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暖身体一颤,轻判慕雅枫就要被削去官职发配边疆,重罚则更残忍。弃市,在闹市执行死刑并将犯人暴尸街头的一种刑法。对于曾经威名显赫的战神而言,弃市带来的耻辱远比死本身更令人难以接受。“皇上,此事确实与慕将军无关,臣妾虽然愚钝也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请皇上惩罚臣妾,不要罪及他人。”
卫绍峥斜睨了她一眼,目光中尽是疏离与厌弃。“罪及他人?你是想说朕不明是非,还是想指责朕昏聩无能?”他语声咄咄,气势逼人。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言暖急于辩白,心里莫名地害怕。那样的卫绍峥对她来说是既陌生又熟悉,那是在他们洞房之夜,他也曾用这么凌厉的目光看着她。那目光似冷刃,轻轻地划过她的肌肤,肌肤瞬间裂开,血液无声流下。
卫绍峥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想承担全部罪名,那你想过重罚的后果没有?”
重罚的后果?她只考虑了不能让慕雅枫无辜受累,却没考虑过自己被重罚会怎么样。满门抄斩!这个认知像是晴天霹雳一般砸向她,言暖竭力抑制住身体的战栗,却抑制不了指尖在宽大的袖子里的颤抖。连累慕雅枫她是决议不肯的,但是连累了言家上下几百条人命更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是她想得太天真了,以为自己一力承当就可以揽下所有的罪责。不,不是天真,走过那么多朝代,看过那么多血腥阴谋,她岂会不了解其中的后果,她是在潜意识还依赖相信眼前的人,相信他不会真的伤害她,不会伤害她的家人。
“答不出来了?朕还以为你有多坚决呢,看来也不过如此。”卫绍峥冷冷的语声带着三分讽刺,话语毫不留情。
难道她真的可以为了慕雅枫放弃言家上下几百条人命?难道她真的只能在言家和慕雅枫之间选择一个而舍弃另一个?言暖看向卫绍峥的目光充满了哀求,她从来没有求过他什么,即使是他们情深之时她也不曾要求过什么,可是此时她却愿意放下一切尊严求他,求他放过言家,放过慕雅枫。
卫绍峥淡漠的脸庞有了一丝裂痕,从那丝微小的裂痕中可以窥探到痛楚和绝望。他别开了目光,不去看言暖,“传朕旨意,景知宫静妃行为有失,夺取静妃头衔打入冷宫。言家教女不当理应当同罚,朕念及言家于社稷有功,言家所有为官者皆遣返故里,永不录用。慕雅枫身为禁军都督、卫国将军以下犯上,冒犯静妃,夺去其禁军都督一职,由镇国将军降为定远将军,即刻启程去梵谷关驻守,没有朕的命令永远不得踏足洛城一步。”
卫绍峥的旨意让所有人都感觉惊讶,这样一件震天动地的大事就被这样轻轻地解决了。惩罚不论是对于言家还是慕雅枫都显得太轻了,而对言暖来说更是法外开恩,妃嫔淫乱,不论原因为何,都是让皇帝蒙受了侮辱,失了颜面。这样的大罪居然只是打入冷宫,而没有赐死。众人不可思议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心里猜度着卫绍峥此举的寓意。
“谢皇上。”言暖真心感激,同时保全了言家和慕雅枫,对于卫绍峥而言是很难做下的决定,可是他还是做了,他对她终究还有有情的,不是吗?
卫绍峥并不理她,“今天的事任何人不准再提起,否则……”他单手按住了桌上的茶杯,茶杯在他掌中一点点碎裂,被拈成粉末。威胁的字句他没有,却以行动表达了他对违逆者绝不留情的决心。随即他松开手,不理会血顺着他的手掌留下,大踏步离开了西配殿。
夕阳照在他的背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不知为何,言暖有种直觉如果此时不叫住卫绍峥,他就会永远地走出她的生命。“绍峥……”唇齿间的名字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到。她抬眼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却发现他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又以之前的频率快速离开。直到那背影在她的视线里只剩下一个黑点,她才回过神来。
西配殿内只剩下她自己和几个负责“送”她回宫的太监、侍卫,王公大臣们早已不知何时离开了,慕雅枫也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她的意识一直只停留在那个让她揪心的背影上,竟对周遭发生的事没有一点印象。
“走吧,娘娘难不成还指望着咱家用十六抬大轿请你?”一个老太监尖刻地喊着,不耐烦地拉起仍然跪着的言暖。他细长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言暖的手腕上,腕上顷刻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谁许你放肆?”言暖面容掠过一丝厉色,语声极轻,却骇得那太监登时僵住。她是落魄了,却不容随便什么人都来践踏。即使是被打入冷宫,也是卫绍峥的命令。他都没有下令对她用刑,这小小太监居然敢伤她。
“娘娘快走吧,耽误了回宫的时辰,奴才可担当不起。”老太监被她的气势吓住,虽然是被打入冷宫,可眼前女子的光华威仪却不减半分,让人不敢轻慢冒犯。在这样的处境下还能保持如此风度仪容,此女将来必有翻身的一天。在宫里看多了人事起伏,老太监多留了个心眼,对待言暖的态度也恭敬起来。
言暖缓缓步出西配殿,抬头看向天空。空中的云,被即将西下的夕阳,染成深浅不一的色彩。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下,橙黄的太阳在地平线上挣扎。可是不管如何挣扎,它终将完全沉入地平线下,正如它明天还会照常升起一般。
“咿呀”一声,冷宫的门被推开,一个小太监提着朱漆食盒走了进来。他放下食盒,把里面的饭菜一样样摆上桌,然后退到一旁等待言暖吃完,再把碗盘收走。
言暖拿起筷子,对着还算丰盛的菜肴发呆。她来到这个冷宫已经半月有余,记得她刚回来的那天,龄菊哭着责怪自己不该让她一个人独去,责怪自己病的不是时候,如果她去了,扶言暖去休息的人一定是她,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可是龄菊却不知道,那幕后黑手既然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怎么会没把她生病算计进去?即使她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是拖累她也受罚。
打入冷宫后,言暖没有再带着龄菊,尽管那丫头哭着在门外跪了一夜,想让她留下她。龄菊的忠心她不是不知道,相处了这么久,她们之间已经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了,她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现在她被打入冷宫,也许永远都没有出头之人,冷宫是什么地方?有去无回的地方,无数的女子从外面容颜光鲜地走进,神情枯槁地被抬出。她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可是龄菊不一样,龄菊还那么年轻,没必要陪着她一起在这森冷的冷宫里虚度年华。再过几年,龄菊就可以被放出去自行婚配,以后的生活将会是平淡幸福的,没必要跟着她毁了自己的一生。
“呕——”一阵恶心的感觉袭上心头,言暖竭力压制。小太监连忙给她到了杯茶,“啊啊”地叫着示意她喝茶。她喝了口茶,感觉舒服了点。手不自觉地抚上了小腹,她的脸上扬起了慈爱的笑容。
若说被打入冷宫之后有什么让她高兴的事,恐怕就是这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吧。两次月事没有按期而至,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身体羸弱的关系,直到孕吐突然出现的时候,她才确定这世上终于要出现一个跟她血脉相连的人了。不同于相识相知不多的言家人,这个小生命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跟她紧密相连的。虽然她再没有机会见那个人了,却有一个小生命延续了他们的情。不记得谁说过,幸福的定义就是生命的延续传承,那么是不是说她现在正处于幸福之中?
“啊啊”“啊啊”小太监叫着,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可能是今天的东西太油了。”言暖把摆在她身前的菜往外推了推,冷宫中没有任何太监宫女侍候,每日的饮食都是由这个哑巴小太监送来。小太监虽然不能说话,却很是关心她,在这攀高踩低的皇宫之中,这样不图利益的关心格外难得。
“啊啊”小太监收了言暖推开的鱼肉,从食盒底层里拿出一盘炒青菜和白饭,做了个吃饭的动作,示意言暖多少要吃点。
“好,我吃。”就算不为了她自己,她也得好好吃饭。嚼着口中的白饭,言暖瞟向小太监收回食盒的鱼肉,不禁有些奇怪。自从她进了冷宫之后,用度自然是被削减到没有,衣服全是以前用旧的,首饰则完全没有。可是有两样却是非常好,一是卧具极好,被褥和床榻都是新的;二是吃食异常的好,冷宫中只有她一人,她不知道被打入冷宫的人是否都是这样的饮食,如果是的话,她不得不说北周冷宫的饮食大概是她过看到过的最好的。
每顿饭的菜式虽然样数不多,可是几乎每天都不重样,荤素搭配合理,仿佛是经过精心配制的。如果不是身处冷宫,言家一落千丈的话,她一定会认为是谁在暗处帮她。可是现在能帮她的人都不在身边,爹娘自顾不暇,慕雅枫已经去了梵谷关,卫熙跟卫绍峥闹得那么凶,也不可能有机会帮她,释修还没有回来,她把认识的人一一细数之后,发现没有谁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到底是谁这样细心地关照着她的饮食呢?
一碗白饭很快见了底,她喝了口清汤,就让小太监收了碗筷。宫门“咿呀”一声打开又合上,冷宫又恢复了寂静。
言暖从寝殿走了出来,慢慢步下石阶,在宫中散步。冷宫的面积很大,足有两个景知宫大。也许是多年没有人住进来了,宫里没有人打理,院中的荒草遍地,异常凄凉。她刚来的那几天都在整理院中的荒草,除了草之后院子的本来面目露了出来。偌大的院子原是有个大花圃,可惜被荒废了。她来的时候带着花草种子,正好可以种在这里。
已经入秋,早晚很凉,可是午后的阳光依然很毒。她在宫殿的阴凉处漫步,心里升起淡淡的萧索。
“唉,你还真是倒霉,人家是步步高升,你倒好,一个劲地往下跌,白白枉费一副好容貌了。”惋惜的声音从殿顶传来,一片红色的阴影从殿顶飞檐上露出一角。
“天少!”言暖惊喜地从阴凉处走了出来,向那片红色阴影走去。似乎每每她失意的时候,天少总会出现。
天少灵巧地从殿顶飘了下来,身姿如仙,飘逸雅致。他在言暖身前站定,细长的双眼上上下下仔细地看着言暖。“唔,胖了,不过还不算太难看。”
言暖摸着自己因最近吃的多了而日渐丰腴的下巴,“很明显吗?”虽然她每天吃得多,但是运动量也很大啊。除草、种花、写字、看书、收拾宫殿……她每天都没闲着,多吃了一点点也不至于就胖得很厉害吧。
“你说呢?”天少不答反问,目光里满是嫌弃。“原来你的脸是艳若桃李,现在嘛……嗯,跟烧饼铺的烧饼有得一拼。”他有模有样地分析着,好似真的在比较什么重要的事情。
烧饼?亏他说得出,言暖哭笑不得。天少对容貌的挑剔近乎苛求,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只是没想到他竟苛求到这个程度。她只是丰腴了一点点而已,在他眼里就成了烧饼。“让你天少特地跑来看我,我这个烧饼还真是荣幸啊。”她调侃地说。
天少认真地点点头,很是赞同她的话。“就是啊,你原来的脸还不错,虽然比本少差了那么一点,但也还好。可是现在,你看着本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停停停,你到底要说什么?”言暖怀疑她要是不打断他,他能把所有形容美貌智慧的词语都罗列出来,放到他自己身上。
天少正说得兴奋,猛然被打断,不高兴地扫了言暖一眼。“总之就是,咱们面对面站着,你眼里看到的是集世间所有美丽才智于一身的本少,而本少眼里看到的却是一个烧饼,还是一个对着本少皱眉的烧饼,本少好吃亏啊。亏大了,亏大了。”他不顾言暖杀人的目光,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言暖说着就要扑向天少,要扭他的耳朵。却被脚下的青苔一滑,险些摔倒。
天少瞬间扶住了她,“小心些,都混到这里了,要是再病了,哭都没人理你。”他嘴巴刻毒,手上却稳稳地扶住了言暖,把她扶到廊柱处坐下。
“知道我处境凄惨还欺负我。”言暖慢慢坐下,故意做出一副凄凉状。
天少敛了玩笑之色,靠着廊柱看向天空。“不是告诉你不要外出吗,果然就出事了,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就算是想躲避也办不到吧。”
言暖见他说起此事,也不再说笑。“天少,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有祸事?”能准确预知未来,意味着什么?跟她手中的链子和天少的耳饰有关吗?
“如果我说是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你信不信?”天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他预知她有难确实是一时的直觉,没有什么切实的依据,而且也只能感知到她会有祸事,却不能预知到这祸事究竟是什么、何时发生。
言暖点点头,奇异的事她见得多了,跟刑部大牢里慕雅枫凭空出现救她相比,天少的预知也算不了什么。慕雅枫的凭空出现跟她的手链有关,那天少的预知是跟他的耳饰有关吗?他又为何会预知到她的事,是什么牵连着他们?手链和耳饰?
“预知到你会有祸事之后,我本来是想通知完你之后在暗处保护你,谁知道释木头从中捣乱,坏了我的计划。”天少妖媚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本来他可以避免这次祸事的,都怪释木头。言暖身为皇妃更有利于寻那其余的三件器物,现在她被打入冷宫了,什么也做不了了。“该死的释木头,就会帮倒忙。”
“释修做了什么?”言暖记得半个多月前天少说释修正往洛城赶来,过了这么久他都没出现,她还以为释修没有来找她呢。
“那个呆瓜……”天少刚要说,感觉到空气中的细微波动,他露出愤愤的神情。“释木头来了。”
天少话音刚落,一个玄色人影飘落到殿前,待看清言暖和天少后,轰然倒地。
“释修——”眼前这个满身是伤,血污遍布的人真的是释修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