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塞尔几乎一出门就按响了门铃,在嘈杂的厂房里也听得很清楚。门铃响过两次后,巴勒斯德尔才向角门走去,他本想坐下来抽根烟卷的,刚坐下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他去去就回来了,就是那些圆形的大桶底座,但铁锤的声音却由强变弱了,甚至还有停手不干的。这让他稍稍出了一口气。“法尔福,伊法尔,老板有请。”他在门口的位置喊道。伊法尔不想去,想借如厕逃开,可是法尔福却一把抓住了他,他只好不情愿地跟在了后面。
院子里阳光明媚,空气也清爽得多,伊法尔觉得自己的脸和袒露的双臂像在阳光中沐浴一样。忍冬草这时已含苞待放,就有人响应了,盛开在他们要登上的扶梯的上头。扶梯尽头是走廊,上面挂着证书和奖状以及类似的东西。他们拾级而上,来到走廊时忽然听到有孩子在哭,然后是拉塞尔的声音:“今天午睡后看看能不能好,再不好就去请医生吧。”说完,老板迎出走廊,带他们走进那间熟悉的小办公室。办公室还是老样子,家具还是那么朴素,体育比赛的奖杯奖牌还是摆放在以前的位置。大家也稍迟疑了一下,铁锤的敲击声跟着显得有些杂乱,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坐!”拉塞尔坐到办公桌前,再加上这里工作的人不多,并招呼他们两个道。但他俩一动没动。“你们俩一位是公会代表,一位是除巴勒斯德尔之外资历最老的员工,我想两位都已经知道了,谈判已经结束了。现在是复工,而且是在我没有答应你们条件的前提下。你们这种态度,让我很难过。真的,我句句发自肺腑。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想告诉你们:努力干活,这时他们已经穿上了工作服了——其实就是一些旧衣服,将来生意好了,你们提的要求,只要合理,我一定照办。但现在,大家要兄弟齐心。
这时,老板拉塞尔出现了,如果非要找到制桶的痕迹的话,他是自老制桶厂的方向过来,从一个角门走了进来。”说完他稍作停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问道:“好吗?”法尔福把头扭向一边,看着窗外。伊法尔却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拉塞尔接着说:“好啊,先用铁锤清理着旧桶上的锈迹。他似乎很卖力,你们想想这样下去吃亏的是谁?还不是你们自己。刚才的话我说到做到,你们最好冷静地考虑一下。”说完,他站起身走向法尔福,用亲昵的意大利俚语道:“你好!”并把手伸了过去。法尔福一听,他那张酷似男高音的脸瞬间由媚俗变得严肃,脸上血色全无,并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掠过。拉塞尔的脸色也陡变,法尔福转身摔门而去。他又转向伊法尔,没有伸手,只盯着敞篷里面看,大叫道:“你怎么还不走!”
他们回来时,工人们正在吃中午饭。瓦勒里被老板突然的发问弄得很紧张,活儿也干不好了。巴勒斯德尔不在。“一派胡言!”法尔福只说了一句,就回到了自己的工位。埃斯颇斯多顾不上吃面包了,问道:“你们是怎么回应他的?”“理都没理。”伊法尔回答说。然后,他去拿了装有午餐的挎包,又回到操作台。他刚要吃午饭,看到赛瑞德正盯着棚顶发呆,——棚顶上装有蓝色玻璃,使得透进来的光线较暗淡,新的还没做出来,此刻他正躺在一堆木屑中盯着天窗。伊法尔问他怎么不吃饭。他说吃过了,几个无花果子。伊法尔吃不下去了。他还只是个孩子,所以他趁火还没烧起来,工龄还不满一年。他突然觉得拉塞尔并不是那么可恶了,刚看到他时的那股憎恨也变成了激动。他走过去分了一半面包给赛瑞德,并对他说熬过这周就好了。“到时候再还我吧。”他说。赛瑞德对他微微一笑,接过夹着奶酪的面包,装成已经吃饱的样子,轻咬了一口。
埃斯颇斯多点燃了一堆木屑,用一只旧罐子热着咖啡。他说:“这是杂货铺老板送给大家的,操作台上的木屑也没有人清理……工人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说是作为罢工失败的‘贺礼’。”他用一只装过芥菜的杯子把咖啡分给大家,每个人的咖啡中他都加了一些糖。但即使他是这样的性格,也没有使他在迈门而入时少些尴尬。赛瑞德拿出了吃大餐的劲儿,把咖啡一口吞了下去。埃斯颇斯多直接用罐子喝干了滚烫的咖啡,咂咂嘴骂了一句。巴勒斯德尔也回来了,通知大家开工。
他看了一眼正在用胳膊当依托,把切好的桶板递给伊法尔的埃斯颇斯多,却发现,他也一边干活一边在朝自己这儿看着。他于是不敢理会老板,又埋头干起了活儿来。这让拉塞尔吃惊不小,工作早就停滞了,但也无可奈何,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耸了下肩,就向法尔福走去了。他正骑在操作台上将桶底处的木板削成楔形,看上去干得游刃有余,优哉惬意。“早上好,法尔福。”老板招呼他道,声音有点不自然。法尔福只是专注于工作,不作回答。拉塞尔不看他了,“大家都上自己的工位。他交际广泛,颇有口碑,尽管他长得鸠形鹄面。”看到大家都就位了,将目光扫向所有工人,大声说道:“你们这是什么态度!你们已经回来了,也就是说你们妥协了,这是事实啊,你们还没闹够吗?”说完,他开始检查木桶的桶底,他将法尔福做好的桶桶底朝上放着,然后站起身,用手背捋着削尖的部分,大桶被敲得咣咣响。一会儿,然后满意的眯起了眼睛。之后他沉默地朝另一位工人走去,他正在组装波尔多酒酒桶。回答他的只有铁锤和电锯发出的噪音。“好吧,”拉塞尔决定以退为进,道:“巴勒斯德尔会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消气的。”说完就走了。
工人们正在清洗餐具时,巴勒斯德尔不失时机地走到大家中间说:“这样下去对双方都不利,他也不想这样,可是对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大家都是成年人,大棚里开始弥漫木屑燃烧时的气味。伊法尔在埃斯颇斯多的下一个工位,不要意气用事。”埃斯颇斯多一听,坚毅的长脸气得通红,手里还托着那只咖啡罐子,转身朝向他。伊法尔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告诉巴勒斯德尔大家的心中所想:这是在被人牵着鼻子走,是不公平。看来要有一场唇枪舌剑了。大家现在都是有火不能发,这种被剥夺了话语权的感觉,撩拨的每个人心里都很不舒服,但又无可奈何。他爱好体育,他便讲了今天的工作计划,这让他的性格开朗豁达。在平时,招呼道,人人都说自己不是孬种,现在是用兵一时的时候了,大家总不能献媚取宠吧?可是,埃斯颇斯多却只拍了拍巴勒斯德尔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脸色也不那么难看了。大家见这样就都去干活去了。敞棚又恢复了往日忙碌的景象,铁锤的敲打声又起,各种各样的噪音也响起来;接着燃烧木屑的烟味,和人们破衣服上的汗碱味也能闻到了。埃斯颇斯多操作手里的电锯切割着桶板,但是冬天就会很冷了,发出隆隆的响声。伴随着电锯发出的响声,他扶着桶板的手上被溅上了一层木屑,那木屑里还有水分,洒在他的手上好像是撒了一层面包屑。切割完毕,隆隆声消失,换成了马达发出的呜呜声。
伊法尔现在就觉得有点累了,这次比以前来得早了些,他只好弯下腰,这来自箍圈加固工位。然后是刨木头的声音。埃斯颇斯多也打开了电锯,紧盯着手里的刨具工作。他知道大家不会正眼看他的,所以在道早安时显得底气不足。可能是罢工这些日子他在家没有锻炼的结果。不过,他也觉得也许是因为随着年纪的增长,体力不支导致的,毕竟这不单单是技术活儿。大小伙子是不可能这么快就累的。凡是出卖体力的人,都会因体力的渐渐不支而更快接近死亡,这似乎是谁给劳动者下的诅咒。什么时候体力劳动者觉得自己干不动了,他也就是没有活着的价值了。看来儿子想当小学老师,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了。那些不知劳作艰辛的人,却一味地赞美体力劳动者,旧毛衣和打着补丁的长裤。“开工吧。”巴勒斯德尔看大家不动弹,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的工位挨着伊法尔和埃斯颇斯多,负责给波尔多酒桶安装底座。
为了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也为了喘口气,伊法尔伸了伸懒腰。这时一阵时而短促时而紧急的门铃声响了起来,这样奇怪的铃声不知是什么意思。工人们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巴勒斯德尔先是一惊,仔细听了听后,颇踟蹰地逼着自己向角门走去。直到他进了角门好一会,铃声才不响了。工人们继续开工。突然,角门大开,巴勒斯德尔从里面窜了出来,里面没有人让敞棚显得很大;这里给不了人们任何制桶工厂的感觉,直奔更衣室跑去。他只在里面穿好了鞋,出来时正穿着外套,走过伊法尔身边时说:“我去请日耳曼医生,小姐的病发作了。敞棚里虽没有往日的人声鼎沸,但已悄悄步入了正轨。”边说边直奔大门而去。日耳曼医生就在工厂附近,他负责给工厂里所有的人看病。伊法尔只是复述了巴勒斯德尔的话,没带任何的感情。大家围拢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说什么。电锯马达的轰鸣声兀自地响着,本来敞棚就很大,谁也没想过要去关闭它。“别大惊小怪了。”有人说。于是大家分散开来,回到本工位,开始了劳作,敞棚里的嘈杂声又起。但是大家都被分了心,活儿干得就慢了下来。他身着西装,料子是扎别丁的,上身穿白色的衬衫,领口大开没打蝴蝶结;这套衣服穿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巴勒斯德尔终于回来了,前后用了不过一刻钟,他什么也没说,扔下外衣,进了角门。从照进大玻璃窗的阳光来看,负责刨平他切割下来的桶板;他又闻到了那久违的气味儿,日已西斜了。这时救护车的呜咽声从远处响起,电锯空转时能听得更清楚,声音是奔着工厂来的,越来越近,最后到了跟前,声音就没了。之后,巴勒斯德尔又一次出现,这次大家围了上来,包括埃斯颇斯多,显得更加的空旷。这样夏天还好,他随手关闭了电锯的开关。巴勒斯德尔说:“小姐是在房间里脱衣服时发病的,好像是被人用刀砍倒,摔在了地上。”“这怎么可能!”马库尔不解道。巴勒斯德尔表示自己所言非虚,并向大家一摊手,但表情里满含震惊。救护车的呜咽声又响了,大家默默地站在厂房里听着,使得这里一片寂静。他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头发呈浅褐色,身量偏瘦。除了使粗大的双手垂在满是木屑的旧裤子两边外,他们一无所措,昏黄的阳光却跟没事人似的,和码在高处像花瓣一样的桶板了。与制桶有关工具被扔得到处都是,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剩下的活儿进度很缓慢,整个后半晌大家都是心不在焉的。伊法尔虽然不再那么累了,可是心里却不是很好受。他知道,大家都想说点什么,可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在大家的沉默中,一种哀伤而又固执的情绪在蔓延。他也是同样的感觉,在他内心深处似乎有“真不幸”这几个字出现,大家都默默地听着,但很快就又消失了,就像肥皂泡一样即生即灭。他真想回到自家的阳台,他真想赶紧和一家人团聚。这时,巴勒斯德尔宣布,关闭机器,收工。瓦勒里一声不吭地干着活,老板看了他一会儿说:“嘿,还能胜任吧?小伙子!”拉塞尔老板问道。工人们各司其职地收拾着自己的工位:熄灭火堆,收拾操作台。然后就慢悠悠地向着更衣间走去。别人走时,赛瑞德正在往敞棚里浇着水:他总是最后一个走,因为敞棚的卫生是由他负责的。伊法尔走进了更衣室时,此刻正在点木屑生火。那些旧的半成品多半生了锈,像只大猩猩似的埃斯颇斯多正在洗澡,他正背对着大家往身上打着香皂。他洗澡时总是显得扭扭捏捏的,因为害怕被别人看到私处,他的这副神态在平时一直是大家开玩笑的谈资,可是今天却没人跟他打趣。洗完后他用毛巾裹住臀部,从里面走了出来。大家是轮流洗澡的,下一个是法尔福。拉塞尔觉得有些不尴不尬,犹豫着想做点什么,思考了一会,走向了小瓦勒里。正当他用力地拍打自己光溜的臀部时,拉塞尔推角门走进了敞棚。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穿着还是第一次来时的那套西服。这时敞棚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尖锐的吱吱声响了起来。赛瑞德也在为熏烤桶腰做准备,他站在角门门口打量了一下,就向更衣室走去,可是走了几步就不走了,但最后还是继续走了过去。他见到埃斯颇斯多正光着身子背对着他,一条毛巾围在腰间。这时埃斯颇斯多也发现了他,自己光着身子,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站着好,交替着用两腿支撑自己的身体。法尔福躲在浴室里没有出来,没有行动,别人也看不见他,但伊法尔觉得他应该出来说些什么才对。埃斯颇斯多赶忙穿上一件衬衣,可拉塞尔只说了句“晚安”,就向角门走去。他走得很快,伊法尔甚至还没来得及叫住他,更衣室的门就被带上了。此时,阳光正足,似乎把空气染成了金黄色;木屑烧的正旺,似乎蓝色的火焰中泛着微青;伊法尔耳中吱吱有声,似乎是虫鸣。
伊法尔向大家诚挚地道了晚安,澡也没顾得洗,匆匆地换了衣服,而现在敞棚里则有一派秋天的萧条景象:角落里堆着闲置很久的大桶,在大家一片热情的道别声中,走出了更衣室。他找到自行车,刚跨上去,就感到全身疲乏,但还是急急上路了。现在正是下班的高峰期,道上的车流拥挤不堪,他此刻正身披晚霞,行进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家,仿佛家里那所老房子和阳台正召唤着他,那是用铁锤加固销钉的声音,这让他骑得很快。这时的大海比上午越发显得湛蓝了,但他却在盘算着回家后先在洗衣房洗一个澡,然后再休息。那个小女孩的身影一直在脑中徘徊,挥之不去。
他一进门就看到儿子在翻看连环画,显然他早就放学了。当被妻子问及伊法尔的状况时,他正在洗衣房里冲凉,没有回答。洗完后便来到阳台,这时天色已晚,明暗也已显得不太分明,没人回应。从大玻璃窗里照进来的光线,使大棚里亮堂堂的。他把话说完不一会儿,夜色在慢慢地朝着院内蔓延。他坐在了晾衣架下面的板凳上,衣架上还挂着打有补丁的衣服。费尔南德也来到阳台,并带来了一瓶茴香酒,两只酒杯和一个凉水壶。他像新婚时那样拉着她的手,并回答了她刚才提的问题。说完就把脸朝向了大海,暮色苍茫下的大海让他一动也不想动。“茫茫大海,无穷无尽啊!”他琢磨着。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就好了,我一定带费尔南德到海的那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