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坐在餐厅的一角。
就像是一朵素心莲盛开在那里,静静的。一张素颜的脸,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程心亮看着她,眼光一刻不离,但那里面并不全是爱意,还有几许疑惑。只因刚刚在电梯里,他要吻素素,素素拒绝了。
的确,一个常年为她保留着留兰香清新口气的男人的吻,被拒在了电梯里。这让他多少有点尴尬。
此时的素素偏偏执拗着不肯将眼光落在他身上,而是独对着一面特制的竹帘水墙,凝神倾听着潺潺水声,并发着微呆。
她不愿意面对程心亮略带疑虑的审视的目光,也不愿意在今晚这种特殊的氛围里延续某种不愉快的情绪。
今天是三八节,她理应是女王。全天下的女人,在今天都可以任性地做一回女王。
程心亮却偏在今天过三十九岁生日,就像赶场子一样。虽说这也不是他的过错,但这让素素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纠结。
就像她爱上了这个男人。这些年来的种种感受时时纠结缠绕在心头。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从来就不能独享这份爱,更谈不上放肆地去爱。
素素想到这里,用纤细、柔软的手指掠了下额前的碎发,又侧转身偏过头来环顾了下周围的环境。
餐厅从来就不是找清静的地方,可她还是被程心亮接到了这里——郊外新开的一家别具江南情调的风味菜馆。
虽说程心亮自己就在市区的东南西北开着几家大餐馆,可他带素素出来消遣、吃饭时,通常不会流连于城里那些挂着头牌名匾的名菜馆。原因嘛,一是怕遇见同行熟人,二是那些菜品,他自己早就吃遍尝腻了。所以,但凡带素素吃饭时,他专喜欢开车找那些看上去不起眼但又很有特色的馆子,吃点新鲜乡野菜。
在程心亮眼里,这些不起眼的菜馆更像是散落在尘世的繁星,朴实无华,但更合乎他和素素的心意和口味。
最主要的是,程心亮就想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和素素单独相处,并顺便带素素出来兜兜风,看看景,外加透透气。
程心亮说是给素素过节,但素素心里想的却是给他过生日。只是两人事先说好了的,今天不互赠礼物,只吃一顿便饭作罢。
但说归说,程心亮在每年这个具有双重意义的节日,还是会精心给素素备一份礼物。
自从认识素素后,程心亮也送过好几样礼物给她了,但唯独内疚着没能送给她一枚戒指。
所以,程心亮之于素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仍只是一个无法用心对等的符号。与其说他是一个懂女人心的男人,不如说他是一个既谨慎又懂得把握分寸的男人。知道什么该送,什么不该送。
男人都清楚,某种具有特殊象征意义的物件,譬如说戒指,一旦经由他的手送出去,也就意味着他要有足够多的能力和勇气承担起某种责任。
而对于未婚女子来说,戒指在她们心中所承载的分量也是高于一切的。一枚小小的戒指往往等同于一个男人赐予她的一生爱的承诺和幸福的保障。
意义深远而非凡。
所以说,戒指是不能随便送的。怕就怕送出去了,而那个送戒指的男人最终又无法兑现那份相应的承诺。这对于接受那枚戒指的女子来说,即使这枚戒指的价格再昂贵,她也不会再在心里视如珍宝。顶多也只被视作一件有价无市的饰物,最后等同于废铜烂铁被弃之一边。
素素给程心亮准备的礼物,相对来说就要简单得多,通常都是书。对于一个读书、爱书、写书之人来说,书就是最珍贵之物。
今天素素照例给程心亮带来一本与营养美食有关的书。这本书是她前几天去一家出版社洽谈出版她的散文集事宜时,一位熟识的编辑送给她的一本新出版的样书。她随手翻了翻,觉得有点意思。里面有很多新菜式推荐,还配以精美图片,读来很有新意。素素就顺带了回来。然后,想起程心亮的生日,想起给他挑礼物的种种烦琐,就想着把这本书权当礼物送给他好了。这样想着也就落了一桩心事似的自我解脱了。
只是素素从没细想过,她这样既不失面子又省事的做法,要让程心亮探得其真相和究竟,不知心里又会是怎样一番滋味?
也许,所有不能修成正果的爱情最终只能流于层面形式,不道穿也就罢了。一本书终究不能换来一枚与她的一生一世相关联的戒指。
一本厚厚的菜谱从素素的手里递到了程心亮手里,又从程心亮手里递回到素素手里。服务生脸上始终挂着招牌式的微笑,目光也跟着菜谱又移向了素素。
素素这才慢慢翻开了菜谱,细皱起眉头一页页仔细搜寻起她爱吃的菜来。最后,她自顾点了自己爱吃的两道菜,一道是麻油鲜竹笋鸡丝,一道是素炒什锦。然后,她就又停在那里不动了。
“还是我来吧。”这回,程心亮从素素手里拿过了菜单,边将菜谱按着顺序快速往下翻,边干脆地用手指着菜谱对服务生说:“这个,这个……这道菜也加上。先就这些吧,不够待会儿再添。”
“请问需要什么酒水吗?”服务生又礼貌地询问。
程心亮把目光投向了素素,素素轻摇了下头。程心亮即向服务生轻摆了下手以示“不需要”。
“我们店里最近新推出了一种热饮——紫薯汁,尤其适合女士,美容养颜,对脾胃也特别好。你们可以尝试着来半扎。”服务生不甘心,仍做着他职责范围内的推荐。
“那好吧,来半扎。”素素微笑着点了下头,对服务生说。
“好的,先生、女士,请稍等。”服务生轻盈地转身走开了。
毋庸置疑,等菜陆续上来,又是满满一桌子,有七八道那么多。这么多菜,任凭他俩怎么敞开吃,也是吃不完的。
程心亮总是这样,每次带素素出来吃饭,都是点很多菜。他不怕浪费,就怕素素吃得不开心。
且他俩在外面用餐从来都没有剩菜打包的习惯,只能可了劲地吃,剩下的菜浪费了也就浪费了。
就像他俩已浪费了的这些年的时光。
有时,素素就忍不住地想,一个开餐馆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然是最喜欢客人浪费的,但轮到自己就未必。素素不知道程心亮在招待其他客人时,会不会也这么浪费?
也许,程心亮只对她例外。婚外恋本身就是一道奢侈的菜。况且对于他这么一个富足的男人来说,不用算计着过日子,偶尔小小奢侈一下也是无所谓的事情。
一个男人不能填饱一个女人对爱情的所需,就只能试图填饱她的胃。
间隙,除了程心亮劝素素多吃菜,两人并没有太多的话。即使满满一桌子菜也打发不掉沉闷的气氛,他们自顾自想着心思。
直到谁也不想再动一下筷子,表示他俩真的已经吃饱了。
程心亮悠然地点燃了一支烟。然后透着烟雾,若有所思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素素。
素素也不再刻意逃避他的目光,而是一脸淡然地迎向他。
此时,他俩的心底应该同样都在感慨着这样一句话:“又一年过去了。”
这已经是他们相识的第五个年头了。
所不同的是,程心亮已由一个餐馆小老板变成了在A城拥有四家名餐馆的大老板;而素素却正在由一个风光无限的小姑娘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剩女。
素素已二十七了,虽然她的容貌和衣着仍显得那么清纯,可这些年她内心所经历的种种沧桑和波澜,大抵不是常人所能看透的。
程心亮吐出了一个浓重的烟圈,烟圈低低地压过来,但就在要抵达素素跟前时,却又鬼魅般消散了。
素素没有像初识程心亮时幼稚地伸出手去想抓住它。
五年来,她就是这样眼看着程心亮的爱情慢慢靠近又渐渐消散的。
程心亮舒心、陶醉地抽完了一支烟。
然后招呼服务生埋单。
服务生礼貌地走到他们跟前。素素却用手指着桌上两三样没怎么动过的菜对服务生说:“这几样帮我打下包。”
“好的,请稍等。”服务生应着结账去了。
“打包?”素素今天的行为让程心亮感到有些疑惑。
“今天例外。我要连你的盛情一起打包带走。”素素突兀地笑了下,低声答道。
“想看电影吗?时间还早。”在起身要离开餐厅时,程心亮抬起胳膊看了眼腕表,说出了他的下一步活动安排。
“不看了。不是还有一帮朋友等你去K歌,去High吗?”素素微蹙了下眉头,婉拒了。
“不用理他们的,他们很无趣,他们每年处心积虑就等着今天好用蛋糕来糊弄我。”程心亮以往每年过生日,都会被一帮员工及朋友用蛋糕涂得满身、满脸,形似个奶油人。虽然此举让人狼狈不堪,但一年又一年,他们却乐此不疲地重复并延续着这简单又无趣的乐趣。
程心亮就在这种既简单又有点无趣的乐趣中,一年一年心满意足地老去。
但有趣和无趣有时并没有太明显的界限。
程心亮仍一脸诚恳地等待着素素的表态。
“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啊。”这是程心亮早几年前常开导教育素素的一句话。此刻,她把它搬了出来,显得不知是大度还是滑稽。素素也自觉不妥,接着又补充了句,“你还是去吧。否则缺了你这个主角,大家都会觉得扫兴。”
程心亮脸上露出了他惯常的敞亮的笑,“那好吧,谢谢你。还是我的素素善解人意。你说得对,他们每年都闹腾惯了的,一旦我缺席了,他们是会觉得很扫兴。”
的确,程心亮就是这么一个面面俱到的人。家庭、事业、朋友,还有他对素素的爱,形成了他一条独特的、错落有致、紧密的生活链。节节相扣,环环相连,似乎从来没在哪个环节出过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