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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蔽之,我们要了解书中人佐治的性格,第一个观念就是“矛盾”。他无时无地不在这旋涡的激扰之中。Gourmont在他底《卢森堡之一夜》里面说:“事事都是矛盾的,我也不愿再讲了。”这和《灰色马》中所谓“接吻罢,不要思想了,”正是同一的意思。为什么不要想,不要讲呢?因为想不出,讲不通底原故。但他们偏要找想不出的去想,找讲不通的去讲。这又是一种新的矛盾了。总之,我们张着眼去窥探包孕着我们的世界一切,看不见谐和,看不见系统,只看见一团一团,一片一片的纠缠着,冲突着的憧憧然的怪东西。我们有求知识底欲念,而且有求知识谐和底欲念;但终于陷入矛盾的泥中;况且,不但包孕着我们的已无谐和底可能;即我们自己也是大怪物中底一个小怪物。我们不但不知道一切而已,即最密接的“自我”,所知的亦是最少。这实在不能使我们再忍耐下去!一切是谎犹有可说,连我自己也是一个谎当然是不可堪的,矛盾即存在“我”底中间,欲免除矛盾,惟有否认“我”。至于肯定自我的人,只有让这种状况与我们相终始的一法。绝对的不讲,绝对的不想,把第一义的生活之路上贴上一张“此路不通”的条子,而勉力企图第二义生活的充实。
我们已经大大地让步了,而状况的不佳依然如故。所谓第一义与第二义的区别,即是“什么”“为什么”与“怎样”的区别。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儿初醒,迷迷胡胡地想着:我们对于生活,只有三个态度。如生活是顺着我们的,那么我们便享乐它;如生活是逆着我们的,那么我们便毁坏它;如享乐不得,毁坏不了的时候,那么我们便撇开它。当时自己觉得这种见解颇是明通。但醒清楚了一想,觉得话虽好听,总是梦话。天下有这般简单的事情,有这般简单的我吗?对于生活,有这般单纯的爱与憎吗?火烧了眉毛,你能够撇开吗?少艾的女郎张着臂膊,你能够撇开吗?既然这些事情是不大可能的,而且是不大会有的:那么,这不是梦话是什么呢?
我们生活的痼疾是不可救药的了!人人都呻吟着,嫌恶他自己药方底无效。总想抢别个病人底药方来瞧一下,以为中间有何等的灵丹妙剂呢。但等到药方拿到手里,或者竟把他药碗抢来喝了,方才知道这正是一个大夫开的方子,不但药名相同,而且分量还是一般的!又有一种病人,当大夫来瞧的时候,听见他阁阁地走进来,心中有十二分的期待和一种渺茫的欣悦他的病实在已是没救的了,医生那里还给什么药呢,实在给的只是一杯牛乳。但迷惘的他喝了几口牛乳,以为这是一杯良药,载着再生人间底希望来哩,这不是可怜而可叹吗?莫笑!莫笑!这就是我们!这就是我!
我们要了解书中人佐治底身世,第二个主要的观念就是“没奈何”二我看他实在把一切的药饵都给吃了,但结果还不免自杀二你说“肯定自我”罢,他是惟一的肯定自我的人;你说“热烈的肉爱”罢,他抱着爱尔娜,又吻着依黎娜呢;你说“火一般的生活”罢,他是俄罗斯恐怖党底执行委员,杀人如杀一个衫上的虫子;你说“玄冥的沐浴”罢,他对于万有一切底了解,比我们的哲学专家还要深刻得多。我们所有的药方,在他口袋中都一张一张的叠着,可是终纠无补于他!既然这样,那里还能有补于我们!我们平常总以为“实行”可以排除我们的烦忧,可以作飘飘然的我们的药石;但读了《灰色马》之后不觉废然而返,深信佐治所谓“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空的”这句口号底十分痛快。他的死,人以为是英雄的,我独以为是平常的。或者在平常人的心目中,把英雄平常化了吗?这也不可知。但我却觉得像他这样心境,离我们的却是最近。他也是不得不死方才去死的,并非对于死有什么爱悦,也非对于生有何等憎恶。对于“生死”的趣味,最好让他自己说。他在狱中待死的时候说道:
“死似乎是不必要,所以是不可能的。甚至于想到我是为了这个原故而死时,也并不觉得快乐,骄傲。我所感到的,是异样的淡漠。我不想生,但也并不想死。……我问我自己道:‘我害怕不害怕呢?’我的回答是:我不害怕,我没有恐怖,——我只有淡漠。”
这真是一段恰当好处的话。
现在我要综合地说明《灰色马》,不能不提到我的第三个主要观念。这便是毁灭。毁灭在这里有两个解释:(l)生命的变化,(2)灵智的闭塞。让我先唱第一段:
“生命之力是镞锋内向的一枝箭,深埋在婴儿底心里。当你最初觉到它在那边生长;你已黯然内伤了。当你错认它的生长为你的骄傲;你的血已涓涓地开始长流了。当你忘记了骄傲而体会到伟大;那么,你的创已快穿了,你的血已快干了。当你并忘了伟大,找着了那个‘平凡’;啊,这枝生命箭骤洞了你的心胸,黄土糁着犹沸腾的一堆血。‘烈烈烧着的煤炭’一旦熄了。红的焰,青的烟,都已上升了,都已远人间了。不知那一年上,偶然有一天,街灯黄的时候,有柔曼的么弦,凄皎的横笛,无意中唱出了您。‘好陌生的名字!’听的人都怪诧异了。咳!应该被忘却的您啊!(《呓语》之十五)
“在生命之流中,前波是被后波跨过的。但前波有更前的波在它底前,后波有更后的波在它底后,所以大家都是安然地过去,认为平常而必要的事。故超越是我们的名字,被超越也是我们的名字。在我们应当走的时候,我们定要快快的走。我们不愿挤住后面兄弟们的路。大家走,大家向前走,大家向着毁灭走。这里有生命的光辉,正照耀在我们的前路。毁灭是永久的动,是生命的重新。我们的眼光很短,它匆匆地跑过去,所以很像一匹《灰色马》;但上面人的名字不一定叫做死。”(《口艺语》之十六)
以我的意思,生命不但是向着毁灭,而且也是应当向着毁灭去的。生命力愈伟大的人便离毁灭愈近。书中的佐治底结局,正可以如是观。我不敢信他的一生所走的是条歧路。这正是向着毁灭去的一条康庄大道。跑得快的人,便愈到得早;这是自然之理。若因他跑得太快,连影儿都看不见了;在后面的人,便说他是摔死了,或说他是掉在沟里去了,这未免太痴。况且,谁能停着脚步不走的?大家不是一样吗?所以我心中的问题,不是什么“归宿”,(有归宿或者没有都不成问题)只是在路上的问题。这倒是不容易解决的。让我再唱第二段:
“我父亲有一把两刃的尖刀,带着古旧的鞘。说他是死在这上面的;这句话好久了,所以我也很少知道。
“十二三岁了,母亲让我佩这刀,还带着古旧的鞘。‘你佩着它,记念你父亲。你可千万别学你父亲,把刀拔出了鞘。要割破手呢,痛的呢!孩子,你千万别把刀拔出了鞘。你父亲的血流过在这上面的,你母亲的泪流过在这上面的;你千万别学我们地样子!——可是,我知道,这把两刃的尖刀终久要流我孩子的血,流你妻的泪的。咳!这运命!——去罢,孩子!好好的去!你尽你底一生佩着它,记念你父亲,他是死在这个上面的。……’
“呜咽而出的话语,好似轻碎的秋风微啸。‘带着这样破烂的鞘,邻家的孩子要笑话的;’我坚决地自语。从来没见过刀有两刃的,倒要抽它出来瞧。……刀从此出了鞘,摔荡摔荡,挂上孩子的腰。
“青绿的苔痕,黄赤的锈痕,(难道是血痕吗?)光光的一把两刃尖刀。邻家孩子耍木刀的时光,我必定高高举起了它,像戏台上好汉的样子,喊道:‘吓!’在这里,我觉得骄傲。
“十四五岁,十七八岁了,我的血快要沸了。苔痕尽扫,锈痕潜消,光光的一把两刃尖刀。半新半旧,好没样子的!在水进的石上,磨洗下子,这有多么好。
“清泉白石之间,二十岁的年少自磨他的宝刀。行路的人都夸道,‘好把刀!’好得来活像一汪静止的秋水,森森地迸出青白的寒光。这难道不好吗?自然好。‘好!好!’大家都说。在这里,我觉得骄傲。
“光光的一把两刃尖刀,摔摔荡荡上了我的腰。有人问‘鞘呢?’我笑笑,‘向来没有啊。’‘你小心些!’‘小心什么!我从小就佩着,我要佩到老。’谁还记得当年曾有过这么一个古旧的鞘!母亲呜咽着的话语呢,更如烟一般的散了。
“‘少年人,你刀哪里来的?’‘父亲的。’‘谁给的?’‘母亲给的。’‘原来做什么用的?’‘我知道吗?”‘现在你怎样用呢?’‘我要见你的血!’吓跑了他们。在这里,我觉得骄傲。
……
“微霜下凝的晚秋之夜,衰草是白的,圆月也是白的,秋虫似耳语底啾唧,秋风似女人新衣的悉飒,越觉得凄清杀的寂,越觉得黯淡极的默。大大的北方平原,小小的一个僵冷久的青年尸体,上面有熠耀的群星霎着眼,玄湛的碧天板着脸;心窝里插着一把刀,血从缝里渗出来。朦胧的月下,却分明地看得出这是一把两刃的尖刀。刃边各刻着两个字:一面是‘理智’,一面是‘情感’。中间更有一行密字,写道:‘撇了我罢,少年人!”’(《呓语》之十七)
简单地说,灵明即是人生苦难底根源,怀疑和厌倦都从此发生。在路上的我们本可以安然走着的,快快活活走着的,(生物界大都如此。)只因为我们多有了灵明,既瞻前,又顾后,既问着,又答着;这样,以致于生命和趣味游离,悲啼掩住了笑,一切遍染上灰色。如我们能实行《灰色马》中依梨娜发的口令:“接吻罢,不要思想了,”大家如绿草般的生活着,春天生了,秋天死了,一概由他!这是何等的幸运呢?可惜,这种绮语徒劳我们的想望。我们还是宛转呻吟着以至于死。
“如你们初次在路上,你们该唱愚的恋歌;如你们仿徨于中道,你们该唱死的恋歌。”这是《灰色马》译本我的读后感。
一九二三,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