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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井台上

清早,东边天上才出现一抹白色,生产队长老钟就挑起水桶朝井台上走来了。这些日子的抗旱保苗运动,搞得热火朝天,好像一点也没把他累着。他一边走一边唱他随口编的山歌:

清早起来雾沉沉,

担起水桶出大门。

井台上头好清静哪,

唱支山歌大家听。

“队长,你还唱哩!”井台边的竹林里传来会计员福祥的声音,“这是啥子日子呀,还唱唱乐乐的,好像一点也不心焦!”

老钟把水桶放在井台上,一看,会计员福祥正躺在一蓬竹子底下的一张凉床上,就笑着说:“心焦?焦啥子哟?”

“焦啥子?你还不知道,有的人都没得信心啦!”

“哪个没得信心?这几天大家的心不是比开初时更贴实了?起初,还有人想等天下雨,可是这么久还是不下雨,他们也觉悟到只有靠自己抗旱才行了。”

福祥不开腔了。

“喂,我问你,这么早,你在这里等哪个?”老钟笑着说,“刘素英是不会这么早来打水的。”

福祥说:“哪个等她哟!我是在这儿乘凉的,昨晚上一夜我都睡在这儿。”

老钟说:“不要稳起,福祥,我对你说,这几天刘素英她娘正在给她另打主意呢。你就一点也不晓得?”

福祥翻身起来大声说:“晓得又咋个?横顺我是没有半点私心的。她要是经不住考验,想走,我也不留她!”

老钟笑了笑说:“不要性急。困难当头,有些过惯了顺利日子的人,想当逃兵;不过素英大约是不会的,等我抽空问问她再说。你呢,也应该多给她做些工作。你们青年人没经过多少事,没受过苦,遇到天干,就以为天要垮了,其实哪有那么凶!现在不像过去,有党的领导,有人民公社,就是天垮下来,也不怕的。”

福祥听了,不再开腔,依原躺下了。

老钟站起来朝井眼里看了看说:“哟,这个井的水咋个涨不起来啦?”

“还涨得起来?天天都把它担干了的,一夜工夫就涨起来了么?”从背后传来林胡子的声音。

老钟车转身来,胡子大爷已经跨上井台,一放下水桶,就从背上取出蒲扇来扇。

“嗨,清晨大早的,就扇扇子。”老钟笑着说。

林胡子说:“热得很!你看那天边是啥子?”

老钟抬头看,东方的天边已经射出几道金光。他说:“又是个晒死人的大太阳!”

林胡子气愤愤地说:“嗨,老钟,到这个关头上,我也同你是一个看法了。等天落雨是等不来的,只有给它娘的一个抗,抗到底!”

“对对,胡子大爷,你说得对。你看漕土里那一片玉米,要是不抗旱,如今早扯来当柴烧了。若是过去呀,胡子,你还记得那年你种张二先生地的事吗?”

“啷个记不得!那一年天干没得收,打的一点粮食光给他上租子还不够,弄得老子出去抬半年滑竿!”林胡子说完,从皮烟盒里拿出两支叶子烟,递给老钟一支,又说:“闲话少提,昨晚上我给大明说的那个事,你们商量了没有?”

“哦,你是说你屋里后墙脚下那股泉水的事?不过,那要拆墙哟,你老人家……”

“没啥,没啥,你们去看看希望大不大。要是大,把房子拆了,把泉水淘出来,那湾脑壳上一大片棉花苗子不就有救了?”

“好!”老钟说。他想了想又问:“你是咋个发现那股泉水的?”

林胡子使劲摇了几下扇子说:“不是我,是我那孙儿小林娃发现的。那娃爱动脑筋,有时候想问题,饭都不吃。往几年一到热天,屋子里就湿得很,我一直不明白是啥缘故。那两天,小林娃总是跑到墙根边挖呀挖的,我骂他是不是安心要把墙挖倒,他不开腔。随后,他才对我说那里可能有股水。我去看了看,越往下,泥巴越湿。……”

这时候挑水的人接二连三地来了。他们见队长同林胡子的桶都还空着,便也不愿先去扯水,一个个把桶放在井台四周。

老钟问:“你们咋个不扯水?时候不早啦,挑回去煮早饭,吃了好出工抗旱。”

有人反问:“你为啥不扯?”

“嗨,真是!”老钟笑着说,“这眼井的水尽够吃的,你们怕我扯不着?”

曾大嫂说:“队长,你老婆坐了月,你还要亲自烧火煮饭,咋个不先挑回去?”

老钟笑道:“好好好,我先来!”说着便把林胡子的桶拴在绳子上,放松滚筒,咕噜咕噜放下井去。

林胡子说:“嗨,这是我的桶,你咋个……”

老钟说:“哈,你的还不是一样!”

正说得闹热,福祥从竹林里钻出来,向旁边努了努嘴,小声说:“队长,你看!”

大家向那边看去,见刘大娘急忙忙地走来了。

老钟停住了笑,轻轻把水桶提上来,放在井台上,等她走拢来,便招呼道:“刘大娘,啥事呀,这么早?”

“找你有点事,队长,”刘大娘说,“前几天素英她姨孃来,说在她们坝上给素英说了一门人户。人家那里一片平原大坝,风调雨顺,不像我们这里山高水远的。昨天姨孃又带信来,叫素英不要再在家里把身子拖坏了,快些开张迁移证,上那里去耍一晌,过几天就结婚。我催她过去……”

曾大嫂忍不住了,黑着脸说:“去就去嘛,还找队长做啥!”

刘大娘说:“找队长开个迁移。”

老钟想了一阵问道:“素英同意去吗?”

刘大娘吞了吞口水,红着脸说:“同意了。”

“是她心甘情愿?”大家都这样问。

刘大娘气愤愤地说:“当然是心甘情愿!”

大家一时说不出话来,你望我,我望你。

福祥坐在一边,热得把衣服脱了,呼呼地出大气。老钟说:“好吧,要是她真的不情愿留在我们这地方,那我们也不挽留!”

刘大娘说:“那就请队长出张条子。”

老钟想了想,说:“叫素英自己来,我开给她。”

刘大娘愣了一阵,只得回去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气愤地骂着。福祥跳着脚板吼道:“逃兵!这点点困难就吓住了,真可耻!”

老钟说:“还不忙这样讲,等素英来就明白了。”

林胡子议论道:“福祥说得对,她是害怕困难。我看这种人多一个不如少一个,走了倒干净些!”

曾大嫂说:“我看不一定,素英的为人我们不是不晓得,她决不是眼浅皮薄的女子。这个事情是她老娘在包办也说不一定。”

老钟说:“很有可能。不过这也说明:困难当头,总有个别人的思想要动摇。我们搞集体生产,大家都得一条心才行。”

林胡子气愤地说:“你说这个做啥?难道我们不齐心?刘家老婆子那样的人,在队里没有第二个。”

曾大嫂说:“这倒是实在话。”

社员们又说了一阵,才忙着挑水回家。

老钟正要提起林胡子的另一只水桶打水,突然高兴地喊道:“小林来了!”他放下水桶,眉开眼笑地说,“小林,你来帮你爷爷挑水吗?”

小林跳上井台,笑着说:“我是来接他的。我爷爷最爱吹壳子,走到哪里,一屁股坐下去,就要说几顿饭工夫。”

林胡子一阵哈哈大笑,抹着胡子说:“今天我们可不是在吹壳子,全谈的当前大事。”

“说的啥子大事?”一个大喉咙在老远的地方问道。老钟抬头一看,是大明挑着一担桶,如飞地跑来了。

“嗨,我正在想,”老钟笑着说,“我们大明是急性子冲天炮,咋个今天这么晏了还没来?”

大明笑嘻嘻地放下桶来,不开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要从人们的脸上找出答案来。

小林说:“我晓得。大明哥是有意让大家先来担清亮水,自己后来担浑水。”

大明笑着道:“你晓得,你啥子都晓得!刘大娘要嫁女了,你晓得不晓得?”说着,瞟了一眼福祥。

福祥气鼓气胀地把头扭向一边。

大明忙又解劝说:“福祥,不要紧,我给你担保,吹不了的。素英的思想我清楚。这几天她很苦恼,不过问题不大,你别担心。”大明是个青年人,去年才从部队转业回来,因为在北方住过几年,四川话里夹杂一点北方口音,说话响当当的,十分干脆。他是这个队的副队长,又做大队的青年工作,所以素英的思想他比这几个人都清楚。

福祥抬起头说:“没关系,只要她刘素英真是个害怕困难的人,那我也瞧不起她!”

“你又何必硬起心肠说假话喃!”大明笑着说,“素英昨天同我说了,她不会走的。我对她说,生产斗争,还不完全像打仗那样。战场上同敌人打,那是要流血牺牲的,生产斗争,只需要艰苦奋斗就行了。平时唱歌,唱什么不怕困难不怕吃苦,唱唱倒容易,做得到才算好汉子哩!这些话她都同意。”

老钟说:“好,福祥,这下该不用担心了吧?”他又转向大明,“等会吃了早饭,我们到林胡子家去看看吧。”

大明说:“看那股泉水吗?刚才我已去看过了。”

“咋样?”几个人同声问道。

大明兴奋地说:“行!满行!挖下去二尺多,就在冒水,要是再深一点,保险有一股不小的泉水……”

小林也插嘴说:“得挖一个大水凼才行。”

老钟说:“那太好啦!”接着他把眼光落在林胡子身上,“只是这个事情……”

林胡子站起来拍了拍胸口,说:“咋个?你还不相信我林胡子吗?有水就挖坑,我一点不含糊!没有集体,也就没有我林胡子一家!”

大明抓住林胡子的手说:“真是个好老汉,好社员!”

接着老钟便同大明、福祥研究林胡子的住房问题。大明说,他自己只有三口人,可以让出一间房子给林胡子住。老钟说,林家六口人,一间房子太少,他愿意搬去住那一间房子,让林家住他那三间。为这事又争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叫林胡子搬到老钟屋里,暂时住着,待下半年收了大春,再由生产队给林胡子修。

小林担起大桶先走了。

老钟说:“就这样吧,我们也该走了。”

福祥眼尖,他望着远处说:“不忙,有人来了。”

原来是刘素英挑着桶来了,他们都在井台上停了步。

刘素英看见几个干部都在那里,有点不好意思。她走上井台,埋着头把桶拴到绳子上放下井去。因为思想不集中,绳子没拴好,水桶噔的一声,栽落到井里去了。

大明正要过去帮忙,素英突然把头发一甩,望着老钟和大明说:“队长,刚才我娘说的那些,你们不要相信哈!”

老钟说:“我们根本就不相信。所以我说,要见了你本人才出迁移条子。”

“我从来也没有同意过!”

福祥呼的一声跳起来,红着脸看了素英一眼,给大明递了个眼色,突然抓住绳头向井里溜下去。

素英吓得目瞪口呆。

大明早伸手扶住了滚筒,一边放绳,一边对素英说:“不要慌,福祥是给你捞水桶,不是跳井。”

素英羞得连耳根都红了。她揩了揩额上的汗水,站直了身子,望着天边渐渐现出的火红的朝霞。

大明摇转滚筒,不一会,福祥和水桶都上来了。

素英的水桶打满以后,她看了福祥一眼,说声“多谢”,便挑起来飞也似的跑了。

老钟笑道:“哈哈,福祥,咋样?该没有变心哈?”福祥笑着不开腔。

大明说:“福祥的心眼太多了!”

福祥结结巴巴地说:“对她,我可没有私心。我是怕她真的走了,背个骂名。我就这一个心眼。”

“一个心眼,哈哈哈……”老钟同大明一齐大笑起来。

在一旁没开腔的林胡子说:“像刘素英这样的青年人,是可以信得过的!喂,我说你们还是快些担水回去吧,吃了早饭大家还要抗旱,不要耽搁了正事。”

“好!时候不早了,大明、福祥,你们先打水吧。”老钟站到一旁去。

大明不同意,要叫老钟先打。

争执了好一阵,还是林胡子说:“你们几个干部也真是,啥子时候了,还让来让去的。好好好,依我老汉一句话:福祥先打,大明居中,老钟后打。”

福祥从竹林里拿了桶出来,同大明先后打了水,挑着走了。

最后,老钟走过来,嘴里含着笑,把桶慢慢放下井去。井里已是一凼浑水了,但是这泥水在他看来,却是清澈透亮的。他想到刚才的一切,喜悦简直要从心里溢出来了。

一九六三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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