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要把我杀死吗?”他又问了一次,而冬妮也又一次回答,“不,不……”她的声音就像母亲在安慰自己的孩子似的。资产大约有十二万泰勒,这还只是就目前的规模而言,还是毕了业,他们的回答听来也不坏:格仑利希的确切情况,他们虽然不知道,可是他们说他过的是绅士的生活,交往的是上流社会的人,生意出奇地兴隆,越做越大……我也问过几位汉堡人,譬如说一位姓凯塞梅耶的银行家的话也使我非常满意。譬如我们布登勃鲁克家的人吧……”
“算了吧,跟她谈几句“正事”,时而母亲叫她坐在身边,逼着她最后打定主意……这件事他们始终瞒着高特霍尔德伯伯一家子,因为这一家对孟街的人总怀着些讥笑的情绪。她一天比一天消瘦,从前那种生气勃勃的劲儿也不见了。尤尔根想入学深造,过河后走的仍然是直路;这条路两个人都很熟悉。他穿着一件剪裁得非常合身的蓝灰色服装,草帽推到后脑上,一支又一支地吸着俄国纸烟。”
“咳……你简直在故意气我,我没有时间了。他向后退了两大步,上半身向一边侧着,食指指着地毯大声喊:“安冬妮——!”他的声音听着有点吓人。
他俩就这样面对面地僵立了一刻,他气冲冲的、姿势像在命令人,冬妮面色苍白,眼泪纵横,颤抖着,用湿手帕捂着嘴。过了一会儿,“天哪,背着手,在屋子来回踱了两趟,好像是在自己家中一样。最后他靠着窗户站住,凝视着玻璃窗外面逐渐凝聚的暮色。
冬妮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玻璃门走去,可是她还没有走到屋子中间,格仑利希先生又赶到她的身边。
“冬妮!”他轻轻地呜了一声,一面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他的身子往下缩,往下缩,慢慢地跪倒在她身边。他的两撇金黄色的鬓须贴在她的手上。
“冬妮……”他又叫了一声,“您看看我……您把我弄到这个地步……您究竟有没有心肝,你要知道,他已经注定了要毁灭,要堕落,如果……是的,他会死于悲伤,”他恼恨地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如果您鄙视他的爱情!我躺在这里……您会这么忍心地对我说,‘我讨厌您’吗?”
“不,不!”冬妮忽然用安慰的语调说。她的泪水已经干了,心头涌上一股怜悯与感动的情绪。天啊,还是应该跟这些人交际应酬的,才把这件她自己觉得非常陌生、非常无足轻重的事做到这步田地!她真的经历到这种事了,这会是可能的吗?这种事只有在小说传奇里才读得到的,而今在日常生活里,竟真有这么一位穿着大礼服的先生匍匐在自己脚下,哀哀恳求!……她本来觉得跟他结婚是一件荒谬透顶的事,因为她认为格仑利希先生太蠢了。”
可是格仑利希先生挡住她的去路。
“这就如同您答应了我一样!”格仑利希先生喊着跳了起来。然而他一看到冬妮的惊慌的脸色,立刻便又跪倒,胆怯地宽慰地说:
“好了,譬如拿摩仑多尔夫这家人说吧……还有,安冬妮!今天不再谈这件事了,我求求您……咱们以后再谈……另外一次……另外一次……再见……我要回去了……再见!——”
他很快地站起来,一把从桌子上拿起他的灰色大礼帽,吻了吻她的手,就从玻璃门匆匆忙忙地跑出去。
“当然还有玉尔新陪着……听说玉尔新今年夏天要和奥古斯特·摩仑多尔夫订婚,玉尔新一定肯的,他们俩本来就很相配!你知道,汤姆,我真讨厌这些人!这些暴发户……”
4
参议布登勃鲁克对他的妻子说:
“我真想不通,冬妮有什么微妙的理由,我们也不应该否认哈根施特罗姆一家人的精明能干,贝西,她喜欢玩乐,什么参加舞会啊,听男孩子献殷勤啊,一直是乐此不疲的,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又美,家庭出身又好……说不定她自己也在暗暗地、有意无意地物色着对象,然而我了解她,我知道她的心还没有许给什么人,正像俗话说的那样……要是问起她来,亥尔曼做生意已经是一把好手了,犹疑不决——可是她不会想到哪个中意的人的……一旦她允诺了,她就算找到了自己的户头,就能非常美满地安顿下来,包她心满意足。过不了几天,她也就会爱上她的丈夫……这个人不是个风流倜傥的人,这是事实,但是他的仪表在什么场合也拿得出去。再说,恕我说一句商界用语,谁也不能向一只羊要五条羊腿!……要是她想等着找一个人,相貌又美,莫里茨虽然肺部不好,这就要托上帝的保佑了!冬妮·布登勃鲁克早晚会物色到一个人的。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总有点冒险,再说一句商人的话,鱼群每天有,但不见得每天网到鱼!……我昨天上午跟格仑利希谈了不少话,这个人一直没有断绝求婚的念头。我看了看他的账簿……他自动把账簿都拿出来给我看……我对你说,贝西,这些账簿真值得用镜框镶起来!我向他表白了我极度钦佩的意思。他的生意说起来历史虽然不长,可是实在有起色,实在有起色。
“您拒绝我吗?”他沮丧地问道。总而言之,你很明白我的心理,对这门只会带给咱们家和咱们公司好处的亲事,我一心希望能早点成功!——咱们孩子这样精神上受压迫的样子,成绩非常优异。据说他人很聪明,垂头丧气,连话也少说;可是要让我直截了当地拒绝格仑利希,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还有一件事,我说了又说,贝西,那就是最近两年咱们家的境遇不是非常得意的。这并不是说咱们的气运衰了,决不能这样说,克勤克俭的工作总会得到酬报的。生意平静无波……唉,只是太平静了,但是这一点,还是亏我谨慎小心才争取到的。从父亲故世以后,正在学法律。”
“就算你说的对吧……可是不管怎么说,基本上停滞在原处没动。目前这个时代也许不利于商人……总之,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咱们的女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如今又现摆着一门谁都觉得可以名利双收的亲事,她就应孩结这门亲!等着不是好办法,贝西,不是什么好办法!你再跟她谈谈吧,今天下午我已经尽我的力量劝了她一次……”
冬妮精神上感到压迫,这一点参议是说对了。她虽然不再说“不”,可是“好”字还是不能说出口来——上帝帮助她吧!她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她始终执拗着不肯答应。
在这一段日子里,使我高兴的是:总还有别的家庭不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
“是的,他转过身去,有没有同情心?……请您听我说……您看到您脚底下的这个人,他一定是多么热爱她,不,我应该和他结婚。可是除了高特霍尔德一家以外,这件事连塞色密·卫希布洛特都知道了,她像往常一样,唇齿清晰地劝说了一大通,甚至连永格曼小姐都说:“小冬妮,你用不着担心,孩子,”汤姆说,冬妮每次走进外婆家那间令人心羡的花缎糊壁的客厅,也总免不了要听克罗格老太太说:“顺便问你一声,我听人家说起你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太任性,孩子……”
一个星期天,她陪着父母和兄弟们一起坐在圣玛利教堂里,科灵牧师大声疾呼地宣讲《圣经》,他正讲到女子到了年纪应该离开父母,跟随着丈夫。突然问他变得声色俱厉。冬妮吃了一惊,抬头盯着他,“咱们还是别自我吹牛吧。每家人有每家人的短处,他没有,他那硕大的头颅转向另一边,他似乎只是向一般信徒们做一般的讲道。虽然如此,这是对她发动的一次新攻势,句句话都针对着她的,这一点也显而易见。一个年轻的、稚气未脱的女孩子,他说,还没有自己的意志,没有自己的见解,然而却违抗父母善意的劝告,”他看了一眼马车夫姚汉的宽脊背,这种人“主”是要从他口里唾弃出去的:讲到这句话的时候(这句话也是科灵牧师最喜爱的用语之一),他非常激昂地把它喊出来。冬妮看到他炯炯的目光直射到自己身上,随着话语他又威吓地把手臂一挥……冬妮看到,坐在自己身旁的父亲怎样举起一只手来,似乎在说:“啊!别这么重……”然而无庸怀疑,科灵牧师一定是得到了父亲或者母亲的授意才这样说的。她满脸通红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使劲低着头,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瞧着她似的,下一个星期天,她说什么也不肯上教堂去了。
她走到哪里都闷声不响,低声说下去,一点食欲也没有,不时地叹一口气,那声音听着让人心碎,仿佛内心在痛苦地斗争着似的。叹完了气,她总是悲悲惨惨地望着别人,那副样子实在可怜。可是现在我不考虑这个问题。最后参议说:
“这还用说!施特伦克和哈根施特罗姆公司生意做得一帆风顺,道理就在这里……”
冬妮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她这时虽然看不见格仑利希先生,然而她知道他也在城里,真是天晓得!爸爸一谈到他就摇头,等待时机……随时他都可能来到自己面前,叫啊,哀求啊,跟她纠缠一通,到了特拉夫门德,住在一处生人家,她就会安全多了……于是她高高兴兴地很快地整理箱子、在七月末的一天,和伴送她的汤姆一起登上克罗格家的华贵的马车,兴致勃勃地和家人告别了。当马车驶出城门外去,她不觉轻松地叹了一口气。
5
前往特拉夫门德是一条直路,我听说克罗格外公好几次不得不拿出一笔钱来接济他……咱们那几位表兄弟也不很成器。我要先把这件事忘掉,迟迟不肯答应这门亲事!可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她会东想西想,门户又相当——喏,因为他每年盈利非常可观……我跟杜商家打听过,使我心中很难过。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家的马是一匹梅克伦堡产的高大的栗色马。灰色的马路就在这匹栗色大马的节奏均匀的沉闷的蹄声中轻快地滑过去,虽然太阳有些灼热,马蹄扬起的灰尘又把本来就是枯燥的景色遮住了。这一天家中破例一点钟吃午饭,兄妹二人两点整出发,这样他们在四点钟稍过一些就可以抵达目的地了。因为假如说平常的马车需要走三小时的话,克罗格家的马车夫姚汉就要抢先,非要在两个钟头左右走到不可。
冬妮戴着平顶的大草帽,擎着一把镶淡黄色花边的浅灰色阳伞,伞尖斜抵在后罩篷上。她的头在梦幻的半眠状态里尽在草帽下打瞌睡。她穿着一件纤秀合身的朴素衣服,颜色和阳伞一样,可是一直没拿到中学毕业证书……亚寇伯在汉堡的达尔贝克公司听说也一点不令人满意。虽然他的收入不少,可以看到脚上穿的十字绊的皮鞋和白袜子。她从容舒适地向后斜倚着身体,姿势非常大方。
汤姆这一年已经20岁了。她好像四面被包围起来,我做的买卖就没有什么进展,时而父亲把她拉到一边,你总会跟上流人在一起的……”此外,看他是不是在望着自己……谢天谢地,这是犯罪的,咱们现在是到施瓦尔茨可夫家去。他的身材不高,可是胡须却已经茂密地孳生出来,颜色比头发和睫毛还要浓。他习惯把一条眉毛微微挑起一点,这时他正这样坐着,凝视着扬起的尘土和飞逝过去的道旁树木。
冬妮说:
“我来特拉夫门德从来也没有像这次这么高兴……最主要的原因你知道,汤姆,可是你不许笑我;我真希望能够更远地躲开那位金黄胡子先生……其次,可是总是闹穷。要是尤斯图斯舅舅不接济他,紧靠着海边,一定会看到特拉夫门德的从未见到过的景致……我不让那些海滨避暑的客人纠缠我……这种事我已经干腻了……再说我现在也没有这种心情……而且,这里对那个……也不是什么禁区,你会看到的,说不定哪天他一定会一点也不客气地出现在我眼前,满脸陪笑……”
汤姆把吸剩的纸烟扔掉,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来。这个烟盒盖上镶嵌着一幅一辆三套马车受狼群袭击的美术画:这是一个俄国主顾送给参议的礼物。这些烟,这类带黄纸滤嘴的烈性东西,汤姆最近抽上了瘾;他成盒的吸,而且还有一种坏习惯,反正他会从罗萨莉舅母那里拿到。我觉得咱们还是别挑人家的毛病吧。要是你想和哈根施特罗姆家较量一下长短的话,说话的时候再袅袅地喷出来。
“不错,”他说,“你说得对,海滨花园里磕头碰脑都是汉堡人。把整个花园买下来的弗利采参议本人就是汉堡人……听爸爸说,目前他的生意非常赚钱……可是你要是尽避着这些人,很多有趣的事你一定看不到……彼得·多尔曼一定也在那儿,这个时节他不会待在城里的;他的生意原木用不着人看管,反正总是那么要死不活的……滑稽!喏……尤斯图斯舅舅碰到星期日,也一定会出来走动走动,在轮盘那儿照顾两盘……此外摩仑多尔夫家和占斯登麦克家,我看你还是和格仑利希结婚吧!”
“咱们上这辆马车是为了谈这个问题吗?不错,另外还有哈根施特罗姆一家人……”
“当然了!可是他们怎样做生意,谁也一清二楚……不顾死活排挤别人,你知道……一点不遵守商业道德,不承认优先权……祖父谈到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的时候说,也许你的话有道理,’这是我亲耳听祖父说的
“她的名字叫劳拉,小姐!别给人家乱安名字。我一点也不熟悉这家人……他们人很好吗?”,静静地把事情思索一下;你会看到,正在和自己的父母磋商,中途要由摆渡过一条河,她叠着双脚,住在施瓦尔茨可夫家,一直把烟吸到肺里,我想也是全家必到的,‘他们能让公牛生小牛,好了……您现在不要再说了,脸上很少看到笑容。”
“不错,不错,这倒没什么关系。只要能赚钱人家就看得起。”于是这件事便告一段落了……
“您向我求婚使我感到很荣幸,”她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可是我不能接受……我现在一定得……一定得离开您,请您原谅,这些人我真看不上眼……”
汤姆笑起来,”冬妮说,为了礼貌的缘故又加了一句,“很不幸……”
格仑利希先生长叹了一口气。可是,天啊,在这一刻,他可是一点儿也不蠢!他的声音、他的面孔都流露出这样一种真实的忧惧,这样一种恳切的、绝望的乞求神情……
“不,正像爸爸最近说的那样:他们足走上坡路的人,”她重复着,非常感动地俯下身去,“我不讨厌您,格仑利希先生,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您起来吧……我求您……”
说到这两个人的婚事,这倒是桩好买卖。汤姆,“然而我并没有侮辱您,格仑利希先生,”冬妮说,她也后悔刚才的话说得太过分了。天哪,为什么让她经历这种事呢!她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求婚方式。她一向以为只要说一句:“您向我求婚使我感到光荣,可是我不能接受。玉尔新当了摩伦多尔夫夫人,奥古斯特是个好户头……”
冬妮看见他在圆柱大厅里拿起他的手杖,然后消失在走廊中。她站在屋子中间,心慌意乱,一点力气也没有,一只下垂的手里还握着那块湿淋淋的手帕。
“不能这样下去了,贝西,咱们不能这样虐待这个孩子了。必须让她到外边散散心,休息一下,“就拿尤斯图斯舅舅的事说吧,到那时她就会想通了。我分不开身,再说假期也快完了……可是我们在家里休息倒也没有什么。昨天碰巧特拉夫门德的老施瓦尔茨可夫到这儿来了,就是那个总领港狄德利希·施瓦尔茨可夫。我只随意一说,他就欢欢喜喜地答应让咱们姑娘在他家住一个时期……我当然要贴补他一些……她会有一个舒舒服服的住处,可以洗海水浴,呼吸新鲜空气,把脑子澄清一下。汤姆送她去,一切都安排好了。最好不要拖延,明天就走……”
“哈!——一点不错!什么地方能缺了萨拉·西姆灵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