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初升,山鸟归巢,林壑间晚风阵阵,漾起翩飞的衣角,也带起了青丝相随。飒飒风声,让彼此的心在一瞬间变得柔和起来。
一路无话,云烟随着逢天翼回到了中军大帐之中。
随后的日子,大军犹如破竹之势朝京都行径而去。
逢天翼起初一直乖乖地睡在地上,后来日子一长,他总喜欢摸黑爬上床榻,圈着云烟入睡。每当他圈着云烟柔软的身躯时,唇角边总会露出孩童般的暖暖的笑意。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每当晨辉洒向大地时,中军大帐中总会传来阵阵低喝。
守于帐外的逢昭等人的眼角总会时不时地抽搐起来。
又是一日战事后,残阳如血,逢天翼疲惫地回到了大帐之中。进账之前他脱掉了身上累赘的铠甲,他不想让云烟感受到战场上的肃杀。
当他看见大帐中那抹忙碌的翩然素影时他脚下一移便从后将云烟揽入了怀中。
正在帮逢天翼收拾军书的云烟冷不丁因着这个动作而吓了一跳,她不禁嗔道:“你走路都不带声响的?”
逢天翼将头靠在云烟的肩上,她的肩膀很瘦,一点肉都没有,将头放在她的肩上一点也不好受,压得脸颊有些疼痛。但是,她的肩膀却很温暖,带着春的气息,照拂着似泥土中初生幼苗一般的他。
“这些事交给别人做就可以了,你无需忙这些的。”心中对她自是有着怜惜,她一个柔弱女子生活在男人众多的军营里,整日看着打打杀杀,血流成河,这些于她来讲已经是极限了,他又怎么能让她再累着呢?
云烟埋首继续整理着:“你不是军饷吃紧么?这军队里总不能养着闲人吧,我多少也应该做点什么的。”
逢天翼将云烟的身子转了过来,他凝视着她清澈的水眸扬眉问道:“你是因着上官文淇的那句话恼怒么?”
云烟摇头道:“上官将军所言极是,行军打仗本就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花的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我既然不能上战场打仗,那么打扫洗衣这些事情多少还是可以做的,况且,我又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这些事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
逢天翼眸色一亮跟着问道:“自从你记忆开始就一个人住在那偏远的小山村里么?”
他真的很难想象过往的岁月她是如何活下来的,那么娇小的一个女子,要负责自己的生计,要打水烧饭,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是如此清贫的生活才造就了她铁一般坚强的性格么?
云烟点点头道:“是的,打从我记忆开始我就一个人生活在那个小村庄里。”
逢天翼再次将云烟揽入怀中,长了些许胡渣的下颚抵在了她的头上,他轻轻叹道:“上次,我派逢昭去查过你的身世,但是却一无所获,不过……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眼眶中忽然热浪来袭,那一滴泪就在不经意间滑出了眼眶。
他居然派逢昭去查探过他的身世,他是想帮她找到爹爹和娘亲么?
很小的时候,当她看见其他孩子在爹娘怀中撒娇时,她就在思考,为何她的爹娘会这般狠心,会将她生生丢弃?每每看见这样的场景时,她总会找一个无人的角落轻声哭泣。
没有谁比她更渴望亲情了。
“书上说女人是水做的,我原是不信的,现在终是相信了。你的眼眶里究竟蓄积了多少泪水?”不知何时,逢天翼已经抬起了她的脸庞。
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挂在了她如玉的脸庞之上。
帐内的红烛静静燃烧着,蜡泪沿着润泽的烛臂倾泻而下,妖娆而妩媚,似在泣诉着一首相逢的歌。
“比海水要多得多……”
云烟话还没有说完,柔唇便被逢天翼吞没了去。
水眸瞬时瞪得大大的,脑中轰然而响,云烟完全没有想到逢天翼会这般吻向她。
他的唇带着灼热的温度,他颚下的青渣刺痛了她的肌肤。他的动作有些霸道,但是却并不粗鲁。
云烟的贝齿阖在了一起,因为她本能地想到了拒绝。可逢天翼似乎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灵蛇一撬便滑入了她的檀口,与她的舌纠缠在了一起。
那是一种压抑太久而瞬时奔放的感觉,狂热而激烈。
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云烟整个脸变成了绯红的颜色,在红烛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娇艳欲滴。
原来,只有纯色的山水之中才能孕育出如此灵秀的女子来。她不爱脂粉,可她的身上却带着一股清甜的香味,就像山间的风一般。
逢天翼悄然间褪去了云烟身上的衣衫,浑然不知的云烟在感觉到丝丝凉意时方觉身上只剩下了一件素色肚兜。
逢天翼带着云烟缓缓醉倒于床榻之上,修长手指于腰间一带,他身上的衣袍便滑落于肩,他手一扬衣服便随着风势飘到了地上。
炙热的吻再次落在了云烟的脸颊之上,细密如雨坠下,沿着玲珑曲线,越过脖颈,停留在了柔软的身前。
海棠揽春色,此时,帐内竟比那十里春光还要美上万般。
杨柳拂上堤岸,撩拨着早已悸动的人心,只是,一切的美好却因着一声粗噶戛然而止。
“主上,敌军有异动!”逢昭的声音在外焦急地传了进来。
逢天翼的身体猛然一僵,眸内迷离的激情还没有消退,他扬手点了点云烟俏丽的鼻尖朝她缓缓一笑:“今夜……等我。”
云烟纤长若蝶翅的睫毛微微一眨,逢天翼会心一笑起身从床榻上抓了一件整洁的衣衫穿在了身上。随后,深深看了云烟一眼后便掀帘离去了。
待逢天翼走后,云烟起身穿好衣物,从地上将逢天翼方才抛开的衣服缓缓拾了起来,衣服上还纯留着他的味道,那种清新的男子的味道。她爱极了这种味道,不似熏香般浓烈,但是,却可以从中品味出一股阳刚之气,那种属于征战沙场的豪迈之气。
云烟将衣服仔细地叠了起来。就在她整理衣物时,她忽觉帐中红烛闪烁了一下,眸中金光一闪,她的头微微一偏,便用手指夹住了一根直射而来的银针。
银针的末端照例缚着一张纸条,云烟将那纸条缓缓打了开来。
与逢天翼相处的这些日子让她看清楚了一件事实,她是真的爱上了他。这几日,她总想找时间跟他说孩子的事,可是,当她见到一脸疲惫的他时也就断了这个念头,他不能扰乱他的思绪。
而今,阁主忽然召唤,她自然是要去的,她要看看阁主到底让她做什么。如此,才能与逢天翼一起对付尉迟兰渊。
云烟心中有了决定后便走出了营帐。行军之后,逢天翼很是信任她,从不派任何跟踪她,是以,她非常顺利地出了营帐。
可是,她不知的是,当她走出营帐后便有一个黑影一直跟在了她的身后。
云烟出了营帐后便使用内力飞奔了起来,她越过树林,脚尖飞点,踩踏山石,最终到达了约定的地方。到达山巅后她方知手中竟然还拿着逢天翼的衣衫,她将衣衫收好后便朝前行去。
她不知阁主为何要将地点定在山崖之上。
群山之巅,月白长袍翻飞,掀起了诗意眷眷,残月之下矗立着一抹孤寂的身影。
云烟从未真正看懂过闫青松,他的眸中明明装着善良,明明是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可是他却要处处去伪装,让自己看似残忍。
闫青松缓缓转过身,银色的眼眸与月色清辉并无二致。
“你果然不是练武之才。”薄唇微启,闫青松再次对云烟的武功质疑起来。她或许是天擎阁中最不思进取的人了。
云烟眼眸一抬说道:“阁主找属下来是为了说这事的么?”
自从孩子被尉迟兰渊夺走后,云烟始终有些反感闫青松的所作所为。这个看似聪明的男子为何这般愚忠?
“上次南王府中的血案,本尊已经查清楚了,是文玉芳假装成你的模样杀了那些丫鬟的,本尊已经按阁规处置她了。”闫青松淡淡说来,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
云烟因着闫青松的淡漠而颦起眉头,他竟然可以将杀人说得这般风轻云淡,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在你的眼里,人命究竟算什么?”猎猎风中,云烟的话透着寒凉的冷意。
闫青松银色的眼眸微一闪动:“你这话有问过逢天翼么?”
云烟顿时有些语塞,不管如何,这场战争终归是逢天翼挑起的,纵然尉迟兰渊有一万个不是,可是他却是将自己隐藏在了暗处。
“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是纯洁无暇的,人们总会为了利益而抛弃一些其他的东西。只是,方法不同而已。”面对云烟的哑口无言,闫青松幽幽地说道。
“阁主半夜让属下到这山巅上来为的就是与属下畅谈人生的么?”她不想与他谈人生,她只想知道他究竟要她做什么。
闫青松银眸一黯,她就那么不想与他说话,那么不想面对他么?
“皇上让你将逢天翼的行军舆图绘制一份给本尊。”
云烟秀眉一扬说道:“这个太难了,逢天翼的行军舆图我从未见过,如何绘制?”
闫青松薄唇扬起缓缓道:“百密总有一疏,你见机行事就好。”
“还有其他事么?”云烟在听见复制舆图时,心已经有些乱了,她只想早早离开这里回去营帐中仔细思考这事。
记得那日她刚从马车上苏醒过来时就对逢天翼说了这样的话,没想到尉迟兰渊还真想要这份舆图。那么这些日子,她与逢天翼同宿一间帐篷,兵书她倒是看了许多,但是却没有看见行军舆图。逢天翼嘴上虽然说不在乎,但是在行动上对她还是有所戒备的。
思及此,心中再次微凉起来。信任就像一层薄薄的蝉翼,经不起任何事物的摧残。只那么一瞬便支离破碎了,信任在建立之时十分困难,可是想要摧毁却实如探囊取物。
残月如钩,将闫青松挺拔的身姿全然拢在了月光之中。黯淡的银眸变为盈亮,月白色的衣袍随着风势再次扬起,面具下的表情让人看不真切,他叹了一口气道:“当然有,你……转回身看一看。”
云烟不用转身便已洞悉,身后已若千军万马般奔腾,山河呼啸,沧桑而来。
黑纱掩盖在了月亮之上,云层将星星掩埋,夜空之上已寻不着一丝光迹,因为她的身后已然亮如白昼。
火把噼啪的燃烧声渐渐撕裂了她的心扉。
“他是谁?”冷冷的声音犹若越过地狱一般像云烟袭来。
明明是在炎热的夏季,可是这寒冷的声音足够让人冻结于万年玄冰之中。
他终究是不信任她的,他竟然派人跟踪于她!
云烟慢慢转回身,纯白的衣衫在月色下显得那般的凄清,黑发扬起于山巅,随着夜色与山间的精灵共同起舞。
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骤然间离她十分遥远,远到遥不可及,远到穷极一生也难以追寻。他没有穿上铠甲,而是穿了一身墨色长袍,夜的颜色,是他的最爱,亦如他冰冷的心。
“我问你他是谁?”逢天翼握住缰绳的手紧紧地往后一拽,这一动让傲风极不情愿地抬起了前蹄。
“嘶——”马儿嘶鸣的声音瞬间回荡于山谷之中。
而人声却是依旧沉默。
逢天翼在听闻士兵来报时,他本是不信,后来回到军帐一看心仿若石沉大海,他立刻跃上傲风追了过来,没想到她真的出来私会男子。还挑了个这么风景秀美的山巅,他们还真有闲情雅致!
这一点认知让他醋意横生,他直想用剑将这个男人生生劈碎。
“在下天擎阁阁主闫青松,久闻逢世子大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相比之逢天翼的愤怒,闫青松显然要淡然得多,面具下方的薄唇微扬起一个弧度,他不疾不徐地说了起来。
阁主?他就是那个阁主?而他,显然不是尉迟兰渊,因为他的眼眸是银色的,且声音也与尉迟兰渊相去甚远。
云烟竟然欺骗了他!阁主果然是另外一个男人!
云烟显然没有料到闫青松会报上自己的名号,她转眸再次望向逢天翼时,他眸中嗜血的红仿似一道破空红光,穿透云与月的阻隔直直向她袭来。
现在她是说什么逢天翼也不会相信的了。
“将他二人拿下!”逢天翼铁臂一挥朝身后的军士命令道。
一声令下,他身后万千军士一拥而上。闫青松眸中一派淡定,他正准备起身带着云烟飞离而去时却听云烟大喝一声:“慢着!我有话说!”
云烟此生从未用如此大的声音与人说过话,她的声音虽不粗犷,但是却有一股无形的震慑力,让那些蜂拥而上的兵士皆驻足起来,他们侧头望向逢天翼,等待他的命令。
骑马在侧的上官文淇也因着云烟的话语而微微一瞪。他没想到这个女子在被拆穿了阴谋之后居然还能如此的淡定,竟然还可以厉喝士兵。
逢天翼幽深如潭的眸中似冰雪般寒冷,他手一扬表示暂停动作,他微眯双眸看向云烟。从他方才到来时,她一句话都没说,她都不为自己争辩一下么?
云烟见众人不再动作,她俯身从靴口处摸了一把小刀出来,那把小刀的形状弯弯似空中的新月,那是逢天翼那晚遗失在她房中的那把弯刀。
逢天翼在看清楚那把弯刀后,瞳孔骤然一缩,有些失了方寸,她这是要干什么?自刎么?他冷冷道:“你有何话说?”
云烟双手一拔弯刀出鞘,雪白的刀刃在月与火的照射下绽放出七色光彩。
她手持弯刀,左手抬起抽出了发髻之上的碧玉簪,三千青丝瞬时铺陈于肩,润泽的发在暗夜间肆意舞动,仿似蔓延妖娆的藤,丝丝缠绕着逢天翼的心。
这个该死的女人究竟要干什么?她不打算跟他回去么?
“我想跟你说的是……”云烟的声音定若磐石,甸甸地可以压下林间的风。
逢天翼凝神屏气等候着她下面的话,而闫青松却有些不明白云烟的用意,眼眸深深地锁住身旁的女子。
云烟忽然抬起右手,手挽刀花,如瀑的墨发顷刻间四处飞扬,散了一地。
悠悠青丝,飘飘洒洒,落满了整个山头。丝线般的发若山间的雨,淅淅沥沥,源源不断。
与黑发一同散落的还有逢天翼早已凌乱不堪的心。
“逢天翼,从此……我与你之间犹若此发!永不再见!”
狠戾绝情的话语穿透了逢天翼的耳膜,他双耳中似装了千万只蜜蜂一般嗡嗡直叫,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她这是断发绝情么?
天,在一霎那间崩塌了。
云烟挥刀断情后转头对闫青松说道:“阁主不走是打算让逢天翼抓住严刑拷问么?”
惊雷的话语一出方才将震惊中的闫青松拉回现实,他实在是太多震惊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云烟会对逢天翼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们不是已经两情相悦了么?
闫青松立刻抛开杂念脚尖一点,挽住云烟的胳膊随后于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飞速从山巅上跃了下去。
逢天翼幽若黑潭的眸中只看见两人齐齐跃下山崖的身影。
她,不要他了
她,抛弃他了
她,斩断了她的青丝,他最爱的三千青丝
拥有她不等于拥有一切,但是……失去了她就等于失去了全世界!
“啊——”
逢天翼忽然仰天长啸,唇角处有血渍慢慢溢出。
他身旁的上官文淇隐隐觉得态势不对,当他甫一反应过来时,逢天翼已经重重地跌落在了地上。
本是沉重的身影在此刻却若枝头飘零而下的梧桐叶,孤黄,轻飘,再渐渐枯萎。
“主上——”逢昭惊得从马上急速跳了下来。
他迅速飞掠至逢天翼跟前,将他横抱起来,随后跃上马匹飞驰而去。
上官文淇在看见这番场景后呆愣在了原处,他是不是做错了,他是不是不应该派人跟踪云烟,不应该将这事告诉逢天翼?
他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他只是想为妹妹争取一些幸福而已,他只是想让逢天翼看清云烟的真面目而已。
难道这样也有错么?
逢昭抱着逢天翼一路驰骋回了营地,进了营门后他并未下马,而是直接趋马去到逢宁的营帐前。
下得马后他便抱着逢天翼闯入了营帐之中,营帐内,逢宁正在看着医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书桌细细品味的各种药材的用途。
“宁叔,您快过来为主上看看,主上吐血了。”逢昭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一抹悲怆的哭声。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开始垂泪了。
逢宁手中的医书瞬时滑落于手,他迅速跨步去到床榻前为逢天翼仔细查看起来。
搭在逢天翼脉搏上的手忍不住开始颤动起来,他越把心上的担忧就越盛。
终于,逢宁收回手,从药囊中取了一粒丹药彷如逢天翼的口中,随后问道:“昭儿,方才发生了何事?”
逢昭皱着眉头将方才的事一一说给逢宁听。
逢宁听后眉头蹙得更深了,逢昭见到逢宁的表情后担忧地问道:“宁叔,主上究竟怎样了?”
逢宁急急回道:“他的心脉受到了严重的损伤,我方才给他吃了一粒护心脉的丹药。他的脉象中有一股紊乱的气息在四处乱窜。现在情况十分危急。你速速将逢城等人召集过来,你们来为他度些真气,让他先度过这一关。另外,军中还有没有女人?”
逢昭不知逢宁意欲为何,他吱唔道:“只有军妓。”
“去找一个声音像云烟的女子过来,快去!”
逢昭似乎明白了逢宁的用意,他嗯了一声后便飞掠而去了。
逢天翼坠入了深深的黑夜之中,漆黑的夜中,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不断往下拉扯。那股力十分巨大,让他根本就无法挣脱,他只能随着那漩涡之势,渐渐往下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从黑夜中清醒了过来,入眼的是一片亮眼的白。
雪花,一片一片纷落而来,落在了他宽阔的肩上。
千层白雪之上,是耀眼的红,红彤彤的。
那是,红梅。
红梅,娇艳似血的红梅。踏雪寻梅,曾几何时,他也曾观赏过这般艳丽的景致,是那年冬天吧。
烟儿……
他的烟儿呵,喜爱素雅衣衫的烟儿,纯白若茉莉,花香四溢,萦绕在他的心头。
可是,为何他再也看不清她的脸了呢?她的模样为何那般模糊?
一道刺眼的光芒刺痛了逢天翼的眼睛。
“啊——”他轻轻地哼出声来。
“主上,您醒了?”焦虑的逢昭在看见逢天翼终于睁开眼睛时,激动地问道。
逢天翼张了张嘴,说了一些话,但是逢昭却没有听清楚。逢天翼的嘴唇苍白一片,他的脸上也是毫无血色,他不知他已经昏迷十天十夜了。
逢昭附耳过去说道:“主上您说什么?”
“叫……上官文淇进来……”逢天翼在逢昭耳边轻轻地说道。
逢昭这次终于听清楚了逢天翼的话,他转身出去将上官文淇领了进来。
这十日以来,上官文淇都受着良心的煎熬,一军主帅不战而伤,这对士气来将是多么大的损伤啊,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云烟在逢天翼心中竟是这般的重要。
上官文淇进账后单膝跪地道:“上官文淇参见王爷。”
逢天翼的手无力地摆了摆,逢昭示意上官文淇进前说话。
“上官……你且代本王行使主帅之权……本王一时半会儿恐是好不了……你传令三军……今日开始往汉林撤退……我军攻下的城池要派重兵把守……切不可掉以轻心……”逢天翼好不容易将话说了出来,随后唇角处缓缓溢出血渍,他头一偏再次陷入了无边的黑夜之中。
“主上……”逢昭惊魂未定,掠出帐外去找逢宁。
上官文淇定定地看着床榻上晕厥的男子,第一次见他,他墨发高束,意气风发,行路间王者之气彰显其中,再次见他,他身着喜袍笑意盈盈,眸中自有睥睨天下的豪迈。战场上,他长枪而立,冠压群雄,驰骋沙场。而今,这个铁一般的男人竟然看着如此的苍白无力,这还是那个让他敬仰的逢天翼么?
就为了一个女人,他居然将自己折磨成了这个样子?那个云烟就有那么好么?
此时,他才彻底明白,他那个傻妹妹一辈子也不可能得到逢天翼的爱了,因为他已经将整个生命都给了云烟,哪里还有多余的地方留给她?
征北大军一路朝南撤回,逢天翼的病情时好时坏,他偶尔醒来也只是说一两句话,随后又再次昏迷了。逢昭等人一路上忧心忡忡。逢宁早已放出信鸽通知南王,南王带着人马正朝征北大军驰骋而来。
十日过后,征北大军到达了邬林镇。逢天翼背逢昭抬进了客栈之中。
待逢天翼入住客栈一个时辰后,南王终于抵达了邬林镇。
逢弈轩刚刚接到信鸽时着实吓了一跳,他不日不夜带着侍卫朝北方赶来。
他风尘仆仆,不理路途的艰辛,一到客栈便进了逢天翼的房间。
当他看见逢天翼苍白的脸时,不再年轻的脸上似被风霜染过,他去到逢天翼跟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翼儿……父王来了……”
已经昏迷数日的逢天翼在听见逢弈轩的声音时眼皮稍微动了动,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嘴唇动了动说了声:“父王……”
随后,他脑袋一偏不再动弹了。
逢弈轩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的手触及到了逢天翼的脉搏,只那一瞬的感觉便让逢弈轩脸上骤然惨白起来。
*
那夜,崖上风声猎猎,闫青松带着云烟在陡峭的山石上飞檐走壁,脚尖轻点于棱角之上,数次交替之后便稳稳地落在了崖底。
崖底处平坦一片,闫青松带着云烟急速奔上了一辆马车,随后,车夫马鞭一扬,车轮迅速转动,马车飞驰而去。
闫青松将云烟放置在了矮榻之上便盯着她出神。
她那头及膝的如墨长发已经被她齐肩斩断,现在正凌乱地耷拉在她的头上,不再秀美润泽。都说女人的发是她们最为珍视的东西,她却这样将它轻易抛弃。
她为何要这么做?
“即使被他发现了,你也不用斩断你的发。”闫青松的表情深深地藏在了银质面具之后,看着一头短发的云烟,他的心微微有些疼痛,本不应该说话的他却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云烟抱着膝盖缩在矮榻一角冷冷回道:“那是我的头发,我想怎样便怎样,没人能管得着。”
“他没有派人跟踪你,是他身边那个人派人跟踪你的。”今夜的云烟太让他震惊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穿谎言,她居然还能如此淡定自若,竟然还当着逢天翼的面断发绝情,这与六年前的她相去甚远。以前的她只是淡然,而今,在那抹淡然中平添了几分冰冷。
她的心,终是凉了。
云烟隐于身后的手不自禁地抓住了矮榻之上的锦帕,方才她在看见逢天翼身旁的上官文淇时便知不是逢天翼派人跟踪于她,因为若是逢天翼派人跟踪,他没必要带着上官文淇一起来抓她,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上官文淇派人跟踪了她,然后将此事报给了逢天翼。但是,除了上官文淇的人以外,应该还有人跟踪于她。
“阁主没有派人将我的行迹告诉逢天翼么?或者,我不应该说是阁主派的,而应该说是尉迟兰渊派的。”云烟捋了捋耳前的发丝,她抬眸犀利地问道对面的男子。
闫青松的身躯因着云烟的话而微微一震,想不到,云烟竟是如此的冰雪聪明。他一直不愿相信,皇上会如此欺骗他。皇上吩咐他今夜去找云烟,让她盗取行军舆图之事,当他去到军营时正巧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在中军大帐外面走动,疑惑之际他便留意起来,后来发现那人是上官文淇的人。为了避免今夜之事败露,他自然会派属下从中阻挠,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除了上官文淇派人跟踪云烟外,皇上也派人泄露了他与云烟的踪迹。
皇上这招分明就是想让逢天翼误以为他与云烟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这是在攻逢天翼的心。如若不是云烟的断发绝情,他与逢天翼之间不免有一场恶战。这计谋虽好,但是,皇上终归是利用了他的忠心,终归将他陷入了危险的境地。而今,被云烟这么一揭露,他才知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
“阁主不回答我的话,是默认了么?”闫青松久久未曾开口,云烟继续刨根问底起来。她要趁回京之前的这段日子,让闫青松的心境产生根本的变化,只有他的心境变了,她才能救得她的孩子。
闫青松修眉一蹙哼道:“休得再提此事!”他有些愤怒地掀了掀衣袍,随后起身离开马车,去到外面与车夫坐在了一起。他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云烟看着闫青松愤愤离开的身影,于心中长长地纾了一口气,看来此事万万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必将适得其反,待日后她再寻些其他方法刺激于他。
云烟抬手触摸了一下齐肩的短发,现在她的模样当是很难看的吧。一想到短发,她便想起了山崖上逢天翼那绝望的眼神。虽然她曾答应过他不要离开,但是,在那样的场景之下,她决计不能再跟他回去了。军中那么多将领都见到了她的背叛,就算逢天翼不杀她,她也会被悠悠众口给淹没的,她回去只会为逢天翼增添烦恼而已,她还不如挥刀断情让尉迟兰渊以为她从此与逢天翼再无任何瓜葛。如此,他也不能再用她与孩子去威胁逢天翼了。
逢天翼有那么多女人,少了她只会让他一时心殇而已,时间一久,他就会恢复的吧。
晚风不断拂起车帘的一角,夜色常常在不经意间蹿入眼帘,马车保持着一种速度踏云而去。
闫青松这夜并未再进马车,他与车夫在外驰骋了一夜。
翌日,初阳金辉遍洒大地时,他们到达了一座名为禹城的城池,这座城池离京都尚有一千里的路程。马车到达禹城后,闫青松寻了一家客栈,入住后他便消失无踪了,云烟因着心绪繁杂,整个夜晚一直迷迷糊糊,到得客栈后她一碰枕头就沉沉地睡去了。
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闫青松还没有回来,云烟只觉饥肠辘辘,她起身穿衣,将头发束在头顶后便打开房门想要去寻些吃食。
“属下参见云坛主!”云烟甫一出门,门外便有人脱口而出朝她唤道。
她抬眸一看才知此人竟是弦凤坛的铁柱,也在此时她才想起原来自己依旧还是天擎阁的杀手。这世上没有比她更窝囊的杀手了吧?武功平平,四处受制于人,云烟摇头在心中苦笑连连。
“铁柱,饿了没?一起吃饭吧。”云烟理了理衣摆朝铁柱说道。
铁柱拱手抱拳道:“属下遵命。”
云烟遂径自朝楼下行去,到得厅堂后她便叫来小二点了一些家常菜,当她刚刚拿起筷子想要夹菜时却听身旁一人说道:“你们听说没?昨晚,清风崖上,两军交战,本是恶战之际,空中忽然降临一名白衣女子,听说那女子长得貌似神仙,冰肌玉骨,倾国倾城,当她悄然立于两军之中时,众将领皆停住了打斗,一时间,清风伴明月,崖上宁静一片。”
那人说到这里时忽然一顿,坐在其他桌的食客皆转头望向他,想要听得下文。
云烟摇了摇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碗里,传言果然不可信,她昨晚何时从天而降了?
“征北王这时开口说话了,他声色俱厉地问那女子。”那人说得眉飞色舞,他激动地站起身来学起了逢天翼的样子,他怒目一瞪说道:“你当真要跟他走么?”
“那女子说了什么?”旁边有人跟着问了出来。
那人用筷子敲打了一下瓷碗说道:“那女子手中忽然变出一把弯刀,唰唰唰地将自己的头发齐肩斩断,然后对着征北王说,你我之间从此恩断义绝!”
“哇——”此言一出,厅内瞬时哗然起来。
“那征北王岂不是要气得吐血?”人群中有人忽然调侃起来。
方才说话之人一听这话便来了劲,他说:“那是啊,你们有所不知,原来那征北王竟是一个痴情种,他看见那白衣女子跟另一男人跳崖后竟是生生闷了一口血出来,随后从马上跌落了下来,据说至今昏迷不醒啊!”
“哎,人生自古有情痴啊!”、
“咳咳……”刚刚吃了一块鱼肉的云烟在听见这话时竟然被鱼刺卡住了,她困难地咳嗽起来。
待她将鱼刺咳出来后她迅速闪身去到方才说话人的跟前焦急地问道:“你说征北王吐血还未苏醒,此事可是真的?”
说话之人在看见猛然蹿出来的人影时吓了一跳,当他看清来人是一个发型有些奇怪的貌美小姑娘时他才从心里松了口气,他点头道:“这事应该是真的。”
云烟得到他的肯定后,她转身回问铁柱:“阁主人呢?”
铁柱摇头道:“属下不知。”
云烟闻言当即跨步出了客栈,铁柱眼眸一瞪跟在了她的后面。
娇小的身影急急穿梭于道路之中,她努力寻找着闫青松的白色身影,闫青松定然知道这事,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不知转了多少个弯,不知寻了多少条街,云烟始终没有找到闫青松的身影。
当她兜兜转转一个时辰之后,她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客栈,就在此时,那一抹翩然的纯白身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即刻飞奔至闫青松的身前,眸带焦虑地问道:“他吐血了?至今未醒?”
一夜了,他竟是昏迷了一夜么?怎会如此?
银色的面具在烈日的照耀下,灼灼其华,隐于其后的银眸也绽放着异样的色彩,闫青松一早便得知逢天翼的情况了,说实话,他真的很震惊,他没有料到云烟会给逢天翼带来如此大的冲击,他的人探来的消息是生死未卜,这样的消息他本不想告诉云烟,却不知她已然知晓。
闫青松沉重地点了点头:“是的。”
云烟脑中顿时浑噩一片,像是一记闷棍重重地敲打在了她的头上,她眸中白光乍现,头一偏就这般晕厥了过去。
“云烟……”耳旁传来闫青松焦急地呼唤声,但是那声音却愈来愈遥远了。
闫青松将云烟横抱起来随后快步进了客栈。
云烟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刻,她刚一醒来便抓住了闫青松的衣袖说道:“阁主,我知道你不会放我离开,我也没有能力逃离,但是,我很想知道关于他的消息,请您不要隐瞒我,好么?”
或许是动容,或许是不想看她难过,闫青松淡淡说了一声:“好的。”
“谢谢你。”云烟朝闫青松绽放一抹温柔的微笑,那一笑,若千丝绕云端,若红润花朵中最柔软的hua蕊,牵绊住了他的视线。
记忆中,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对他微笑,然而,这笑却是因着其他男人。
闫青松紧了紧手掌,他看了一眼云烟后便转身离开了房间,他很害怕某一天,他会为了这个女人背叛誓言,他不能,绝对不能!
*
邬林镇,客栈之中
逢宁正为逢天翼把着脉,逢弈轩站立于床榻之旁,他面上虽然波澜不惊,但是心下却已焦急万分,他方才那一探让他的心顷刻间沉到了谷底,他的翼儿可千万不能有事,他已经失去了染儿,他不能再失去翼儿了,不能了。
逢宁从怀中掏了一粒小丹药放入了逢天翼的口中,他将逢天翼的手放入棉被后便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脸上若乌云一片,沉重得让人不敢呼吸。
“阿宁,翼儿究竟怎样了?”逢弈轩急不可耐地上前问道。
逢宁拉了拉逢弈轩的手让他出外说话,逢弈轩跟着他出了房门。
“弈轩,或许是我无用,我已经无计可施了。”逢宁叹了叹气,一脸哀伤地说道。
逢弈轩高大的身躯忽然往后一退,逢宁见状迅速扶住了他:“弈轩,你不要这样。”
一颗泪珠滑落脸庞,多少年了,他已没有哭泣过了,那年骤然失去染儿时,他曾落过泪,悲戚而怆然。现在,逢宁告诉他,翼儿没救了,这让他如何接受?他这个白发人都还没有走,老天怎么能将他的孩子夺去呢?上苍为何对他这般残忍,夺了他的妻不说还要将他的孩子也带走?它,何其残忍!
“阿宁,你知道当年,我将软软的他抱在手上时,我的心有多激动?我有多开心么?”记忆铺陈而来,席卷了他的整个思绪。
那一年,春暖花开之时,桃花纷飞之际,他的翼儿出生了。那破涕的哭声让他只觉身在云端,让他尝试到了人间最美的甘露。
逢宁一把抱住了逢弈轩,他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
当年,他曾是笑傲于江湖的狂医,那年秋天,他邂逅了染儿,与她一同抗击瘟疫,在那个过程中他渐渐爱上了染儿,可是,后来才知,她竟然倾心于南王。再后来,他与南王不打不相识,竟然成了好兄弟。他将自己的爱意藏在了内心最深处,他想要默默地保护染儿以及她的家人。所以,他心甘情愿地成为了逢家的专用医士,因为他,一生无悔。
后来,染儿的忽然失踪让他差点发狂,他与弈轩将整个封地掀翻过来都没有发现染儿的踪迹。
十五年过去了,虽然他们还在寻找,但是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他们知道,穷极一生,他们再也见不到染儿了,再也见不到那清澈的笑容了。
“如果我失去了翼儿,人生究竟还有何意义?”沉沉地低吼带着无尽的绝望响在了空荡荡的楼宇之中。
逢宁深深呼吸着,用手紧紧抱住逢弈轩愈加颤抖的身躯。
“王爷,主上醒了……”逢昭激动地跳出房门朝屋外的二人说道。逢昭的脸上带着还未干涸的泪迹。
逢弈轩与逢宁一听皆转身疾步而去,他们的脚步凌乱得毫无章法。
“翼儿,你哪里不舒服?告诉父王。”逢弈轩坐在床榻边,握住逢天翼有些微凉的手。
逢天翼的唇角没有一丝血色,一头乌丝散乱于肩,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缓缓说道:“这里……好痛……”
逢弈轩用手捂住他的胸口说道:“你这个傻孩子,为何这般折磨自己?”
他的孩子他最是清楚,他看似无情却实则用情至深,他什么事都喜欢闷在心里不说出来,他总喜欢将自己的情绪掩埋在内心最深处。十岁的他,那样一个小小的孩子,明明因着失去母亲而悲恸万分,可是他却始终装作浑不在意。
“父王……孩儿不孝……”逢天翼看着已经年迈的父王,他曾经俊美无双的脸庞已经长满了皱纹,那些皱纹都是因为他而生的吧,他当真是不孝,他怎么可以让父王这般担心呢?
“翼儿,有父王和宁叔在,你一定会好起来的!”逢弈轩抬手抚上了逢天翼的额头,他坚定地对逢天翼说道。
逢天翼听后却摇摇头道:“太苦了……太痛了……不想痛了……”
“翼儿,那丫头是喜欢你的,她会回到你身边的,你要相信父王。”尝试过百转千回的他应该不会看错,云烟那丫头确实喜欢翼儿,她挥刀断情当是有她的理由。
“不……她跟母妃一样……不要孩儿了……”逢天翼根本就听不进他父王的话,他只摇头说云烟不要她。
“翼儿……”逢弈轩握紧了逢天翼的手一声声轻柔地呼唤着他。
“不要孩儿了……”逢天翼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他的声音细弱蚊虫。
逢弈轩瞪大眼眸迅速唤道:“阿宁,你快看看翼儿。”
逢宁即刻弯腰为逢天翼把起脉来,当他一触碰到逢天翼的脉搏时,他的心骤然一凉,如置冰窖。
“怎么了?”逢弈轩惊恐地问道。
“我把不到脉搏了……”逢宁淡淡吐出几字。
“主上……”逢昭闻言整个身子垂落于地,他跪地去到逢天翼的床前,盯着逢天翼半晌说不出任何话来,唯余眼角的泪在不停地往下流淌。
“翼儿……”
屋内呼吸声便得沉重而急促,众人完全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他们望着逢天翼平静的脸庞,毫无起伏的胸口,呆愣在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