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从当铺里出来,看见了吴一粟的依旧是愁眉不展,毫无喜色的颜面的时候,她心里头却又疾风骤雨似的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憎恶之情。
“我牺牲到了这一个地步,你也应该对我表示一点感激之情才对呀。那些首饰除了父母给我的东西之外,还有李文卿送我的手表和戒指在里头哩。看你的那一副脸嘴,倒仿佛是我应该去弄了钱来养你的样子。”
她嘴里虽然不说,但心里却在那里怨恨的中间,如电光闪发般的,她忽而想起了李文卿,想起了李得中和张康的两位先生。
她心意决定了,对吴一粟也完全绝望了,所以那一天晚上,于吴一粟上床之后,她一个人在电灯下,竟写了三封同样的热烈地去求爱求助的信。
过了几天,两位先生的复信都来了。她物质上虽然仍在感到缺乏,但精神上却舒适了许多,因为已经是久渴了的她那颗求爱的心,到此总算是得到了一点露润。
又过了一个星期的样子,李文卿的回信也来了,信中间并且还附上了一张五块钱的汇票。她的信虽则仍旧是那一套桃红柳绿的文章,但一种怜悯之情,同富家翁对寒号饥泣的乞儿所表示的一种怜悯之情,却是很可以看得出来的,现在的郑秀岳,连对于这一种怜悯,都觉得不是侮辱了。
她的来信说,她早已在那个大学毕了业,现在又上杭州去教书了,所以郑秀岳的那一封信,转了好几个地方才接到。顾竹生在入大学后的翌年,就和她分开了,现在和她同住的,却是从前大学里的一位庶务先生,这庶务先生自去年起也失了业,所以现在她却和郑秀岳一样,反在养活男人。这一种没出息的男子,她也已经有点觉得讨厌起来了。目下她在教书的这学校的校长,对她似乎很有意思,等她和校长再有进一步的交情之后,她当为郑秀岳设法,也可以上这学校里去教书。她对郑秀岳的贫困,虽也很同情,可是因为她自家也要养活一个寄生虫在她的身边,所以不能有多大的帮助,不过见贫不救,富者之耻,故而寄上大洋五元,请郑秀岳好为吴一粟去买点药料之类的东西。
二十五
郑秀岳她们的生活愈来愈穷,到了六月初头,他们连几件棉夹的衣类都典当尽了。迫不得已最怕羞最不愿求人的吴一粟,只好写信去向他的叔父求救。而郑秀岳也只能坐火车上杭州去向她的父母去乞借一点。
她在杭州,虽也会到了李得中先生和李文卿,但张康先生却因为率领学生上外埠去旅行去了,没有见到。
在杭州住了一个礼拜回来,物质上得了一点小康,她和吴一粟居然也恢复了些旧日的情爱。这中间吴卓人也有信来了,于附寄了几十元钱来之外,他更劝吴一粟于暑假之后也上山东去教一点书。
失业之苦,已经尝透了的吴一粟,看见了前途的这一道光明,自然是喜欢得比登天还要快活。因而他的病也减轻了许多。而郑秀岳在要求的那一种火样的热爱,他有时候竟也能够做到了几分。
但是等到了一个比较快乐的暑假过完,吴一粟正在计划上山东他叔父那里去的时候,一刻也少不得男人的郑秀岳又提出了抗议,她主张若要去的话,必须两人同去,否则还不如在上海找点事情做做的好。况且吴一粟近来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快复原了,就是做点零碎的稿子卖卖,每月也可以得到几十块钱。神经衰弱之后,变得意志异常薄弱的吴一粟,听了她这番话,觉得也很有道理。又加以他的本性素来是怕见生人,不善应酬的,即使到了山东,也未见得一定弄得好。正这样迟疑打算的中间,他的去山东的时机就白白地失掉了。
九月以后,吴一粟虽则也做了一点零碎的稿子去换了些钱,但卖文所得,一个多月积计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元,两人的开销,当时是入不敷出的。于是他们的生活困苦,就又回复到了暑假以前的那一个状态。
在暑假以前,他们还有两支靠山可以靠一靠的,但到了这时候,吴一粟的叔父的那一条路自然的断了,而杭州郑秀岳的父母,又本来是很清苦的,要郑去非每月汇钱来养活女儿女婿,也觉得十分为难。
九月十八,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和中国军阀相勾结,打进了东三省。中国市场于既受世界经济恐慌的余波之后,又直面着了这一个政治危机,大江南北的金融界,商业界,就完全停止了运行。
到了这一个时期,吴一粟连十块五块卖一点零碎稿子的地方也不容易找到了。弄得山穷水尽,倒是在工厂里做着夜工,有时候于傍晚上工去之前偶尔来看看他们的冯世芬,却一元两元地接济了他们不少。
十二月初旬的一天阴寒的下午,吴一粟拿了一篇翻译的文章,上东上西的去探问了许多地方,才换得了十二块钱,于上灯的时候,欢天喜地的走了回来。但一进后门,房东的一位女主人,就把楼上的房门锁匙交给他说:
“师母上外面去了,说是她的一位先生在旅馆里等她去会会,晚饭大约是不来吃的,你一个人先吃好了,不要等她。”
吴一粟听了,心里倒也很高兴,以为又有希望来了。既是她的先生会她,大约总一定有什么教书的地方替她谋好了来通知她的,因为前几个月里,她曾向杭州发了许多的信,在托她的先生同学,为她自己和吴一粟谋一个小学教员之类的糊口地方。
吴一粟在这一天晚上,因为心境又宽了一宽,所以吃晚饭的时候,竟独斟独酌的饮了半斤多酒。酒一下喉,身上加了一点热度,向床上和衣一倒,他就自然而然的睡着了。一睡醒来,他听见楼下房东的钟,正堂堂的敲了十点。他心里倒有些急起来了。平时日里她出去半日的时候原也很多,但在晚间,则无论如何,十点以前,总一定回来的。他先向桌上及抽屉里寻了一遍,看有没有字条留下,或者知道了她的去所,他也可以去接她。可是寻来寻去,寻了半天,终于寻不到一点她的字迹。又等了半点多钟,他想想没有法子,只好自家先上床睡下再说。把衣服一脱,在摆向床前的那一张藤椅子上去的中间,他却忽然在这藤椅的低洼的座里,看出了一团白色的纸团儿来。
急忙的把这纸团捡起,拿了向电灯底下去摊开一看,原来是一张三马路新惠中旅社的请客单子。上面写着郑秀岳的名字和他们现在的住址,下面的署名者是张康,房间的号数是二百三十三号。他高兴极了,因为张康先生的名字,他也曾听见她提起过的。这一回张先生既然来了,他大约总是为她或他自己的教书地方介绍好了无疑。
重复把衣服穿好,灭黑了电灯,锁上了房门,他欢天喜地的走下楼来。房主人问他,这么迟了还要上什么地方去。他就又把锁匙交出,说是去接她回来的,万一她先回来的话,就请把这锁匙交给她就行。
他寻到了旅社里的那一号房间的门口,百叶腰门里的那扇厚重的门却正半开在那里。先在腰门上敲了几下,推将进去一看,他只见郑秀岳披散了头发,倒睡在床前的地毯之上,身上穿的,上身只是一件纽扣全部解散的内衣,胸乳是露出在外面的,下身的衬裤,也只有一只腿还穿在裤腿之内,其他的一只腿还精赤着裹在从床上拖下地来的半条被内。她脸上浸满了一脸的眼泪,右嘴角上流了一条鲜红的血。
他真惊呆了,惊奇得连话都不能够说出一句来。张大了眼睛呆立在那里总约莫有了三分钟的光景,他的背后的腰门一响,忽而走进了一个人来。朝转头去一看,他看见了一个四十光景的瘦长的男子,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薄的棉袄,两手还在腰间棉袄下系缚裤子,看起样子,他定是刚上外面去小解了来的。他的面色胀得很青,上面是蓬蓬的一头长发,两只眼睛在放异样的光。颜面上的筋肉和嘴口是表示着兴奋到了极点,在不断地抽动。这男子一进来,房里头立时就充满了一股杀气。他瞪目看了一看吴一粟,就放了满含怒气的大声说:
“你是这娼妇的男人么?我今天替你解决了她。”
说着他将吴一粟狠命一推,又赶到了床前伏下身去一把头发将她拖了起来,这时候郑秀岳却大哭起来了。吴一粟也就赶过去,将那男子抱住,拆散了他的拖住头发的一只右手。他一边在那里拆劝,一边却含了泪声乱嚷着说:
“饶了她吧,饶了她吧,她是一个弱女子,经不起你这么乱打的。”
费尽了平生的气力,将这男子拖开,推在沙发上坐下之后,他才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鼻孔里尽吐着深深的长长的怒气,一边向棉袄袋里一摸,就摸出了一封已经是团很皱的信来向吴一粟的脸上一掷说:
“你自己去看吧!”
吴一粟弯身向地上捡起了那一封信,手发着抖,摊将开来一看,却是李得中先生寄给郑秀岳的一封很长很长的情书。
二十六
秀岳吾爱:
今天同时收到你的两封信,充满了异样的情绪,我不知将如何来开口吐出我心上欲说的话。这重重伤痕的梦啊,怎么如今又燃烧得这般厉害?直把我套入人生的谜里,我挣扎不出来。尤其是我的心被惊动了。“何来余情,重忆旧时人?这般深。”这变态而矛盾的心理状况,我揭不穿。我全被打入深思中,我用尽了脑力。我有这一点小聪明,我未曾用过一点力量来挽回你的心,可是现在的你,由来信中的证明,你是确实的余烬复燃了,重来温暖旧时的人。可是我依然是那么的一个我,已曾被遗忘过的人,又凭什么资格来引你赎回过去的爱。我虽一直不能忘情,但机警的性格指示我,叫我莫呆。故自十八年的夏季,在去沪车上和你一度把晤后,我清醒了许多,那印象中的深,到今天还留在。你该记得吧?那时我是为了要见你之切,才同你去沪的,那时的你,你倒再去想一下。你给我的机会是什么,你说?我只感到空虚,我没有勇气再在上海住下去,我只好偷偷的走,那淡漠,我永印上了心。好,我惟有收起心肠。这是你造成我这么来做,便此数年隔膜,我完全沉默了。不过那潜藏的暗潮仍然时起汹涌,不让它流露就是了,只是个人知道。不料这作孽的未了缘,于今年六月会相逢于狭路,再搅乱了内部的平静。但那时你啊,你是复原了热情,我虽在存着一个解不透的谜,但我的爱的火焰,禁不住日臻茕茕。而今更来这意料不到的你的心曲,我迷糊了,我不知怎样处置自己,我只好叫唤苍天!秀岳,我亦还爱你,怎好!
我打算马上到上海来和你重温旧梦。这信夜十时写起,已写到十二点半,总觉得情绪太复杂了,不知如何整理。写写,又需要长时的深思,思而再写,我是太兴奋了,故没心的整整写上二个半钟头。祝你愉快!
李得中十一月八日十二时半
吴一粟在读信的中间,郑秀岳尽在地上躺着,呜呜咽咽地在哭。读完了这一封长信之后,他的眼睛里也有点热起来了,所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向地上在哭的她和沙发上坐着在吐气的他往复看了几眼,似在发问的样子。
大约是坐在沙发上的那男子,看得出他可怜起来了吧,他于鼻孔里吐出一口长气之后,才慢慢地大声对吴一粟说:
“你大约是吴一粟先生吧?我是张康。郑秀岳这娼妇在学生时代,就和我发生过关系的。后来听说嫁了你了,所以一直还没有和她有过往来。但今年的五月以后,她又常常写起很热烈的信来了,我又哪里知道这娼妇同时也在和那老朽来往的呢?就是我这一回的到上海来,也是为了这娼妇的迫切的哀求而来呀。哪里晓得睡到半夜,那老朽的这一封污浊不通的信,竟被我在她的内衣袋里发现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说到了这里,他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回转头去,更狠狠地向她毒视了一眼,他又叫着说:
“郑秀岳,你这娼妇,你真骗得我好!”
说着他又捏紧拳头,站起来想去打她去了,吴一粟只得再嚷着:
“饶了她,饶了她,她是一个弱女子!”而把他按住坐了下去。
郑秀岳还在地上呜咽着,张康仍在沙发上发气,吴一粟也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来。立着,沉默着,对电灯呆视了几分钟后,他举手擦了一擦眼泪。似含羞地吞吞吐吐地对张康说:
“张先生,你也不用生气了,根本总是我不好,我,我,我自失业以来,竟不能够,不能够把她养活……”
又沉默了几分钟,他擤了一擤鼻涕,就走近了郑秀岳的身边。毫无元气似的轻轻的说:
“秀,你起来吧,把衣服裤子穿一穿好,让我们回去!”
听了他这句话后,她的哭声却放大来了,哭一声,啜一啜气,哭一声,啜一啜气,一边哭,一边她就断断续续地说:
“今天……今天……我……我是不回去了……我……我情愿被他……被他打杀了……打杀了……在这里……”
张康听了她这一句话,又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你这娼妇,总有一天要被人打杀!我今天不解决你,这样下去,总有一个人来解决你的。”
看他的势头,似乎又要站起来打了。吴一粟又只能跑上他身边去赔罪解劝,只好千不是,万不是的说了许多责备自己的话。
他把张康劝平了下去,一面又向郑秀岳解劝了半天,才从地上扶了她起来,拿了一块手巾,把她脸上的血和眼泪揩了一揩,更寻着了挂在镜衣橱里的她那件袍子替她披上。棉裤棉袄替她拿齐之后,她自己就动手穿缚起衬衣衬裤来了。等他默默地扶着了她,走出那间二百三十三号的房间的时候,旅馆壁上挂在那里的一个圆钟,短针却已经绕过了Ⅲ字的记号。
二十七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清晨,虹口一带,起了不断的枪声,闸北方面,火光烟焰,遮满了天空。
飞机掷弹的声音,机关枪仆仆仆仆扫射的声音,街巷间悲啼号泣的声音,杂聚在一处,似在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奏序曲。这中间,有一队穿海军绀色的制服的巡逻队,带了几个相貌狰狞的日本浪人,在微明的空气里,竟用枪托斧头,打进了吴一粟和郑秀岳寄寓在那里的一间屋里。
楼上楼下,翻箱倒箧的搜索了半小时后,郑秀岳就在被里被他们拉了出来,拖下了楼,拉向了那小队驻扎在那里的附近的一间空屋之中。吴一粟叫着喊着,跟他们和被拉着的郑秀岳走了一段,终于被一位水兵旋转身来,用枪托向他的脑门上狠命的猛击了一下。他一边还在喊着:“饶了她,饶了她,她是一个弱女子!”但一边却同醉了似的向地上坐了下去,倒了下去。
两天之后,法界的一个战区难民收容所里,墙角边却坐了一位瘦得不堪,额上还有一块干血凝结在那里的中年疯狂难民,白天晚上,尽在对了墙壁上空喊:
“饶了她!饶了她!她是一个弱女子!”
又过了几天,一位清秀瘦弱的女工,同几位很像是她的同志的人,却在离郑秀岳他们那里不远的一间贴近日本海军陆战队曾驻扎过的营房间壁的空屋里找认尸体。在五六个都是一样的赤身露体,血肉淋漓的青年妇女尸体之中,那女工却认出了双目和嘴,都还张着,下体青肿得特别厉害,胸前的一只右奶已被割去了的郑秀岳的尸身。
她于寻出了这因被轮奸而毙命的旧同学之后,就很有经验似的叫同志们在那里守着而自己马上便出去弄了一口薄薄的棺材来为她收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