难以走向世界的症结,是不是太浮躁太急功近利趋炎附势,既不入世忧国忧民,也不出世超脱淡泊的缘故?第四,当然最主要的就是第四,新世纪世界文学将被高度发达的信息媒体取代吞没,文学将像唐诗、宋词、元曲,以及现在还有一息尚存的传统戏剧一样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最多成为一种靠财政拨款保留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门类,他将写一部有关此类预测的鸿篇巨著。
为这个鸿篇巨著,他整整做了一年的思想与资料的准备,今年暑假期间,这颗十有八九要一鸣惊人的卫星,总算进入了隆重的制造阶段。他请了1000多元的一桌酒席,并在饭桌上慎重宣布了将婚期再推迟一年的决定。未婚妻沈菲伊也欣然同意,而且对自己选中如此有抱负有理想有男儿味的郎君,更是爱之有加。散席后,焦克没再像以往一样聚到屋里喝茶聊天尽酒兴。连沈菲伊给他冲的茶水都没喝一口,就匆匆打开电脑,啪啪啪啪,打下一长串激情洋溢的文字。
这个假期,他过得十分充实,饱满的写作激情与火热的恋情,像风助火,火乘风一样,将这个夏天装填得更丰富多彩。恋爱因大作的推进而将基础夯得更坚实,论文也因恋情的燃烧进行得更顺畅,洋洋洒洒,一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飞速前行的路上总是阻力重重,紧接着的就是枯燥乏味的开学,而且,还给他压下这个平均年龄最大,个人成分最复杂的班级。最让他头疼的是在这个班里还有几个他初、高中的同学。讨厌不讨厌啊?不接吧,这一学年他将面临自己人生的几个关口,评教授职称,入党转正,还有更闹心的系主任人选的可能性问题。再说了,安排他代这个班,也是领导对他的考验与信任啊,推辞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不仅不能说不,还得拍胸膛表态写军令状呢。接,一定接,而且表态一定把这个班搞成全校一流。可是,你看这,开学还不到两天,班级工作还没理出一点头绪,反倒把顺顺当当的思路全给搅和了。
最使他烦乱的是,班里居然来了他在高中时暗恋过的门若娜。前几天,当他从招生名单上见到这个名字时,虽然心里略略震动了一下,但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毕竟沈菲伊已在心里占据了主要位置,可当报到那天见到风姿绰约的她时,他的心理防堤就有点固守不住了。她怎么更漂亮更前卫更动人了啊?
门若娜含嗔带笑说:“我可是冲你来的啊,焦老师。”
焦克说:“啊啊,你怎么……”
“什么我怎么啊?”
“你怎么更那个了?”
“哪个了呀?”
“漂亮、前卫、亮丽、酷啊、靓啊等等,等等。”
“你的意思我明白。”
“说说看啊?”
“就是花瓶呗。”
“花瓶?不不不,如果把知识与美放在一个天平上,哪一个更重?”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知识呗,我不是被知识吸引到你身边了吗?”
“啊啊,”焦克心里一阵颤动,“你要不是为了来领取敲门砖,恐怕永远也记不起这个当年一点儿都不起眼的老同学了吧?”
“看你说的,你们上了大学,天之骄子,我们呢,谁承望流落烟花巷。”
“泽西市鼎鼎有名的大明星,有多少追星者望其项背,我辈望尘莫及啊!”
“你也在追星者之列吗?”
“岂止是追星者啊,准确点说,应该是追求者!”
“是吗?”门若娜柳眉一扬,眼光直直盯住焦克,“真的吗?那好,那我就答应你的追求,好吗?”
焦克只觉得心潮涌动,满脸滚烫。他明明知道这是个玩笑话,可这玩笑还是让他身心妙曼激情燃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