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克林顿稍微使了点手段,将警方调查取得的所有资料都收集到了自己手中。他在这些案卷中埋首苦读。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想起要去见见他的委托人。克林顿面前的菲利克斯,表情凝重,坐在那里用两手支着头。两人的谈话是直奔主题而来的。
“菲利克斯先生!”克林顿说,“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这件事非同寻常,我要了解得尽可能详细才知道如何帮你。所以请你把你所知道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我,不要有任何遗漏,哪怕是你觉得无关紧要的也不要忽视,可以吗?就你现在的状况而言,我认为这样做很重要,否则,你就等于是在自杀。有一点你大可放心,就是我不会把你说的任何一句话透露出去。如果你做了什么错事,哪怕是些愚蠢的事,请原谅我直说了,甚至犯了现在警方指控你的罪责,请你都要直言不讳。如若不然,我也就成了瞎子,这样只会导致一个结果,就是我们大家一起失败。”
菲利克斯站起来,道:“克林顿先生,我一定不会有任何隐瞒的。不过,在开始讲述之前,我必须要申明一点。”说着他举起了手,“万能的上帝在上,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杀害任何人!”然后,他又坐了下来,“我先不问你是不是真的信得过我,一会儿你自然就会明白。我想这件事有必要从头说起。我非常确定,这桩残忍的凶杀案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菲利克斯先生,你能有这样的心态真的很好。”委托人如此诚恳,律师也很感动。
菲利克斯先生很有与人沟通的天分,在向克林顿讲述所有的事实的过程中,律师的心整个被他有条不紊的讲述吸引了。
“该从哪里说起呢?”他说,“我想,跟这件案子关系最直接的应是那次聚会,当时我在巴黎的多旺森德咖啡馆。关于这件事,要讲清楚它的来龙去脉,有必要从源头说起,另外我也会告诉你为什么一个法国人要住在英国。明白了这些,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我和旧相识——可怜的雅丽特还有联系。你觉得呢,克林顿先生?”
克林顿心想,有必要说这些吗?他觉得,菲利克斯以前就认识那位被杀害的女士,并不是件有利的事。纵观整件事情,这件事真的是无关紧要。可是,他并没否定菲利克斯的提议,说:“当然,这很有必要,一定要说!”
“你肯定也已经知道了,我是法国人。我从小就对绘画有浓厚的兴趣,老师也肯定了我的天赋。早年我曾到巴黎的多凡画室里学画。在学画的那几年,我栖身于一家小旅馆里。在家中,我是独子,后来双亲过世,全部遗产就都由我继承了。虽然这份财产不会让我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我也可以过得从容一点儿,不必为衣食劳碌担忧。
“在画室里一同学画的,有个叫皮耶的同学,比我小四岁。他非常讲究,也很有魅力。我们两个住在一起,交情不错。但由于他的画画成绩不怎么好,所以他很快就对此厌倦了,接着就是将大量的时间都耗费在聚餐会和打纸牌上,早已无心画画了。后来,他告诉我,对画画他已失去兴趣,想去经商,说实话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因为他父亲老朋友的关系,他已经找到工作,就是在一家专营葡萄酒出口的公司里上班。他已经决定了弃画从商。
“他还有一两个月就要离开巴黎了,那时他介绍了他的表妹雅丽特到画室来学画。他俩感情很好,不知情的会以为是亲兄妹。皮耶说,他们从小就生活在一起,是英国人常说的那种‘好朋友’。克林顿先生,我马上就要说到那位可怜的年轻少妇——波瓦拉夫人了。
“她长得美丽极了。第一次见她时,我就在心中惊为天人。我们能在一起学画,应该说是冥冥中注定的。我们一起学画,自然有很多时间相处,久而久之我们便开始关注彼此的作品。渐渐地,我对她暗生情愫,虽然她对我并不冷淡,但对其他人也是这样。我没有在她面前表露心迹,来获得她对我的特别垂青。后来,我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情感,决定向她求婚,没想到她答应了,让我真是对上苍的眷顾感激不已。
“要把人家的女儿娶走,当面征求她父亲的同意是必须的。但雅丽特家是名门望族,显耀的家世一直是他父亲的骄傲。就算不能跟豪门相比,他家也过得远比一般人优越。他父亲有固定的社交圈子,并且是其中很有影响力的一位。别人上门提亲时,肯定是欢天喜地,相谈甚欢的。但我只是一个穷小子,却还要去请求他把女儿嫁给我,我俩的差距让我连张嘴都很困难。其实结果我已经预料到了。见到我时他父亲表现的非常热情,但当我提出要和雅丽特结婚时,他冷若冰霜地拒绝了我。他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毫不留情地批评我和雅丽特的恋情,说她太年轻,根本不懂感情这回事,不了解人心叵测。他要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为她的将来考虑,及时制止她鲁莽的行为。虽然他没有明说,但也让我清楚地意识到,我身无分文,与他的女儿地位相差悬殊,却想攀龙附凤,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样的决定,对我们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一开始,雅丽特还能反抗她的父亲,但最后迫于压力,她不得不屈从,中断了画室的学习。她父亲将她送到法国南部,安置在她伯母家里。而我虽然还一直住在巴黎,可是没有了她,我觉得每一天都了无生趣。后来,我就到伦敦去了,为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公司的薪水,加上业余时间我在为《拳击》杂志和一些报纸画插图所得,一年我也有一千多镑的收入。这使我得以实现多年的夙愿,买下了一栋小别墅,就是我现在住的圣马罗山庄。我还添置了一辆双人座的汽车以便于出行。住进别墅后,我请了一位老管家打理房子,就这样开始了我的单身生活。房子顶楼的一部分被我改成了画室,在那里我将心中早有的构思画成图画。
“可是刚搬进来一个月都不到,我就生病了,患了严重的肺炎。住在附近的马丁医生被请来给我治病。我们也就此相识,成了好朋友。所以今天我才能请到你为我辩护。
“在圣马罗山庄的两年里,我过得很平静。有一天早上,家里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就是我的老朋友皮耶,见到他我很高兴。他告诉我,目前他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这次到伦敦,是来担任分店长的,今天是专程来看我这个老朋友的。叙旧的过程中,我们的话题转到了他的表妹雅丽特身上。他说,我们分手的一年里,她一直郁郁寡欢。后来,在父亲的安排下,她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叫波瓦拉的工厂老板。来伦敦之前,他曾去巴黎探望过她,现在她过得很幸福。
“很快,皮耶和我又变得无话不谈,我们陶醉在往日友情里。第二年夏天,那时距现在已有两年了,裴桑思附近发生了一件事,使得我们的友谊更加牢固。在我们正步行去康瓦尔旅行,途中曾在布满岩石,少有人迹的海湾游泳。我被海浪困住,随着激流被冲向大海深处,虽然使劲全力挣扎着往回游,但还是离海岸越来越远了。我拼命地呼救,皮耶听到后奋不顾身地从后面追了上来,将我救出险境。虽然他说这是小事,算不了什么,但对我而言,却是要永远铭记的恩德。我想,我一定会找机会好好地报答他。
“当时虽然身在伦敦,但我总是想起巴黎的往事。一开始,我也只是回忆一下,发展到后来,我经常会出席老朋友的聚会,通过这种活动跟法国的艺术家联系密切。八个月前,我又去了巴黎,在那儿参观了一个著名雕刻家的作品展,并认识了一个很有幽默感的绅士。他对雕刻品很有研究,并且很有兴趣收藏,绝对算得上是一个收藏专家。他说,他的收藏规模巨大,堪称全世界私人收藏之最。我们很聊得来。当晚,我受到邀请,去他家作客,与他共进晚餐。同时,也可以去看看他的收藏品。我很高兴地接受了邀约。到了他家,他介绍他的太太给我认识,而那不是别人,正是我过去的恋人雅丽特!那样的重逢真是非常尴尬,我们都装作互不认识。波瓦拉一直沉迷于自己的收藏品,要不然的话,我们的举止那么不自然,一定会让他发现的。到了用晚餐的时候,在餐桌旁落座之后,因为意外的见面产生的惊讶已经消失了,我的心也平静下来了。她和从前一样,还是那么美丽,可是我已然热情不在。我知道从前对她的那种深深的爱恋,此时已经消失,我的心中不会再有波澜了。我看得出,她跟我一样,感情也发生了变化。
“因为波瓦拉热衷于收藏品,我和他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每次到巴黎去,他都会热情地招待我。我也去过他家好几次。
“克林顿先生,我一定要事先说明,有点复杂,但这就是事实的全部。我已尽力将它说清楚。”
“很好。”律师点点头道,“很清楚,请继续。”
菲利克斯说:“下面我就该说到桶子了。这件事简直太不幸了。我想还是按时间的顺序来讲吧。三月十三号周六,我到了巴黎,计划在那里过完周末,周一早上回伦敦。周日下午,我本来在随意地散步,后来就逛到了多旺森德咖啡馆。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些老朋友,当时,他们正在就法国政府发行的彩票进行讨论。谈得兴起时,一个叫罗迪的人跟我提议道:‘我俩合伙来买一份,怎么样?’我本来没有当真,想笑笑就过去了,但转念一想,说不定这也是个机会。于是就答应同他联手,买一千法郎的彩票,由他来办理手续。我们约好,如果真的中奖,奖金平分。我拿了五百法郎给他,就完成了我要做的事情。后来我就把这事给忘了。
“再后来我就回英国了。过了一周,有一天,皮耶来找我。一下就能看出来,他有心事。很快,我就知道了他的症结所在。他因为赌博欠了很多债,现在正四处奔走借钱还债,而且这次人家催得更紧了。我让他把详细情形告诉我,他说欠款的大部分都已还清,目前只还有六百英镑的漏洞。但对那时的他而言,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截止到三十一号,如果还不能还上,他就不得不破产了。面对这种情况,我也有些手足无措了。
“这件事情之前,他已有两次面临同样的困境,我都把他解救了出来。当时他也向我承诺,以后不赌了。我想,难道我要再一次把一大笔钱耗费在这样的事情上吗?但是我不能不顾我们之间的交情,还有他之前舍命相救的恩情,所以如今他陷入困境,我不能置之不理。可能他也看出我是怎么想的了,告诉我说今天不是为了跟我借钱而来,我对他的帮助有很多已经超出了朋友的情分,对此他很感激。接着,他说已写信给雅丽特,将自己目前的窘境告诉了她,请她借钱给自己,但不是施舍而是以四分的利率借给他。我跟他说,让他跟我保持联系,让我知道借钱的结果和事态的发展。虽然当时我没跟他说,但我已决定会再资助六百英镑,帮他摆脱破产的困境。
“最后,我说:‘周五我会去巴黎,周六晚上,参加波瓦拉家的晚宴。那时候,我再去找雅丽特,把你目前的处境告诉她,再跟她说说借钱的事儿。’
“听我这么说,他恳求道:‘如果她不肯借给我,请不要强迫她。’我答应了。然后他问我,哪天回来,他来接我,顺便听听雅丽特是怎么答复他的。我告诉他,计划周日坐途经布罗纽的车回来。
“那时,距离多旺森德聚会过去正好两周,周末我再次回到巴黎。周六早上,我犹豫着是不是要到多凡的画室看看去,这时,收到一封雅丽特写来的信,说有件事需要和我面谈,要我在七点半到达——那时晚宴还没开始——并把答复告诉送信的人。送信的就是女仆苏珊,我对她说,请转告雅丽特,我一定按时赴约。
“在约定的时间,我赶到她家后,却没见着她。我往屋里去时,正好碰到波瓦拉经过大厅。看到我,他就说有一个版画的样本刚刚送过来,问我有没有兴趣到书房看看去。我没有理由拒绝,于是跟他到书房去了。进去后,我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在书房里立着一只大桶子。克林顿先生,你相信吗?那是一只和装着雅丽特死尸完全一样的桶子。”
说到这儿,菲利克斯停了下来,像是要给律师一些时间,加深对这件事的印象。律师轻轻点着头说:“请继续,菲利克斯先生!”
“书房里放着个桶子,这太奇怪了!我很好奇,就问波瓦拉是怎么回事。他跟我说,桶子是用来装运雕刻品的,他最近刚买了这么一组。”
“他有没有提到那组雕刻品是什么样的?”律师忍不住插话问。
“没提。他只说那是一组群雕,很漂亮。还跟我约定说,下次让我看看。”
“你问过他在哪里可以买到,要花多少钱吗?”
“没问,我只是走出房门时才偶然间看到的。”
“谢谢,接着说。”
“然后,我们就回客厅去了。这时,已有几位客人来了,我暂时没有和雅丽特单独谈话的机会了。
“那天的晚宴主要是为了宴请西班牙大使,是个很重要的交际宴会。晚餐还没结束,波瓦拉因为工厂的突发事故,不得不匆忙离开。临走时,他向来宾道了歉,并说会尽快赶回来。没过多久,又接到他的电话,说事情很严重,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也许会很晚才回来,甚至可能整个晚上都回不来了。大约十一点的时候,客人断断续续的走了。雅丽特用眼神示意我留下来,在客人走光之后再谈。当就剩我们俩时,她跟我说,她收到了皮耶的信,正在为此而烦恼。她抱怨说,他自己还不知道吗,这个样子的他让人多么苦恼。其实,应该吓一吓他。否则,他会一直这样不加节制地赌下去,那才更让人担心呢。然后,她让我说说对皮耶的看法。
“于是,我就把心中的想法都告诉了她。我说,我认为他的本质并不坏,只是交友不慎,才会落得如此窘迫。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断绝同那些朋友的往来。她也是这样想的,还跟我说如果皮耶不跟他们断交,她就不帮助他。然后,我们就商议了一下六百英镑的问题。她说目前她手里只有大约三百英镑,本来是想跟丈夫借一点应急的,但看他的神情似不太乐意,也就没再提。她想请我帮忙,卖掉自己的两颗宝石。关于这个提议,我并没同意。我说,让她只出三百好了,我来负责剩下的。她不赞同我这样做,我们还进行了一番激烈的争论。最后,终于我们的意见达成一致,她就到楼上去取钱了。我跟她说好了,会随时告知事情的进展,然后我就离开了。看到我这么关心皮耶,她似乎非常感动。第二天,我就回伦敦了。”
“菲利克斯先生,刚才你说,十一点时客人就走光了,是这样吗?”
“是的,大概就是那个时间。”
“那么,你是几点从她家出来的?”
“大概十一点四十五分以前。”
“你们的谈话持续了将近四十五分钟?有没有人看到你回去?”
“是雅丽特送我到大门口的,当时除了她,可能也没有别人了。”
“出了她家,你就回饭店了吗?”
“是的。”
“什么时候回到饭店的?”
“一点半左右。”
“雅丽特家到饭店只有一刻钟的路程,这段时间你都做了些什么?”
“因为当时我清醒得很,根本就睡不着觉,就靠漫无目的的散步来打发时间。穿过奥里街,我去了巴士第广场,然后又从那里走了回来,走过大马路,就回饭店了。刚好在巴黎市中心走了一圈。”
“你散步时,有没有遇到什么熟人?”
“想不起来了,应该没有。”
“菲利克斯先生,请你一定要好好地想想,这很重要。有没有人能够证明,这段时间你在散步,服务员或者附近工作的人谁都可以?”