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虎捡了一个日本媳妇,叫什么名字说不清楚。女人粗短身材,肥脸、宽下巴、塌鼻子、眼形如线。二虎说,丑是丑些,可好使。炕上,她从未拒绝过他,地下呢,家务活样样上得了手。话少,她也不会说几句中国话呀,酒量大,他稀罕她喝酒。二虎在鸡东下井挖煤,每次从地底下爬出来,都阴魂返阳似的,想狠狠砸碎点什么听响儿。回到租住的小屋,日本媳妇拾掇得亮堂堂,热乎乎的饭菜马上摆上来,二虎的心就成铁匠炉里的铁,化了。再陪他喝几盅,舒服得就没边儿了。两人喝酒,起初总是各说各的。她说的他不懂,他表的她不明白。
直等到一壶老白干见底,奇迹就发生了。还是一个中国人一个日本人,一个说中国话一个说日本话,可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答如流。
二虎说:唱一个吧。
日本媳妇说:好,唱一个。
日本媳妇“咿咿呀呀”唱起来,二虎拿着一支筷子敲盘子边儿,一下一下砸在歌声里。起初,两种劲头在小炕桌上硬生生地对峙,不合,渐渐飘起来,在空中碰撞、交融,传到小屋外面时,竟然拧成一股劲儿,亦步亦趋的样子,却也终于没有着落,在低矮的草木、蔬菜上游来荡去。夜空的星星眨着眼瞄着它们的徒劳狂奔,似乎也没奈何。最终,还是庞大阴沉的树冠来帮忙了,却也只吸纳了歌的旋律,另有零星的音符被甩在孤寂的夜空里水泡一样破碎。筷子打出的节奏时而突兀,时而喑哑,也一粒粒破碎着。虽然,这破碎不是那破碎,可到底破碎着。直到日本媳妇把歌声收了,二虎劝着她,也劝着自己,双双再喝下一杯,然后——二虎饧着眼睛:这歌挺悲呀,叫什么名字?
日本媳妇低低勾住头:告诉你你也不明白,还是算了吧。
这话说完,两人把小炕桌推到一边,抱成一团,又哭又笑,又喊又叫,折腾大半宿才罢休。
一转眼,大半年过去了。盛夏已至,处处浓翠,河里的鱼又肥又大。这天,二虎升井之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从工友那里讨了鱼竿鱼篓,打算钓几条鱼晚上下酒。
大河甩出来一条河汊子,弯了一下,形成一片舒缓的水域。光复以前是日本人的采沙场。河底的大沙坑吞人吃牲口,却是鱼类的家园。河岸上蒿草茂盛,二虎坐在里面,平心静气地盯着红色浮漂。鱼篓泡在河水里,里面有一条草鱼吐着水泡。就在这时,二虎听到上游不远处有声音,钝,闷,却十分有力,零落、震荡在水面和山谷中,似一巨型怪兽思谋着顿足。他站起来,矮树遮挡了视线,恰好身后一块岩石连接着一段崖岸,他爬上去,视野大开,无遮无拦。是他的日本媳妇,她赤背站在齐腰的河水里,声音来自她的手,握成拳头击在自己的肚子上。二虎先惊住了,呆成一截木桩,然后,他埋下腰身,悄悄回到岸边,仍坐回到一蓬蒲草上。那个沉闷的声音在持续,一下下从他的耳朵砸入,落到心上。二虎漫无目的地盯着河面,终于,一片血水一边充扩着,一边消散着,慢慢向下游流去。
这娘们儿竟然还留了一手。二虎松开了手里的鱼竿,河里似有一只手,轻轻拖走它。
夕阳掉落山后,山间土道上飘起朦胧的雾气,他走在这路上,却离他的家越来越远。一辆马车驶来,他跳坐上去。赶车的老板还未张口,围着一条草绿毯子的老太太问他:
孩子,这晚了,你去哪儿呢?
二虎说:你们去哪里?
鸡西啊。
妥了,我就去那儿。二虎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