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被打怕了的鬼子消停了一段时间,欲实行疯狂报复,重点打击八路军有生力量、摧毁地道。8月,军分区接到情报,敌人将于近期“踏平”洪村。
分区立即通知清源县部署打击敌人的任务,让县大队利用洪村地道,制定灵活的作战方案,坚决彻底打击鬼子。同时,分区派一部分部队支援县大队和民兵,在外围打击敌人。
县大队政委童志辉主持召开紧急会议,商定了具体的作战部署。决定县大队两个中队、六个区小队和民兵在洪村作战,由邱老虎统一指挥。欧阳剑率一个中队和两个区小队设伏洪村北边庙子林,与洪村互为犄角。
讨论具体打法时,决定先打村落战,依靠村子及周围的工事阻击敌人,然后选择可通地道口的高房屋,居高临下打击敌人,给敌一定杀伤后再钻地道,放敌人入村进行地道战。
当天晚上,童志辉主持召开动员会,所有参战人员全部到场。县大队、区小队的战士想到在家门口打仗,既有地道作依托又有分区部队支援,都很有信心。
身为洪村最高作战指挥员的邱老虎,因为以往几次战斗的胜利,加上村里的地道已具规模,一开始就认定这仗稳赢了。
会后,童志辉带50人的小分队去了南边的望平村。留在洪村的300多名战士、民兵,在邱老虎指挥下修工事、备担架,设障碍物,埋设地雷,整整忙活了一夜。
百姓都知道要打仗了。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带了好几位老者,拉住区小队长关切地问:“看来这次鬼子来得不少,你们行不行?”区小队长笑着回答:“大爷,这次不光县大队、区小队全来了,分区部队也要来支援,您就下地道去呆着等着瞧好吧,非叫鬼子在咱村屁滚尿流而逃。”
老人们听了这话疑虑立刻消除,赶紧回去指挥家里人,砌死院门,把粮食、财产先放进地道坚壁起来,只剩一个个提着棍棒的光身子,一旦鬼子进村就下地道。
村里的孩子们见到这么多八路军进出,高兴得像过节一样,从村东跑到村西,又从村西跑到村东,屁颠颠跟在战士后面帮忙并不断交换着各自的见闻。
民兵们更是忙碌不停做着战前准备,都在想这次战斗打赢了,能把手中的土枪换成三八大盖。
傍晚,家家户户冒出了缕缕乳白色的炊烟,女人们扯着嗓子呼叫孩子回家吃饭。洪村所有村民都知道,明天这里将升起滚滚狼烟。
夜晚,疯了一天的孩子们想到明天要打大仗,说不定能拾到好多子弹壳或其他东洋玩意,听着屋外不时有人“咚咚”地走来走去,就都兴奋得不想睡觉,趴在窗台上往外瞅。直到大人多次吆喝甚至举起鞋子威胁,才极不情愿地合上眼。
那些孩子们不知道,这一夜,是他们在人世的最后一个夜晚。
直到下半夜,街上还有不少人在活动,有背着枪的战士,有急匆匆走过的干部,也有外村来的百姓,正摸黑找各自要投奔的人家。都半夜了还人来人往如赶集一样。
天刚蒙蒙亮,几乎一夜未眠的邱老虎指挥县大队、区小队及民兵进入阵地。一双双充血的眼睛,通过围墙上的射击孔盯着前方。
洪村以外的前方,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蒸发着白汪汪大水般的气流,什么也没发现。
不到八点,战士们首先看到远处一片烟尘,接着出现的是刺刀、钢盔的反光,敌人已兵分两路,耀武扬威从东北方向压来。
邱老虎举起望远镜看去,只见明晃晃的刺刀和钢盔一闪一亮,队伍像一条巨大的毒蛇在麦浪里滚动着,只见头不见尾。
他立即下令:“各中队和民兵准备战斗!”空气骤然紧张起来。敌人越来越近,大约不到一华里时,敌军成扇形包围过来,端着三八大盖、上着刺刀的鬼子兵“嗷嗷”乱叫,小钢炮、掷弹筒、迫击炮弹大量落到阵地周围,阵地上硝烟滚滚,不少战士衣服都燃起了火。
邱老虎命令战士们不到百米不准射击,不准放空枪耗费子弹,必须一粒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准备坚持打一天甚至更长时间,直到把这批敌人全部歼灭。
战士们怒视着越来越近的敌人,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直至敌人靠近了前沿阵地,排子枪、手榴弹才同时吼叫起来,日伪军像煮饺子般倒在血泊中。
冲了三次均被打退。这下把日本人惹火了。其时,日本军队狂妄劲正足。这次他们出动一个大队,原以为“扫荡”一个村庄,围剿一个县大队不过小事一桩,绝对稳操胜券。
据说当年日军高级将领曾夸口,日军的战斗力,一个大队可以对付国民党军队一个师。现在,整整一个大队“皇军”加上皇协军,却连一个县大队防守的村子都攻不下,成何体统?
日军大队长把部下召集到村东北的坟地,大骂一顿并重作部署,开始新的进攻,他挥动着指挥刀,吼叫着:“土司麦,土司麦(前进)!”
数十名日本兵脱去上衣穿着白衬衫,头上围着白布条,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枪,哇啦啦怪叫着凶猛地冲了上来。
炮火更猛烈,枪炮声震耳欲聋。打到下午太阳偏西,日军终于从民兵把守的西北角即洪村相邻的西平村地主陈老财家突破,立即爬上房架起十来挺机枪狂扫。
在敌人火力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原来计划先利用村边工事,再利用高房工事作战,最后打地道战的做法行不通了,战士们只好提前下地道,准备利用地道再收拾鬼子。
没有了抵抗后,成群日本兵冲进村子。房上、街上到处都是鬼子。洪村地表面全部被日军占领。
邱老虎带人下到地道后心都冷了。后悔没提前派人了解情况再决定是否下来,现在一切都晚了。原本无比宽敞的地道里不但挤满了人,还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太多老乡把所有家当几乎全搬进来了。别说打仗,连走都走不动。邱老虎一抬左脚,就听见“咯咯咯”的叫声,低头一看,差点踩着不知谁家的鸡;再迈右脚,一根木棍险些打中了头,原来不知是谁放的锄头。
地道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再加上猪、鸡、农具、炕柜、纺车……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这下糟透了。队伍窝在地道里动弹不得,地上的敌人未受到打击,疯牛一样闹腾开了。他们闯进一间间屋子翻腾搜寻,因老百姓把东西搬进了地道,一无所获的鬼子就砸烂家具点火烧房。
在汉奸引导下,鬼子兵开始四处寻找地道口,并抽出一个连的伪军在村民聚集的十字街口和一些院内乱挖乱掘。
洪村本身就是紧挨河流的平原,地下水位较高致地道不可能太深。随着挖掘的深度不断朝下,不幸真给挖到了地道。
地道被挖开后,躲藏在里面的人们觉得眼前一亮,知道大事不好,赶紧往地道深处挤。指战员们在人群拥挤中根本无法施展,连枪都不能举起。邱老虎气得两眼喷血,大声叫乡亲们原地蹲下别动,可根本没有人听他的。很快,他就被紧紧挤压在洞壁不能动弹。
地道暴露后大群日本兵冲着地道乱叫的同时,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毒气筒,不断朝地道里扔。
毒气在地道里四处蔓延,又从别的地道口、出气孔冒了出来,于是又有许多洞口被敌人发现。
人们听见日本人在地面“哇啦哇啦”乱叫,紧接着掉下一个个冒烟的小铁筒。地道里的人,包括绝大多数战士,头一回见这玩意儿,虽不知道是毒气筒,却估计是鬼子的新型炸弹之类,马上就会爆炸。
躲在地道里的人太多,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本就空气不畅、呼吸困难,更没办法躲避,连卧倒都不可能,人们只能傻傻地盯着毒气弹发呆,静等着在它的爆炸中逝去。地道里静得只有毒气弹发出的“嗤嗤”声,空气似已凝固。
很快,一股微甜并兼带辣椒、火药的气体,更让人们喘不过气,胸口憋得像压了块大石头。所有人泪水、鼻涕长淌。
邱老虎意识到小鬼子在使用毒气弹,赶紧大叫:“乡亲们不要乱,捂上嘴和鼻子不要乱!”
原本慌乱的人们听了邱老虎这一喊,反而更加混乱,东走西撞在地道里乱窜,求生的本能使他们争着往洞口挤。
毒气很快生效。洞内咒骂声、呻吟声、呼喊声搅成一团。有人大骂日本鬼子,有人呼爹叫娘。
片刻之后人们中毒已深,全身发烧并透不过气,一个个紧靠洞壁、倚在泥土上。咒骂声、呼喊声渐渐沉寂。中毒的人有的双手在胸口抓扯,有的在地上打滚,一批批人在极度痛苦中扭曲着面孔和身躯窒息而死。
洞里被熏死的以老人、妇女、孩子居多,因为这些人抵抗力更弱,下地道早,待在空气更不流通的地道深处。
洞里躺满了被熏死的人,有的地方好多具尸体倒在一起,把通道都堵死了。有的一家人死在一块:洪村的程春来,怀抱着八岁、六岁的两个儿子死在一块。临死前两个孩子有气无力地叫娘,程春来呻吟着说:“儿呀别叫娘了,她都不知难受成啥样了,哪有力气来找我们,看来,只能咱爷们死在一块了哟!”
一个叫山菊的女人,怀抱不满周岁正吃着奶的孩子紧闭双眼死去;身旁,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挽着两个十岁左右的女孩,仰倒在地上。
日本兵把毒气筒扔下去后,停止了叫喊和枪击,一个个很有兴趣地听着地道里的动静……当听到洞内不断传出的惨叫声,这些魔鬼竟得意忘形地手舞足蹈……
就在地道内所有人将全部葬身于毒气时,猛烈的枪声从日军背后传来,一大群鬼子兵顷刻倒毙。
正站在屋顶向下欣赏部下狂欢的鬼子大队长,突闻枪声四起大吃一惊,刚问了句:“哪里的打枪?”就被一颗子弹击中从屋顶摔下来,立时脑浆四溢。
“冲啊!”伴随嘹亮的冲锋号,军分区一个正规连,童志辉、欧阳剑率领的一百多名战士和民兵,从村子四个方位猛扑过来。在他们身后,还有大群手持各种农具和棍棒的村民。
猝不及防被打昏头脑的日伪军,在鬼子大队长被击毙后,立时乱成一团,所有鬼子很快被全部歼灭,余下一小部分伪军跪在地上做了俘虏。
童志辉和欧阳剑指挥战士们找来风车向地道内送风,用毛巾捂了口鼻下洞救人。
还好,幸亏他们来得及时,地道里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活着,如再晚半小时,可能就没有一人能逃噩运。
那些仍保持着战斗姿势僵硬了的战士死得真冤,本以为这次会给鬼子致命打击,却所有人下了地道后连一颗子弹都没打出去。
大队长呢?人们拼命呼喊着,四处寻找邱老虎,可地面地下都没找到这只听说打鬼子就浑身来劲的老虎。
终于,在十多具尸体下,发现了双手紧握驳壳枪的邱老虎,欧阳剑和战士们把他抬到地面,不停向他脸上浇水吹风、往他嘴里灌水,可紧咬着的牙关几乎进不了水。
风轻轻吹来。战士和百姓们围着邱老虎哭叫。几个幸存的大娘跪在地上拼命摇着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孩子,大队长,你醒醒吧!你不能走呀!”
“大队长,你千万不能就这样走了,鬼子还没杀完,你得赶紧醒来继续杀呀!”
风声和着哭喊声,在静静的夜里回旋。可英勇善战的邱老虎却双眼紧闭没能醒来……分区救护队长气喘吁吁赶来,粗鲁地撕开他的上衣,快速用棉纱清除了他口鼻里的分泌物后,施行口对口人工呼吸的同时,叫助手施行心脏体外按摩。
折腾了好一阵,眼看邱老虎的脸色有所好转,卫生队长从急救包里取出一包银针,在他多处穴位分别扎了针后,站起身大声叫道:“立刻送军区医院抢救,就看这家伙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