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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小说(43)

吴一粟的文笔很流利,论说,研究,则做得很谨慎周到,像他的为人。从许多他所译著的东西的内容看来,他却是一个女性崇拜的理想主义者。他讴歌恋爱,主张以理想的爱和精神的爱来减轻肉欲。他崇拜母性,但以人格感化,和儿童教育为母性的重要天职。至于爱的道德,结婚问题,及女子职业问题等,则以抄译西洋作者的东西较多,大致还系爱伦凯、白倍儿、萧百纳等的传述者,介绍到了美国林西的伴侣结婚的时候,他却加上了一句评语说:“此种主张,必须在女子教育发达到了极点的社会中,才能实行。若女子教会,只在一个半开化的阶段,而男子的道德堕落,社会的风纪不振的时候,则此种主张反容易为后者所恶用。”由此类推,他的对于红色的恋,对于苏俄的结婚的主张,也不难猜度了。故而在那两卷过去一年的《妇女杂志》之中,关于苏俄的女性及妇女生活的介绍,却只有短短的一两篇。

郑秀岳读了,最感到趣味的,是他的一篇歌颂情死的文章。他以情死为爱的极致,他说殉情的圣人比殉教的还要崇高伟大。于举了中外古今的许多例证之后,他结末就造了一句金言说:“热情奔放的青年男女哟,我们于恋爱之先,不可不先有一颗敢于情死之心,我们于恋爱之后,尤不可不常存着一种无论何时都可以情死之念。”

郑秀岳被他的文章感动了,读到了一篇他吊希腊的海洛和来安玳的文字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竟涌出来了两行清泪。当她读这一篇文字的那天晚上,似乎是旧历十三四夜的样子,读完之后,她竟兴奋得睡不着觉,将书本收起,电灯灭黑以后,她仍复痴痴呆呆地回到了窗口她那张桌子的旁边静坐了下去。皎洁的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她探头向天上一看,又看见了一角明蓝无底的夜色天。前楼上他的那张书桌上的电灯,也还在红红地点着在那里。她仿佛看见了一湾春水绿波的海来斯滂脱的大海,她自己仿佛是成了那个多情多恨的爱弗洛提脱的女司祭,而楼上在书桌上的大约是还在写稿子的那个清丽的吴郎,仿佛就是和她隔着一重海峡的来安玳。

二十

新军阀的羊皮下的狼身,终于全部显露出来了。革命告了一个段落之后,革命军阀就不要民众,不要革命的工农兵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的夜半。革命军阀竟派了大军,在闸北南市等处,包围住了总工会的纠察队营部屠杀起来,赤手空拳的上海劳工大众,以用了那样的重大的牺牲去向孙传芳的残部手里夺来的破旧的枪械,抵抗了一昼夜,结果当然是枪械的全部被夺,和纠察队的全部灭亡。

那时候冯世芬的右肩的伤处,还没有完全收口。但听到了这军部派人来包围纠察队总部的消息,她就连晚冒雨赤足,从沪西走到了闸北。但是纠察队总部的外围,革命军阀的军队,前后左右竟包围了三匝。她走走这条路也不通,走走那条路也不通,终于在暗夜雨里徘徊走了三四个钟头。天亮以后,却有一条虬江路北的路通了,但走了一段,又被兵士阻止了去路。

到了第二天早晨,南北市纠察队的军械全部被缴去了,纠察队员也全部被杀戮了。冯世芬赶到闸北商务印书馆的东方图书馆外,仍旧不能够进去。含着眼泪,鼓着勇气,谈判争论了半天,她才得了一个守门的兵士的许可。走进了尸体积垒的那间临时充作总工会纠察队本部的东方图书馆内,找来找去的又找了许多时候,在图书馆楼下大厅的角落里,她终于寻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陈应环的尸体。因为他是跟广州军出发北伐,在革命军到沪之先的三个月前,从武汉被派来上海参加组织总罢工大暴动的,而她自己却一向就留在上海,没有去到广州。

中国的革命运动,从此又转了方向了。南京新军阀政府成立以后,第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向各帝国主义的投降和对苏俄的绝交。冯世芬也因被政府的走狗压迫不过,从沪西的大华纱厂,转到了沪东的新开起来的一家厂家。

正当这个中国政治恢复了昔日的旧观,军阀党棍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联结了帝国主义者和买办地主来压迫中国民众的大把戏新开幕的时候,郑秀岳和吴一粟的恋爱也成熟了。

一向是迟疑不决的郑秀岳,这一回却很勇敢地对吴一粟表白了她的倾倒之情,她的一刻也离不得爱,一刻也少不得一个依托之人的心,于半年多的久渴之后,又重新燃烧了起来,比从前更猛烈地,更强烈地放起火花来了。

那一天是在阳历五月初头的一天很晴爽的礼拜天,吃过午饭,郑秀岳的父母本想和她上先施公司去购买物品的,但她却饰辞谢绝了。送她父母出门之后,她就又向窗边坐下,翻开那两卷已经看过了好多次的《妇女杂志》来看,偶尔一回两回从书本上举起眼看看天井外的碧落,半弯同海也似的晴空,又像在招引她出去,上空旷的地方去翱翔。对书枯坐了半个多钟头,她又把眼睛举起,在遥望晴空的时候,于前楼上本来是开在那里的窗门口,她忽而看出了一个也是在依栏呆立,举头望远的吴一粟的半身儿。她坐在那儿的地方的两扇玻璃窗,是关上的,所以她在窗里可以看得见楼上吴一粟的上半身,而从吴一粟的楼上哩,因为有反光的玻璃遮在那里的缘故,虽则低头下视,也看不见她的。

痴痴地同失了神似的昂着头向吴一粟看了几分钟后,她的心弦,忽而被挑动了。立起身来,换上了一件新制的夹袍,把头面向镜子里照了一会,她就拿起了那两卷装订得很厚的《妇女杂志》合本,轻轻地走出了厢房,走上楼梯。

这时候房东夫妇,似在楼上统厢房的房里睡午觉,金妈在厨房间里缝补衣服,而那房东的包车夫又上街去买东西去了,所以全屋子里清静得声响毫无。

她走到了前楼门口,看见吴一粟的房门,开了三五寸宽的一条门缝,斜斜地半掩在那里,轻轻开进了门,向前走了一步,“吴先生”的低低叫了一声,还在窗门口呆立着的吴一粟马上旋转了身来。吴一粟看见了她,脸色立时涨红了,她也立住了脚,面孔红了一红。

“吴先生,你站在窗门口做什么?”

她放着微笑,开口就发了这一句问。

“你不在用功么?我进来,该不会耽误你的工夫吧?”

“哪里!哪里!我刚才看书看得倦了,呆站在这儿看天。”

说出了这一句话后,他的脸又加红了一层。

“这两卷杂志,我都读过了,谢谢你。”

说着她就走近了书桌,把那两大卷书放向了桌上。吴一粟这时候已经有点自在起来了。向她看了一眼,就也微笑着移动藤椅,请她在桌子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他自己也马上在桌子这面坐了下去。

“这杂志你觉得怎么样?”

这样的问着,他又举眼看入了她的眼睛。

“好极了,我尤其是喜欢读你的东西。那篇《吊海洛和来安玳》的文章,我反复地读了好几遍。”

听了她这一句话后,他的刚褪色的脸上又涨起了两面红晕。

“请不要取笑,那一篇还是在前两年做的,后来因为稿子不够,才登了进去,真是幼稚得很的东西。”

“但我却最喜欢读,还有你的另外的著作译稿,我也通通读了,对于你的那一种高远的理想,我真佩服得很。”

说到了这里,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却换上了一脸很率真很纯粹的表情。

吴一粟对她呆了一呆,就接着勉强装了一脸掩藏羞耻的笑,开闭着眼睛,俯下了头,低声的回答说:

“理想,各人总有一个的。”

又举起了头,把眼睛开闭了几次,迟疑了一会,他才羞缩地笑着问说:

“蜜司郑,你的理想呢?”

“我的完全同你的一样,你的意见,我是全部都赞成的。”

又红了红脸,俯下了头,他便轻轻地说:

“我的是一种空想,不过是一种空的理想。”

“为什么说是空的呢?我觉得是实在的,是真的,吴先生,吴先生,你……”

说到了这里,她的声调,带起情热的颤音来了,一双在注视着吴一粟的眼睛里,也放出了同琥珀似的光。

“吴先生,你……不要以为妇女中间,没有一个同你抱着一样的理想的人。我……我真觉得这理想是不错的,是对的,完全是对的。”

吴一粟俯首静默了一会,举起头来向郑秀岳脸上很快很快的掠视了一过,便掉头看向了窗外的晴空,只自言自语地说:

“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得很。”

郑秀岳也掉头看向了窗外,停了一会,就很坚决地招诱他说:

“吴先生,你想不想上外面去走走?”

吴一粟迟疑着不敢答应。郑秀岳看破了他的意思了,就说她的父母都不在家里,她想先出去,到外面的马路角上去立在那里等他。一边说着一边她就立起身来走下了楼去。

二十一

晴和的下午的几次礼拜天的出去散步,郑秀岳和吴一粟中间的爱情,差不多已经确立定了。吴一粟的那一种羞缩怕见人的态度,只有对郑秀岳一个人稍稍改变了些。虽则他和她在散步的时候,所谈的都是些关于学问,关于女子在社会上的地位等空洞的话,虽则两人中间,谁也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的话,但两人中间的感情了解,却是各在心里知道得十分明白。

郑秀岳的父母,房东夫妇,甚而至于那使佣人的金妈,对于她和他的情爱,也都已经公认了。觉得这一对男女,若配成夫妇的话,是最好也没有的喜事。所以遇到机会,只在替他们两人拉拢。

七月底边,郑秀岳的失学问题,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郑去非在报上看见了一个吴淞的大学在招收男女学生,所以择了一天礼拜天,就托吴一粟陪了他的女儿上吴淞去看看那学校。问问投考入学的各种规程。他自己是老了,并且对于新的教育,也不懂什么,是以选择学校及投考入学各事,都要拜托吴一粟去为他代劳。

那一天是太阳晒得很烈的晴热的初伏天,吴一粟早晨陪她坐了火车到吴淞的时候,已将中午了。坐黄包车到了那大学的门口,吴一粟还在对车夫付钱的中间,郑秀岳却在校门内的门房间外,冲见了一年多不见的李文卿。她的身体态度,还是那一种女豪杰的样子,不过脸上的颜色,似乎比从前更黑了一点,嘴里新镶了一副极黄极触目的金牙齿。她拖住了郑秀岳,就替站在她边上的一位也镶着满口金牙不过二十光景的瘦弱的青年介绍说:

“这一位是顾竹生,系在安定中学毕业的。我们已经同住了好几个月了,下半年想同他来进这一个大学。”

郑秀岳看了一眼这瘦肉的青年,心里正在想起那老斋夫的儿子,吴一粟却走了上来。大家介绍过后,四人就一道走进了大学的园内,去寻事务所去。顾竹生和吴一粟走上了前头,李文卿因在和郑秀岳谈着天,所以脚步就走得很慢。李文卿说,她和顾竹生是昨天从杭州来的,住在上海四马路的一家旅馆里,打算于考后,要一道回去。郑秀岳看看前面的两个人走得远了,就向李文卿问起了那老斋夫的儿子。李文卿大笑了起来说:

“那个不中用的死鬼,还去提起他做什么?他在去年九月里,早就染上了弱症死掉了。可恶的那老斋夫,他于那小儿子死后,向我敲了一笔很大的竹杠,说是我把他的儿子弄杀的。”说完后又哈哈哈哈的大笑了一阵。

等李文卿和郑秀岳走到那学校的洋楼旁门口的时候,顾竹生和吴一粟却已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各捏了一筒大学的章程。顾竹生见了李文卿,就放着他的那种同小猫叫似的声气说:

“今天事务员不在,学校里详细的情形问不出来,只要了几份章程。”

李文卿要郑秀岳他们也一道和他们回上海去,上他们的旅馆里去玩。但一向就怕见人的吴一粟却向郑秀岳丢了一个眼色,所以四人就在校门口分散了。李文卿和顾竹生坐上了黄包车,而郑秀岳他们却慢慢地在两旁小吃店很多的野路上向车站一步一步的走去。

因为怕再遇见刚才别去的李文卿他们,所以吴一粟和郑秀岳走得特别的慢。但走到了离车站不远的一个转弯角,西面自上海开来的火车却已经到了站。他们在树荫下站立了一会,看这火车又重复向西开了出去,就重新放开了平常速度的脚步,走上海滨旅馆去吃饭去。

这时候黄黄的海水,在太阳光底下吐气发光,一只进口的轮船,远远地从烟囱里放出了一大卷烟雾。对面远处,是崇明的一缕长堤,看起来仿佛是梦里的烟景。从小就住在杭州,并未接触过海天空阔的大景过的郑秀岳,坐在海风飘拂的这旅馆的回廊阴处,吃吃看看,更和吴一粟笑笑谈谈,就觉得她周围的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和吴一粟两人,只有她和他,像亚当夏娃一样,现在坐在绿树深沉的伊甸园里过着无邪的原始的日子。

那一天的海滨旅馆,实在另外也没有旁的客,所以他们坐着谈着,竟挨到了两点多钟才喝完咖啡,立起身来,雇车到了炮台东面的长堤之上。

是在这炮台东面的绝无一个人的长堤上,郑秀岳被这四周的风景迷醉,当吴一粟正在叫她向石条上坐下去歇息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间倒入了他的怀里。

“吴先生,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我不想再读书了。”

走在她后面的吴一粟,伸手抱住了她那站立不定的身体,听到了这一句话,却呆起来了。因为他和她虽则老在一道,老在谈许多许多的话,心里头原在互相爱着,但是关于结婚的事情,他却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第一他是一个孤儿,觉得世界上断没有一个人肯来和他结婚的;第二他的现在的七十元一月的薪水,只够他一个人的衣食,要想养活另外的一个人,是断断办不到的;况且郑秀岳又是一位世家的闺女,他怎么配得上她呢?因此他听到了郑秀岳的这一句话,却呆了起来,默默的抱着她和她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在脑里头杂乱迅速地把他自己的身世,和同郑秀岳谈过的许多话的内容回想了一下,他终于流出来了两滴泪,这时候郑秀岳的眼睛也水汪汪地湿起来了。四只泪眼,又默默对视了一会,他才慢慢的开始说:

“蜜司郑,你当真是这样的在爱我么?”

这是他对她说到爱字的第一次,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的郑秀岳点了点头。

“蜜司郑,我是不值得你的爱的,我虽则抱有一种很空很大的理想,我虽则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恋爱,但我晓得,我自己的心是污秽的,真正高尚的人,就不会,不会犯那种自辱的,自辱的手淫了……”

说到了这里,他的眼泪更是骤雨似的连续滴落了下来。听了他这话,郑秀岳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因为她也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她自家的已经污秽得不堪的身体。

二十二

两人的眼泪,却把两人的污秽洗清了。郑秀岳虽则没有把她的过去,说给他听,但她自己相信,她那颗后悔的心,已经是纯洁无辜,可以和他的相对而并列。他也觉得过去的事情,既经忏悔,以后就须看他自己的意志坚定不坚定,再来重做新人,再来恢复他儿时的纯洁,也并不是一回难事。

这一年的秋天,吴卓人因公到上海来的时候,吴一粟和郑秀岳就正式的由戴次山做媒,由两家家长做主,订下了婚约。郑秀岳的升学读书的问题,当然就搁下来了,因为吴卓人于回山东去之先,曾对郑去非说过,明天春天,极迟也出不了夏天,他就想来把他侄子办好这一件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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