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6月30日。
午后,天色渐暗,阴森森的乌云仿佛要把世界压扁,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此时,在辽宁省一所县级医院低矮简陋的产房里,一位少妇就要初为人母。
傍晚时分,身着白色孕妇裙的王丽一手支着后背,一手抚摸着自己将要炸开的肚子,在母亲的搀扶下,艰难地从正厅的长椅上站起,弓着腰,用手护着肚子,第三次走向产房。在拥挤而嘈杂的走廊里探视的人们,纷纷给她们母女让路。
在产房门口,她们再次被一位肥胖的女医生拦住。这位医生织着毛衣,哼着小曲,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看到有孕妇过来,正在织毛衣的她以川剧变脸的速度,换上一副威严、不耐烦的面孔,大声训斥道:“怎么又是你们?我不是说过,不让你们来这么早吗?回去!”她训斥着这对母女,手中仍然没忘织着毛衣,说完,她又继续低头查看她的毛衣。
随行的母亲掩住满脸焦急,搀扶着女儿打着笑脸,向女医生低声央求:“大妹子,你看她疼成这样,肯定是快要生了,你通融一下,让她先进产房吧。”
谁知胖女人突然抬起头,冷冰冰的脸拉得很长很长,厉声喊道:“是你生还是她生?回去!”
“这位大姐小声点行不?孩子刚哄睡,你一喊,又被你吵醒了”,一个男人抱着哭闹不止的婴儿从产房里出来,轻声细语地对胖女人说。
“你睁眼看看,是我吵,还是她们吵?”刚好她织完一行毛衣,右手便握着竹针指向这对母女,怒气冲冲地对抱婴儿的男人吼道:“我说你怕吵就回家,还住院干什么?戴个眼镜假撕文,却不守医院秩序,真看不惯你这种人!”
一位护士路过此处,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那位男士只好轻拍怀中的婴儿,忍气吞声地走回产房。
母亲摇摇头,搀扶着面容痛苦的女儿进退两难。
站在一旁,一直一言未发的产妇的丈夫张民,对眼前这位大呼小叫的女人怒目而视,胖女人也毫不示弱地瞪着眼,将手中的毛衣放在一边,撸胳膊挽袖子,像是谁惹恼了自己,非要把他吃了不可。不巧,她怀中的线团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那张吊瓜似的长脸仍然紧绷着,双眼迸射出狠光,让人不寒而栗。
一位亲属为了缓和气氛,凑到张民身旁耳语:“这是不是她们的工作方法,或许是大夫们有意让她这么做的,让产妇忍痛活动活动,有助于生产。”
时间已是16点20分,坐在走廊长椅上的产妇身子疼痛得左右晃动,呻吟声几乎变成了哀嚎。束手无策的亲属们只好再次跑去求看门的胖女人。突然在这时,产妇大叫一声,身体从长椅上慢慢滑落,在地上缩成一团。
“她都这样了,为什么还不快送她进产房?”看门女人看到产妇的状况,一改先前的凶样,开始埋怨起随行的亲属。亲属们像如闻大敕的囚徒,手忙脚乱地把产妇送进产房。不等产妇在产床上躺好,大夫就像轰乞丐似的将产妇亲属赶出门外。一声冰冷的钝响,门被大夫无情地关上。
张民在产房外坐立不安,他趴在产房的窗口处,焦急地想知道妻子的情况,可根本看不清里面的任何动静,他只好转身在产房前焦急地踱来踱去,双手捂着胸口,像是在等待一场生死判决,又像在祷告上天保佑。
上夜班的大夫陆续走了过来,她们边换衣服,边进产房接替值白班的大夫。两群大夫互打招呼,说说笑笑。一位年轻女大夫用手指着还没脱下的花衬衣,脸上闪烁着幸福的光芒,这是男友送给她的礼物,她正把甜蜜的爱情展现给同事,让大家分享她的幸福……
“哎,你的对象真好,还没结婚就给你买衣服。我们家孩儿他爸和我结婚十几年了,抠得很,什么也不给我买”,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夫边脱白大褂边羡慕地说。大夫们谈论着那个正被爱情滋润的小同事,议论她请大家喝喜酒的日子,把产床上嗷嗷待产的产妇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听着妻子的阵阵疼痛呻吟声,张民恨不得冲进产房,去为妻子分担痛苦。可那扇冰冷的大门像阴阳两世的鬼门关,无情地将他阻拦在外,他忐忑不安地站着,气愤地听着门里传来的嬉笑声,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冲进门去,揪住那些大夫,把他们按在产床前为妻子接生。
这时,张民碰到了妻子在粮食局工作的堂姐,她来医院探望朋友。堂姐在当时只是粮食局一个小职员,但在当年计划经济、粮食实行供给制的年代,像堂姐这样的粮食局职员却是分外吃香,许多人都想攀上他们,希望通过他们多弄些平价细粮。产妇堂姐的到来,戏剧性地改变了产妇的遭遇——
堂姐看见了焦灼不安的婶婶,得知堂妹要生了,皱起眉头抱怨道:“为什么事先不给我打个招呼,这儿的大夫我差不多都认识。”说完堂姐转过身去,敲了敲产房的门,里面探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看到堂姐立刻如变色龙一样,瞬间变得春风满面。这位大夫听了堂姐的话,一边埋怨家人为什么不早说,一边赶紧进产房向同事交待。大家知道产妇的关系后,立即停止了嘻嘻哈哈的打闹,一个个如临战的士兵,麻利地为这位“红人”的堂妹接生。
看到大夫们齐齐涌进产房,产妇苍白、疲惫的脸颊上终于浮出一丝微笑。这时,疼痛感消失,肚子里的胎儿忽然没有了任何动静。她只能往好的方面想。她想:“是否孩子也知道自己即将与妈妈见面,高兴得顾不上动弹了?还是他(她)太眷恋母体,舍不得离开这个温暖的“家?”
堂姐的到来,终于让张民悬着的心放松了些,他在门外一直左右徘徊,目光却盯着紧闭的产科大门。时间一分一秒地在他急切的目光中缓慢地流逝。
人生中有许多无奈,时间也常常和人们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往往当你希望时光停留时,时间却飞快如梭;可当你心急如焚等待时,时间却像个年迈的老者,不紧不慢地迈着优雅的步伐缓缓而来。
终于,一位护士从产房门口闪出。张民像迎接天使一样跑过去,她面带歉意地对张民淡淡地说:“很不幸,由于产程过长,孩子窒息了。”
张民呆呆地愣在那里,像是失去了意识一般,一连问了护士几次:“什么?你说什么?”而且一声比一声响。护士害怕了,赶紧躲进了产房,在门缝里又大声复重了一遍刚才的话。张民感到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左摇右晃,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走向前,一把抓住护士的领子,把她从门里拉出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护士结结巴巴,想叫不敢叫,当她颤抖的声音再次将那不幸的事情复述一遍时,张民如遭霹雷轰顶般呆住了,半天才清醒过来,但依然死死地抓住护士的衣领。护士像被吓丢了魂,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过了一会,张民感觉像是有十几年光景那么长,最后他缓缓地将护士松开,歉意地点点头。他安慰自己,既然没和孩子见面,孩子没了也就算了。他强忍着心中的痛苦,急切问道:“我妻子有事吗?”
“她,她一切正常!”护士喘息着说。
妻子无事就好,十个月来,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家伙给两人带来了无限的遐想和快乐,想想在此之前,妻子每天都一脸幸福地向他述说胎儿的丝丝变化,让他把耳朵轻贴在自己的腹部,仔细听她肚子里隐隐约约的胎动。夫妻俩经常盘算着孩子降生后的生活,讨论着孩子的名字,想像他(她)的长相更像谁,如何把他(她)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他也早为自己的宝贝想好了名字,无论男女,都叫张慧。他自己未进入大学校门,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圆了自己的大学梦。张民喜欢音乐,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他甚至还为未来的宝贝安排……这是他和妻子每天最幸福的事情,这些彷佛是昨天的事情,历历在目。
可是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打碎了他所憧憬的一切,他一时不知所措,他难过、悲伤,可想想比他还要心痛的妻子,张民知道现在他必须给妻子更多的疼爱与安慰,让妻子尽早走出伤痛。
但此时,他对眼前的这一切却迷惑不解,既然产妇平安无事,为什么还不出来?
他刚想到门口询问一下,门忽然开了,一位小巧玲珑的女护士抱着一个婴儿走了过来,她认出张民是产妇的丈夫,笑眯眯凑上来让他看孩子,怜爱地说:“这小姑娘,真漂亮,不救过来,太可惜了,给,这是你的女儿。”说着,她把婴儿交给了张民。孩子死而复生了!张民抱着眼前这个面色红嫩的婴儿,短短之间发生了这么多戏剧性的事情,张民感觉这一切都像是在梦中。
妇产科权威人士王大夫走过来,拍拍发呆的张民,叹了口气说:“这孩子长大后可能会残废。”张民不解地想问为什么,但王大夫却低着头匆匆走了。
有雷声响起,滚滚的雷声仿佛在产房顶上碾动,大地在跟着震动。预谋已久的大雨从黑压压的天空上直泻下来,雨水夹杂着弹珠似的冰雹狠狠地砸在窗户上,声声欲碎。
张民在孩子降生之前,常常梦见妻子为他生了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他在梦中,听到孩子甜甜地喊他爸爸,奶声奶气,比什么歌都好听。在孩子即将出生时,他有空就陪妻子去买婴儿用品,他是多么盼望小生命早日降生!可现在王大夫的一番话,在他听来却比天上的雷声更震耳欲聋。他冲动地向王大夫的背影喊道:“大夫!大夫!你们搞错了吧?你看看,这孩子好好的,怎么会有残疾呢?”王大夫走远了,或许他真没听到,或许他不忍回答。从产房出来的医生护士也都绕过叫喊的张民,像躲瘟疫似地匆忙逃了。
张民低下头看着怀中安静的婴儿,他不相信王大夫的话。他亲亲孩子胖胖的小脸,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他的眼睛湿润了。
——这就是我——张慧,初到人间的过程,那位不幸的产妇便是我的母亲,张民是我的父亲。
人世间,爱有多种,最伟大的莫过于母爱。
此刻的母亲拼命地摇头,不相信她在产床上听到的话是真的,“我从没做错什么,上天公平,不会这样惩罚我的!”但悲伤和担忧却像时刻会萌发的种子埋在了她的心中,她的目光停在了孩子身上。活脱脱的小生命在她眼前安静地睡着,她轻拍安静的女儿,想起自己怀胎十月的点点滴滴,暗下决心:“这是我的亲生骨肉,我要让孩子幸福地成长,即使她会残疾,我也要治好她的病,让她和别的孩子一样健康地成长。”这是我第一次躺在母亲怀里的情景,这些美好而疼痛的记忆,都是我从外婆,从父母的回忆中得知的。我想,当我最初躺在母亲怀里的那一刻,应该是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妈妈的怀抱是我一生不变的家,每当我需要安慰,母亲总是向我敞开那温暖的怀抱,直至现在依然如此。
时光回溯,在那个令人难忘而憎恨的医院里,由期待紧张到面无表情,再到声声叹息的亲属们,在各个角落同情地窃窃私语。
父亲的朋友大成叼着烟抓起火柴,擦亮一根,点燃香烟,吸一口,皱起眉头,像是在思索什么。好一会,他才说:“我看这孩子长大后只能是社会和家庭的累赘,干脆丢掉算了,反正你们还年轻……”
“你胡说!这是我闺女,是我身上的骨肉,我一定要养大她。”母亲瞪了他一眼,低下头,怜爱地亲亲怀中的我,眼泪又一次挂满她的面颊。
“对,小丽说得对,我闺女那么辛苦地生下她,怎能因她有残疾就扔了?那是你们男人的想法,我们女人可下不了这么狠的心。”姥姥从母亲怀里接过我,慈爱的看着我说:“这小丫头多俊俏,姥姥爱都爱不过来,怎么忍心让人抛弃你?不管外人怎么说,你都是妈妈和姥姥的心肝宝贝,我们绝不允许你受到欺负。”说着,姥姥低下头,亲了亲我的小脸蛋。
“对,这是我们的孩子,没见面也就算了,见了面我们一定要尽到责任”,父亲坚定地说,从姥姥怀中抱过我,双手托着,慈爱着端详着我,眼里充满了怜爱。
姥姥点了点头,用肯定的目光望着女婿,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自听到医生的诊断那一刻起,她心里便充满了恐惧,害怕女婿会嫌弃这个孩子,甚至会狠心地抛弃她们母女一走了之,另组新家。看到女婿这样,她放心了。女婿抱着自己的外孙女,脸上虽显现出淡淡的失望和忧伤,但却能看出他对孩子的喜爱与怜惜是从内心发出的。她泪眼濛濛地望着这对父女,心想当初女儿选对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