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专心于路,别专心于困难
第二节重塑内心的精神
——大江健三郎在清华的演讲
能够和中国的青年学生们直接谈话,对于我来说,是最大的喜悦。在为这次谈话做准备的阶段,我听说大家对我从一个“学生作家”起步的生活历程颇为关心,我想,关于这个问题,在我发言之后,回答大家提问的时候,可以具体地、轻松愉快地展开。在这里,我首先想谈的是,在我这样一个作家的生活里最为根本的,以及我对我所意识到的培育自己成长的文学与社会的思考。
我想谈一谈有一个身患残疾的儿子对作为小说家的我的决定性影响。我的大儿子大江光,出生的时候就患有智力障碍,这是一个偶然的事件。但是,作为年轻的父母,我和妻子决心为这个婴儿的生命负起责任的时候,这个孩子就成了我们人生中一个必然的要素。
特别是当我想通过和这个孩子共同生存而重新塑造自己作为小说家的生存方式的时候,渐渐的,我认识到,自己的家庭里有这样一位智力有障碍的孩子,对我来说,是意义极为深刻的。
在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我通过自己有过的动摇和痛苦,以及自己把握现实的能力的丧失,不得不重新检讨了两件事情。其一,像刚才已经说过的那样,我经历了那样的少年和青年时代,进入大学学习法国文学,在我的精神形成过程中,法国文学作为坐标轴发挥了作用。其中,萨特是最为有力的指针。但是,身患残疾的儿子诞生的几个月里,我终于明白,迄今为止我坚信已经在自己内心里积累起来的精神训练,实际上毫无用处。我必须重塑自己的精神。
虽然那时还不是结构主义的时代,但是,由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我的内心世界、精神生活被解构了,我必须重新建构,以自己的力量,重新检讨塑造了自己的法国文学和法国哲学所导致的东西。并且,我重新学习法国的人道主义传统,我大学时代的老师,一位拉伯雷研究专家,拉伯雷时代的法国人道主义的形成,是他毕生研究的主题。我也从中感受到了某种和偶然相缠绕的必然。
另一件我必须重新检讨的事情,就是作为一个青年作家,我一直写作的小说,在当时,对于因为残疾儿子诞生而动摇和痛苦的我,究竟有效还是无效?我想重建痛苦到几乎绝望的自我。激励自己——需要从根本上恢复的作业。
于是,我想把这样的作业和新的小说写作结合起来,我写出了《个人的体验》。当我写出对自己来说意味着新生的小说的时候,我已经能够从积极的意义上认识和残疾的孩子共同生存这一事实了。同时我也认识到,如此获得恢复的我,面对自己国家的社会状况,也必须采用新的视点。因为我热衷于个人家庭发生的事件,已经看不见作为社会存在的自己的积极意义。
我调查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开始就是出于这样的动机。由此我也很自然地投身于原子弹受害者们的社会运动。关于广岛,我写了一本书,并把在那里的学习所得和发现,反馈到了自己的小说中。
和身患残疾的孩子共同生活了6年之后,也似乎是偶然的,发现孩子对野鸟的叫声很感兴趣,我和妻子创造了和孩子沟通交流的语言。不久,孩子的关注点从野鸟的歌声转向人工的音乐,我们的家庭也迎来了新的局面。
而作为作家,我也把我和发生如此变化的残疾儿子的生活写进了小说。尽管如此,在《万延元年的足球》这部作品里,残疾儿的存在还是退到了小说的背后。这部小说,是把日本近代化开端时期最初向美国派遣外交使节的年份,和从那时起百年以后围绕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改订而掀起的市民运动对照起来描写的。这并不能以此说明残疾儿的存在退到了小说背后的原因。在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的关心也常常在怎样推进和残疾儿共同生活上。
在这部小说里,我主要刻画了没有和残疾儿共同生活下去的勇气的年轻夫妇是怎样颓废的。从消极的侧面,观照自己的家庭问题,所以,对我来说,这部小说也仍然是从和儿子共同生活中生长出来的。
但是,把和自己家里的残疾儿子共同生活这样的事情作为所有小说的主题,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是真正的文学创作行为吗?我想,大家可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我自己也常常直接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以为,我正是通过克服这个疑问的具体行动,从而积极地向前推进了自己的文学创作。谢谢!
人物剪影
大江健三郎,日本作家,199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1935年1月31日出生于爱媛县森林中一个小山村。瑞典文学院认为,大江在其作品中“通过诗意的想象力,创造出一个把现实和神话紧密凝缩在一起的想象世界,描绘出了现代的芸芸众生相,给人们带来了冲击”。大江对传统文化十分执著和尊重,从本民族的土壤中充分汲取营养,很好地继承并大量使用了日本文学传统中的想象力。
读·品·悟
应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的邀请,大江健三郎于2000年到达北京,开始为期4天的学术访问。期间大江健三郎在清华图书馆向师生发表了这篇正式演讲。
对于苦难的认识,大江健三郎绝对拥有发言权,28岁那年,已是成名作家的大江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重大的考验——如何面对头盖骨先天缺损和脑组织外溢的儿子?而以这个痛苦经历为基础创作的长篇小说,便是30年后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个人的体验》。
苦难是一柄双刃剑,它让强者更强,塑造出色而几近完美的人格,但同时它也能够将弱者一剑削平,从此倒下。苦难可以激发生机,也可以扼杀生机,这完全取决于每个人本身。就像弥尔顿、贝多芬、帕格尼尼,世界文艺史上的三大怪杰,最后一个成了瞎子,一个成了聋子,一个成了哑巴,但这些并没有妨碍他们走向成功的步伐,这就是最好的例证。但上帝并不喜爱坐享安逸生活的人,他要挑选出最杰出的人物,让这些人历经磨难,千锤百炼终于成金。
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说:“人生不是一种享乐,而是一桩十分沉重的工作。”人生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人生旅程中,如同穿越崇山峻岭,时而风吹雨打,困顿难行,时而雨过天晴,鸟语花香。聪明的人会把苦难当做自己人生的一笔宝贵财富,甚至将正在经受的苦难视为一次卧薪尝胆的难得机会;愚蠢的人则常常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苦难,把苦难当做一种可怕的折磨,甚至将眼前的苦难视为自己放弃奋斗甘于平庸的借口。
在踏上人生路途的时候,我们就该明白前途的坎坷,也要在任何时候都不忘重塑自己的精神。世事就是这样,要接受温润的春和赤烈的夏,就必须接受清冷的秋和寒冽的冬,正像茶叶一样,我们要坦然面对沉浮,才能让生命散发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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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度的痛苦才是精神的最后解放者,唯有此种痛苦,才强迫我们大彻大悟。
——尼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