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一连几日都猫在房里,明令丫鬟媳妇们只能进到外间,里间非允许不能进。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是,屏风后头的那一亩三分地竟成了块无人能及的禁区,纵是环茵也只得在她在的情况下在屏风附近看看罢了,若要走近却还是不许。
如此小心谨慎,可见里头定是藏了什么无比金贵的东西的。然而几位见识过宝贝的当事人却都是缄口不言,问得狠了便俱都苦着脸道,若是小姐知道她泄了密,不知要用什么法子来让她们觉着追悔莫及呢。于是一些秉性八卦的丫鬟媳妇便因此而好奇心更胜,得了闲便凑在一处猜测那屏风后头究竟藏了什么。各种可能频出不穷,大伙议论纷纷,到得最后竟然私下里开起盘口来。
怪事月月有,本月特别多。先不说盘口的事,今日裴靖来找安晴时,竟也似变了一个人一般,突然难得的小心谨慎,在门口站下后,便轻轻敲门问道:“顾小姐,在下可以进来么?”
安晴闻声从屏风后伸出头来,眨了眨眼睛,又忙缩回去,片刻之后方笑着迎出来,边轻揉着后颈边笑道:“怎么突然转了性?我都快习惯你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我背后了,如今你忽然这般懂礼,我反而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裴靖倚着门抱着膀子笑:“刚进门便听知枫警告我说,你房里头藏了个了不起的宝贝,若是没得了允许便轻易闯进来,你可是要翻脸训人的。顾小姐威武,小生又哪敢轻易拂小姐逆鳞?”笑完又凑近她,神秘兮兮地低声问,“究竟是什么宝贝,可否看在咱俩关系不错的份上,赏脸给在下开开眼?”
安晴转转眼珠,偏着头笑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要保证,看的时候不可以大声说话,不可以快速走动,若是引得一丝儿风一丝儿灰,我就……我就……”安晴想了半天,索性道,“我就罚你重做一遍。”说完自己先笑了。
裴靖看她笑得狡诈,不由骇笑着问:“究竟是什么金贵的东西,要不……我不看了?”
安晴笑道:“不成,你不想看,我还非让你看不可了。”说罢拉着他手便往屋里走,到得屏风附近便缓了脚步,踮着脚尖仿佛做贼一般。
裴靖还是第一次被她主动拉着手,一时不由有些失神,以至于要安晴轻轻推他了一把才缓过神来,定睛向屏风里头细看。
里头摆着的宝贝其实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是个绣花绷架罢了,只是尺寸比普通的要大上许多,边上另支了个稍高些的架子,上头依次拉着五颜六色的绣线,花花绿绿地摆在一起,在阳光的照耀下反着柔和的光。绷架大,上头绷着的底布自然也比一般的要阔上一圈。绣布上头已用笔浅浅勾了幅八仙贺寿的绣图出来,花样繁复得紧,直看得他眼花缭乱。八仙的发丝已是绣了一大半,那股子无风自动、仙气飘飘的模样,端得是栩栩如生。仿佛一阵风吹过来,那何仙姑的额发便会随风轻摆一般。
裴靖连连赞叹,竟是不敢再上前一步,又端详了片刻忙拉着安晴出来说话,问她:“这宝贝是做给谁的?我看那绣布有些透光,似乎是双面绣所用的样式?这样大的一副绣品……”想了想又去屏风那探头细看,而后埋怨道,“这般正对着阳光,你是不要眼睛了?明日将这窗纱换成绛色的罢!”
安晴连连摇头:“那可不成,你看我用的线,颜色不过是微有差别罢了,我还要劈成二丝才能用了。丝线用得太细,莫说光线太暗我便看不清楚,纵是呼吸重一点,这祖宗也会被吹做一团打了结,那便只得重新劈丝穿针。用一层米色的窗纱已是极限,我哪敢再用旁的颜色干扰?”
裴靖一愣,转向她笑道:“如此小心,究竟是要绣给何方神圣的?我记着顾叔的生日好像不是在最近?”
安晴嗔怪地看他一眼:“自然是为了裴姨的五十大寿准备的。”
“我娘?”裴靖咋舌,“还有近两个月呢,这么早就准备起来了?”
安晴瞪他一眼却不答话,兀自揉着脖子坐到软榻上喝茶。
裴靖待站了半晌,才慢慢坐到她跟前,轻轻抱住她柔声道:“难为你了。”
安晴教他这样一叹不由觉着有些难为情,只得含糊着打岔道:“莫要告诉旁人。——其实我也是顺便炫耀一下我们家的绣线有多么好,颜色多么鲜艳,存着多召些客源的心思罢了,我功利得很呢。哎,你莫要感动成这个样子好不好?”
裴靖蹭着她肩膀气笑:“本想表演个脉脉无语的本子,谁知刚培养出点缠绵的气氛来,却偏偏叫你破坏个殆尽。”又按着她脖子道,“一直低着头,脖子酸了吧?我给你揉揉。”按了几下之后,另一只手又放在她腰上,“腰也疼得厉害吧?”
安晴笑着左躲右闪:“不成不成,你手一搭上来我便紧张得浑身紧绷,又怎可能觉着酸痛稍缓了?你还是住手罢!”
裴靖悻悻地罢了手,转而捏着她十指不断按揉,又轻声道:“驻会我回去,便写张单子叫弄墨送来,你交给含夏或是含秋,叫她们日日帮你照着单子按捏解乏。省得绣品未成,你倒先浑身酸痛,动弹不得了。”一事嘱咐完,又虎着脸问她,“每日的汤水可还按时喝了?我看你脸上才有点血色,莫要因为这个累着,前功尽弃。”
安晴笑着应了,又偏着头仔细看他脸色,而后轻声道:“刚才是与裴姨闹了什么别扭了吧?不急,还有一年的时间呢,慢慢来。”
裴靖一愣,继而笑着叹道:“阳儿呀,我愈发觉着你之前是装傻了。——有这般察言观色的本事,你怎么之前竟一点没看出来我已中意你很久?”
安晴微红了脸,瞪他一眼道:“莫要岔开话题,是否是心里不痛快?你这般强颜欢笑,是当我……不会心疼么……”越说声音越低,待到最后几个字,便跟嘴唇翕动没什么两样了,裴靖却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春雷灌耳一般,不由展颜笑道:“有你这句话,便是再大的不痛快,现下也已经是痛痛快快的了!”
说着又欺上来,将头虚枕在她颈间,又两手固着她身子不许她转头看他。
安晴一边觉着这姿势有些太过亲昵了,一边又心疼他强作欢颜,左右为难片刻,也便僵直着身子不敢动弹。两人这样僵持片刻,便听到裴靖喃喃,似乎是说给安晴听的,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其实我与爹娘争执,有时是真的气到不行,气他们怎么就看不到你的好,也气他们,明明是我的婚姻,却为什么一定要做出副牢牢掌握的姿态来。我孝顺他们是天经地义,然而我娶的是谁,又跟我孝不孝顺有什么干系了?有很多时候,我真想便拉着你就这么一走了之算了,待过个一年半载再回来,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然而一看到你,那些个冲动的念头便都没了。阳儿,你是我的宝,我又怎能因为怕承担这些许的困难,而让你背一个如此不好听的名声……我定要让全落霞的人都知道,你顾安晴,是我裴靖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回来的媳妇。为了这个结果,我还有什么是不能忍,不能做的?”
安晴挺着背,低着头听他说完,还没待有所回答,裴靖便抬头尴尬笑道:“是不是有些肉麻?抱歉,我……我今天有些……”
安晴笑着摇摇头,一手覆上他手背制止他再说,又轻声回道:“我会陪着你的。”
裴靖忽然呆住,愣愣地看着她,微张了嘴巴,不知该说什么好。
安晴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点点他脸颊,又眨眨眼道:“不过,一年的约定还是作数的。”
裴靖笑得十分开心:“我知道我知道。”说着又拉过她手来细细揉捏,边按边嘱咐,“一天莫要坐太长时间了,觉着累了就去园子里走走。——要不,我每天来拉你出去散散步吧?再跟你说说我每日都做了什么。看来你身子实是好多了,都已经九月初了,你指尖还是暖的……”也不管她答不答话,自己只管一径的喋喋不休,脸上的傻笑仍是经久不散。
安晴忍笑唤他:“裴靖。”
“哎哎,你说你说。”
“……你好啰嗦,早知道,就不说了。”
裴靖突然捏住她手,做出副恶狠狠的表情道:“不准!我好不容易盼来的话,怎么能一句早知道就收回去了?不成,你得跟我说更甜蜜的话来鼓励我才是!”
而后便如川剧变脸一般,可怜兮兮地眨着眼睛闹她:“好阳儿,再多说几句嘛!”
安晴被折腾得没辙,只得敷衍道:“现下实在是说不出口,待找机会写给你吧!”
这才算是勉强哄好了裴小公子,两人又腻在一处说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小半个时辰之后,裴靖便起身告辞了,走之前又絮絮嘱咐了一遍注意身子的老话,安晴又是好笑又是觉着贴心,最后只得又推他出去才算了事。
到得晚膳的时候,弄墨便又来“奉旨叨扰”。
安晴笑道:“你家少爷不是才回去二个时辰,怎么这么快便遣你来了?他老人家又有什么指示?”
弄墨也嘻笑着回道:“指示不敢当,我家少爷一踏进家门便忙个不停,刚刚才算是全部得了,这不,便巴巴地遣我来献宝来了!”说着先双手呈给安晴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我家少爷画的简图,他说,虽然粗陋了点,好在还算是浅显易懂,请小姐笑纳。”又举着手中另一个硕大的方盒子探头探脑地问道,“小姐可否允我到屏风后头装个东西?——小姐放心,小子定会十分小心!”
安晴含笑点头。此时已经是日薄西山的光景,现在的光线是无论如何都不足以令她分清各种颜色的,是以整个架子也被用蒙布好好地盖起来,便不怕因他做了什么动作而乱了线、脏了布。
弄墨笑着微微倾身表示谢意,而后便跑进屏风后头一阵丁丁当当,约莫一炷香功夫之后才满头大汗地跑出来回道:“得了,小姐进去看看?”
安晴便也含笑起身道:“是什么新奇的玩意,我还真要开开眼了。”
转过屏风一看,却见原来窗子被框在一个比它宽两倍的竹框中,窗旁多了个约莫等大的竹网一样的东西,细看却是用一根根细细的竹篾横着编在一处。安晴看了半晌,猜它是和窗扇有关的,但究竟是怎么个有关法却是不知了,于是笑道:“哟,还真是个稀奇的玩意。”
弄墨跑到窗边,将那竹网推过去正正盖住窗户后方回头解释道:“白天阳光刺眼时,小姐便将这竹网推到窗前挡着。我家少爷用烛火试了,用如此细的竹篾和间距,远了便看不出什么阴影来,然而照进来的阳光却是减半的,小姐以后便不怕伤了眼睛了。但少爷说,纵是如此,小姐也应节制些,切莫镇日只坐在一处。”
安晴笑着答应,突然觉着眼睛有些发酸,忙掩饰地夸了几句,又转向桌边道:“我有张条子要给你家少爷,你替我递一下。”
弄墨自然满口答应。
安晴提笔铺纸,毫不犹豫地写下一行字,而后仔细地折好装入信封,又用浆糊封了才递给他,微红了脸道:“多谢了。”
纸上写着:无论结果如何,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