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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漂亮朋友(4)

杜洛瓦面红耳赤,难于启齿

德·马莱尔夫人愤愤不平地说道:“不是吗?你在撒谎……下流东西……”

她眼内噙着泪花。愤怒地挣脱了杜洛瓦。,这块供客人用餐的厅堂呈狭长形。厅堂深处,坐着的是三个出租马车车夫。另有一个,很难看出是做什么职业的。只见他两腿伸开,头靠着椅背,整个身子几乎瘫倒在椅子上,两只手则插在裤腰下,正在那里悠悠然地抽着烟斗。他身上那件夹克衫布满了污迹,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两个口袋则装得鼓鼓囊囊,露出一个酒瓶的瓶颈、一截面包及一部分用报纸包着的包裹和一断线绳。他的头发很浓密,却是蓬乱不堪,因许久未洗而显得一片灰暗。身下座椅旁边的地板上扔着一顶鸭舌帽。

衣着华美的德·马莱尔夫人一走进去,马上引来了众人的目光。不仅是一直在窃窃私语的两对男女忽然停止了交谈,三个车夫也停止了说话。至于那个抽着烟斗的客人,他也从口中取出烟斗,往地下吐了口唾沫,略微侧过头来向这边张望着。

德·马莱尔夫人低声说道:“很好,我们在这儿一定会感到非常自在逍遥的。下次再来,我可一定得穿戴得像个工人。”

她落落大方地在一张木桌前坐了下来。桌面上,仍然残留着汤汤水水和客人泼洒的饮料,店伙计平日里不过是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因此积起了一层厚厚的油垢。然而德·马莱尔夫人对此一点儿也不在意。杜洛瓦则有点手足无措,觉得到这种地方就餐未免有失身份。他想找个衣钩挂上礼帽,但环顾四周哪儿都没有,最后只得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他们要了一盘烩羊肉,一分烤羊腿和一盘沙拉。德·马莱尔夫人赞不绝口:“哇,这可正合我的胃口。我跟个下等人一样,食大如牛。我觉得,这地方比那些讲究的英国餐馆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要是你想让我开心开心,过会儿不如带我到下层人光顾的歌舞厅转转。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叫做白人皇后舞厅,非常与众不同。”

杜洛瓦心中略微一惊,问道:“是谁带你去的?”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直看得德·马莱尔夫人粉腮发红,有点局促不安,似乎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勾起了她心中一段不便说与他人知晓的往事。经过片刻女人常有的那种极其短暂、只能揣度的犹豫,她随即镇定地答道:“是一位朋友……”

停了一下,她又加了一句:“……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说完双目低垂,满脸悲伤的样子,显得十分自然。

这意外的小插曲,使得杜洛瓦不由得自打认识这个女人以来,头一次想到她的过去,因为对此他还一无所知。他想,在她与他相识之前,德·马莱尔夫人肯定不止有过一个情人。他们都是什么来历,来自于社会中的哪个阶层?一种隐约的嫉妒和不快在他心中不禁升腾起来,这种不快,只因为他所不了解的她的那部分身世,也就是她的心灵深处和生活经历中跟他没有交集的那一部分。他恨恨地盯着她,对眼前这位有着天使面孔、内心深处却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女人充满了无比的愤怒。因为也许就在此时,她正不无遗憾地怀念着那个或者那几个情人。眼下他是多么想知道她的这一段身世,在她的内心里仔仔细细地搜寻一番,将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水落石出啊!

不料德·马莱尔夫人这时又向他问道:“你是否愿意带我去白人皇后舞厅呢?如果能上那里转转,今晚的快乐可就说是完美无憾了。”

杜洛瓦在心想:“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提起来干吗呢?我真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随即,他满脸堆欢地答道:“我当然愿意带你去了,亲爱的。”

上了大街后,她又压低嗓音,以倾诉内心秘密的怪异腔调,向他说道:“长久以来,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出这一要求。能够看到那些男孩子在这女人们很少光顾的地方是怎样胡闹的,对我有着怎样的乐趣,你是想象不到的。到了狂欢节的时候,我可一定要装扮成个男学生的样子。我要是装个男学生,那可是谁也看不出破绽来的。”

走进舞厅时,她紧紧地靠在杜洛瓦身上,一副既感到羞怕又感到得偿心愿的样子,欣喜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些妖艳的姑娘和拉皮条的男人。时不时地有一个表情严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警察,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每当此时,她似乎是在给自己壮胆、以防不测似的,总要说道:“看这警察长得真魁梧。”

然而就这样在舞厅待了一刻钟以后,她便有些了无兴趣了,于是杜洛瓦将她送回家中。

自此以后,那些个下层人寻欢作乐的不三不四的场所,在杜洛瓦的陪伴下,这非同一般的女人都接连不断地逛了个够。杜洛瓦由此发现,他的这位情妇跟那些喜欢新鲜刺激的大学生一样,对闲逛这些地方有着非比寻常的兴致。

每次到这些场所游玩,她总是身着粗衣布衫,头上戴着一顶滑稽歌舞剧中侍女们常戴的那种便帽。尽管衣着经过了精心挑选,显得简朴而又淡雅,但那些个闪闪发光的戒指、手镯和耳环之类,却依然佩戴在身。每当杜洛瓦劝她取下时,她总是振振有词地说道:“这又怎么了?别人会认为是从莱茵河里捡来的小石子儿呢。”

她自以为自己这身装扮天衣无缝,实际上不过是鸵鸟自欺欺人的心态而已。带着这种心态,她毫无顾忌地出入于巴黎那些声名狼藉的风流寻欢场所。

她也曾希望杜洛瓦能跟她一样,穿上工人的服装。但杜洛瓦坚持不从,仍一丝不苟地保持着举止高雅的绅士气派,甚至不愿将那顶高筒礼帽换成软呢帽。

见杜洛瓦如此固执,她也不便强求,只好这样来安慰自己:“也罢,跟一个绅士模样的年轻人走在一起,别人定会以为我是一个交了大运的女仆。”

这样想来,反倒让她觉得如此更能够产生更有意思的喜剧效果。

于是,他们常常出入于格调庸俗的低级酒吧,坐在四壁被烟熏黑的昏暗角落里打发时光。不仅身下的椅子四条腿已经是参差不齐,摆在面前的那一张张木桌更是老掉牙了。四周弥漫着烟雾,夹杂着一股股炸鱼的腥味。一些身着工装的男子,边喝酒边高声纵情谈笑。店伙计见到他们这一对有些奇怪的男女,直溜溜地打量着他们,在他们面前摆下两杯泡有樱桃的烧酒。

德·马莱尔夫人由于心中既害怕又兴奋而感到浑身发颤。她一面小口地抿着发红的烧酒,一面带着紧张而又难掩欢快的神色四下里张望打量着。每咽下一颗樱桃,心里就像是有一种犯有过错的感觉,而每喝下一口辛辣呛人的烧酒,又觉到一种苦涩的快感,如同是在偷尝禁果,虽然犯了禁忌,但乐在其中。坐不到一会儿,她向杜洛瓦低声说了句“咱们走吧”,于是两人便起身离去。她低着头,迈着女演员退场时的碎步,匆匆从正举杯痛饮的客人之间穿行而过。这些人都抬起头来向她看了看,眼光中分明怀有猜忌和不快。来到门外,她才长舒一口气,好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她时常带着慌乱的神色,突然向杜洛瓦问道:“如果我在这种地方受到污辱,你会怎么办?”

杜洛瓦总是毫不迟疑地答道:“那还要考虑吗?我会马上站出来保护你。”

每当听到这句话,她便会无比愉悦地紧紧挽着杜洛瓦的胳臂,同时心中也隐约产生一种热望,期待着自己在哪一天真的会受到辱骂,而杜洛瓦就会站出来保护她,结果看到一些男人为了她而大动干戈,哪怕这样会使她的心上人惨遭一顿毒打。

然而,对这种每星期两三次的出游,杜洛瓦已开始感到厌烦了。再说每次出去,车费和酒水钱总要耗去他半个路易,而一个时期以来,他倍感拮据,掏这钱是越来越困难了。

如今他的生活又回到了往昔的艰难岁月,甚至于比他在北方铁路局任小职员时还要不如。由于进入报馆后头几个月总以为很快会有大笔收入,因而开销随便,毫无计划,结果不仅将为数不多的积蓄花了个精光,而且已到了山穷水尽、借贷无门的地步。

比如最简单易行的办法,无非是向报馆的财务借款,可是这条路现已堵死。因为他已向报馆预支了四个月的薪俸和六百法郎的稿酬,这个口子他实在是再也无法开口了。此外,对个人的欠款,也已为数不少了。他现在就欠着弗雷斯蒂埃一百法郎,并欠出手大方的雅克·里瓦尔三百法郎。至于二十法郎或五法郎的小笔债务,更是难以计算。

圣波坦在报馆里素称点子多,但在被杜洛瓦问及如何能再借到一百法郎的时候,也是一筹莫展。故而现在的情况是,越是需要用钱的时候越筹不到钱。这种难以为继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杜洛瓦不禁感到无比恼怒,无形中对周围所有的人都产生了一股无名大火,而且越来越强烈,经常不分场合,就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动肝火。

他总是弄不能明白,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自己既没有大手大脚,更没有花天酒地,但平均每个月竟能花掉一千法郎!他仔细算了算,一餐午饭是八法郎,在繁华街道的大餐馆吃一餐晚饭是十二法郎,加起来就是二十法郎。要是再算上每天在不知不觉中花掉的十来法郎零用,一天就是三十法郎。这样,一个月下来就是九百法郎。而这其中还没有包括添置服装鞋袜和床单被褥及浆洗衣物耗去的费用。

所以到了今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他身上已经空空如也,虽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办法弄点钱来。

他只得又搬出了过去的做法:不吃中饭。比如今天就是这样,整个下午,他都在报馆里忙前忙后,但心里窝着火,一腔愤懑总是不能排解开。

到下午四点,他接到他的情妇给他寄来的一张小蓝条,上面写道:

今晚一起去吃饭好吗?之后再去逛逛。

他立即拿起笔,给德·马莱尔夫人匆匆写了几个字:

晚饭不得便。

但转而又想,白白放弃这送上门来的欢乐时光,岂非可惜?于是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晚上九点,我在那间屋里等你。

为了省下寄这快信的钱,他直接让报馆里一个实习生将信送了去,然后开始考虑如何打发今晚这餐晚饭。

可是一直到了晚上七点,依然想不出一点儿办法。这时候,他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简直顶不住了。不想就在这绝望之际,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等同事们相继离去,报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后,他突然把铃按得震天响,负责看守各办公室的听差随即赶了来。

杜洛瓦站在屋里,拼命地在身上的各个口袋里摸来摸去,慌里慌张地说道:“你瞧,福卡尔,我忘记带钱包了,而我现在还要去卢森堡宫参加一个宴会,你能否借我五十苏做车费?”

听差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三法郎,问道:

“三法郎够吗,杜洛瓦先生?”

“够了,够了,谢谢。”

收了对方递过来的几枚白花花的硬币,杜洛瓦立即向楼下冲去,然后跑到一家小饭馆胡乱对付了一顿。想当初,在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他曾经常光顾此地。

晚上九点,他已经坐在小客厅里的壁炉旁,边烤火边等着德·马莱尔夫人的到来。

过了片刻,德·马莱尔夫人冒着街上的寒气,兴致勃勃地来了。一进门,她便欢快地向杜洛瓦说道:

“我们可以先出去转上一圈,然后十一点左右再回到这里来。你说好不好?这种天气去外面走走,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

杜洛瓦粗声粗气地回道:“这儿不挺好的吗,还出去干吗呢?”

德·马莱尔夫人连帽子也没摘下,接着说道:“你没看到吗?今晚的月色好极了。如果在这时候去散散步,那真是世间的一大乐事。”

“这倒也说得是,不过今晚我不想出去。”杜洛瓦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显得满面怒容了。德·马莱尔夫人却感到很委屈,觉得杜洛瓦太不近人情了,因此毫不相让:“你今天这是怎么啦?说话怎么这样阴阳怪气的?我不过说了句出去一起走走,怎么就让你生这么大的气了?”

杜洛瓦怒气冲冲,腾的一下站起来说道:“谁生气啦?我不过就是不想出去罢了。”

德·马莱尔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对她越是声色俱厉,她越是不买你的账。

她面色阴沉,轻蔑地说道:“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话。既然你不想去,那我自己一个人去好了,再见。”

杜洛瓦意识到大事不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边在上面亲吻,边结结巴巴地说道:“对不起,亲爱的,真的是对不起。今天晚上我心情不好,太躁动了,你也了解,干我们记者这一行,每天都会遇到多少麻烦和不顺心的事儿。”

德·马莱尔夫人总算是消了消气,但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你不顺心,这犯着我什么事儿了?干吗往我身上撒气?难道我就成了你的出气筒了?”

杜洛瓦把她搂在怀内,然后拥着她走到沙发边:“你听我说,我的小乖乖,我怎么会跟你过不去呢?刚才那些话,我大脑都未经思考,就这样说出来了。”

他把她按在沙发上坐下,随即跪在了她面前:“你可以原谅我吗?快对我说,你已经没事儿了。”

德·马莱尔夫人冷冰冰地说道:“好吧。不过仅此一回,可不能再有第二次。”

说罢,她站了起来:“走,咱们现在去转转。”

杜洛瓦仍旧跪在那里未动,并没有跟着她站起身。这时,他用手抱着她的双腿说道:“别,别走了,就算我求你啦。请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好不好?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今晚特别希望和你待在这火炉边。请你为了我,还是留下来吧。行不行?我求你了。”

不想德·马莱尔夫人的回答斩钉截铁:“不行,我非得要出去走走,对你这种莫名其妙的怪毛病,决不能惯着。”

但是杜洛瓦还没有死心,再次哀求道:“你知道吗?我这样求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的理由实实在在……”

德·马莱尔夫人依然毫不让步:“什么原因这么了不起?既然你不走,我就走了,再见。”

她猛的一下挣脱他抱着她双腿的双手,向门边走了过去。

杜洛瓦刷地站起身,冲到门边,一把抱住了她:“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吧……”

德·马莱尔夫人只是摇头,什么也不想再说,同时竭力避开他的吻,使劲挣脱他的拥抱,想走出门去。

杜洛瓦毫无办法,仍旧结结巴巴地说道:“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德·马莱尔夫人停住了脚,盯着杜洛瓦的脸:“说谎……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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